29 兒媳

一月轉瞬即逝,也到了年底。晉江閣的課程也只剩下三五日便要結束。幾個小姑娘都有些不舍得。當初她們進宮的時候不無忐忑,擔心宮裏規矩多。可如今的大戚宮中人口簡單,太後甚至不需要她們行禮,還會經常給她們些小禮物。她們本是高官或世家的女兒,這一個月宮中的規矩還不如家中多,小公主也不是跋扈的性子,竟是比在家中時更加放松開心。

想着馬上就要回家去,等過了年才能重新回來,幾個小姑娘都有些不舍。

今日的誦讀課還沒開始,太後就派人過來要帶小紅豆兒出宮。這是小紅豆兒前兩天求來的,她聽說年底的集市特別熱鬧,纏着太後要出宮玩。最後太後還是依了她。

太後不僅答應帶戚如歸和小紅豆兒出宮,還将晉江閣中的這群小伴讀們也一并帶出宮去。這些孩子在自己家中時也是不得随意外出游玩的,聽說能去集市,各各都很開心。

于是,太上皇和太後領着十二個小蘿蔔頭浩浩蕩蕩地出宮去了。孩子太多了,太後便大手一揮令這些孩子的奴仆不必跟着,只派了宮中暗衛隐在暗處。

殷覓棠站在一個泥人攤位前,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是見過泥人的,娘親曾給她買過一個。可是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泥人制作的過程。她望着泥人師傅的一雙手,覺得神奇極了!

“小姑娘,要泥人嗎?”捏泥人的老師傅樂呵呵地朝殷覓棠晃了晃手裏的泥人。

殷覓棠剛想點頭,忽想到了什麽,她摸了摸自己的袖子,有些窘迫。她身上沒有錢。

捏泥人的老師傅看出來,笑呵呵地說:“你家大人呢?讓你家大人過來買。”

殷覓棠回頭望了一眼,太後正牽着小紅豆兒在對街的一間糖果鋪子買糖果。她抿了下唇,不好意思過去讓太後買……

有點沮喪。

殷覓棠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泥人攤,去一邊看賣藝的人表演。賣藝的幾個人表演得可真好,碗碟在空中扔來扔去一個也沒落到地上!

可殷覓棠還是想着泥人……

此時街旁的品香樓三樓的雅間裏,殷攸站在窗口望着樓下的殷覓棠,眼中閃過幾許驚訝。她轉過身,對桌邊的女子說:“娘,我看見棠棠了。”

魏佳茗怔了怔,才起身走到窗邊,凝眉望着樓下的殷覓棠。殷覓棠從泥人攤位走開,去看了雜技,又被林若儀拉到一旁看花。

“娘,我們不回家了嗎?”殷攸大大咧咧地坐在窗臺上,晃悠了一雙腿。

魏佳茗微怒地瞥了她一眼,道:“你給我立刻回牧西!”

魏佳茗當初把兩個女兒帶回牧西之後,便獨自回來鄂南城。可是誰知道她前腳離開牧西,她的大女兒殷攸便後腳跟着往鄂南來。魏佳茗發現大女兒的時候,想到這一路女兒在暗處跟着她要有多危險?氣得魏佳茗恨不得揍死她算了。殷攸不肯回牧西,就連魏佳茗搬出母親的姿态命令她也沒用。三個女兒裏,就屬大女兒被慣得性子有些驕縱和固執。

“我不!”

魏佳茗沉默了片刻,才說:“随你。殷家也是你的家,你想回去随時都可以回去,娘不攔着你。”

“娘,你讓我自己回去?那不行呀。我想爹了,可我也不能和你分開。”殷攸挪到魏佳茗身邊挽着她的胳膊。

魏佳茗心裏有升出幾許掙紮,這種掙紮在過去的半年裏每一日都要萦繞在她心間。這種掙紮很快被她壓了下去,她把大女兒攬在懷裏,嘆了口氣,說:“攸攸,你知道的,娘不可能再回殷家了。那裏是你的家,卻不再是娘的家了。”

殷攸臉上的表情一僵,眼中的光色逐漸暗下去。許久之後,她才說:“娘,攸攸不走。你在哪兒,攸攸在哪兒。殷家不是你的家了,那等攸攸長大成了家,攸攸的家就是娘的家。”

魏佳茗心中微痛,她舍不得女兒過分懂事,她壓下眼中的濕意将大女兒攬在懷裏,輕輕拍了兩下她的背,低聲應着:“好……”

殷攸轉過頭去,望着窗外的小妹,忍不住問出來:“娘,我們真的不帶棠棠走了嗎?”

魏佳茗緩緩搖頭,帶着點無奈地說:“娘走到哪裏都不會丢下你和青青,可是棠棠不一樣。她留在殷家才是對她最好的結果。”

殷攸皺着眉,仍舊擔心:“娘,可是祖母現在對她好,以後也會對她好嗎?”

魏佳茗沉默了很久很久,殷攸忽然就後悔了,她不應該拿這個問題來問娘親的,簡直就是在戳心窩子。

就在殷攸以為魏佳茗不會回答的時候,魏佳茗才開口:“娘親也只能盡力給她安排了。”

魏佳茗站起來,在樓下街道中的人群中尋找了一會兒,然後擡起袖箭,朝着樓下正在陪小紅豆兒挑小銅鏡的太後射下去。

短短的袖箭射出,射中擺放着密密麻麻小銅鏡的木板上。小紅豆兒正歪着頭和殷覓棠說話,兩個小孩子都沒有看見。

太後卻和太上皇驚訝地對視一眼。太上皇将短箭拔.出,看了一眼,遞給太後。太後“呀”了一聲,擡頭尋找,終于在品香樓三樓的雅間窗口看見魏佳茗的身影。

魏佳茗輕輕點了下頭。

太後了然,她讓太上皇先照顧着幾個孩子,對小紅豆兒随便找了個借口,匆匆走進品香樓。她剛走到三樓,殷攸就在雅間門口等着她了。

“阿卻。”殷攸甜甜地喊了一聲。

殷攸咿呀學語的時候,太後也才十二三歲,殷攸就學着大人喊她“阿卻”,雖無禮,太後卻喜歡得很。這麽多年過去了,如今殷攸長大也不再如此稱呼太後,只是今日是許久不見,她又情不自禁拿出幼時的稱呼來。

太後笑着抱了她一下,殷攸領着太後進到雅間。太後剛一進到雅間,魏佳茗便跪了下去。

“魏姐姐,你這是做什麽。這是要絕交呢!”太後急忙把她扶了起來。

魏佳茗握住太後的手,也不用敬稱,說:“阿卻,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你說,只要我能做到。”

“我把棠棠交給你了,替我照顧她。”

太後松了口氣,笑道:“我還當是什麽事兒了,魏姐姐是覺得我現在待棠棠不好嗎?不管是棠棠,還是攸攸或青青,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魏佳茗的臉色卻仍然鄭重,握着太後的手也更重了幾分。

“那以後,如果等棠棠出嫁了,你也能娘家一樣替我給她撐腰嗎?”

太後深看了魏佳茗一眼,問:“魏姐姐,聽你這話的意思,我怎麽覺得不對勁?若是殷家欺負了你,你告訴我我給你做主。若是殷争欺負了你,咱們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大不了再尋個如意郎君。而你今日這話的意思……竟是再也不管棠棠了?這個女兒,你不要了?”

魏佳茗有苦說不出,她也不想将那些陳年舊事說出來,只謊說:“阿卻,你就當姐姐自私這一回。不久後我就會再回牧西,這輩子不會回鄂南了,總要替棠棠留條後路。”

太後皺眉,問:“我只問你,你既然做得如此決絕,為何不把棠棠一起帶走?”

魏佳茗不能說,只說:“我只問你,幫還是不幫?”

太後輕輕嘆了口氣,頗為無奈地說:“行行行,你不要她,我要。這孩子日後就是我的女兒。不管是現在還是她出嫁之後,我都會顧着她,直到我死。”

魏佳茗松了口氣,她知道太後既然答應了她,就一定不會食言。

一直坐在一旁的殷攸忽然說:“阿卻,如果有一天小妹被祖母趕走了,你要趕緊把她接走!”

魏佳茗瞪了她一眼,殷攸驚覺自己說錯了話,吐了吐舌頭。太後卻皺起眉,總覺得殷攸這話說的有些其他意味。

可太後也知道魏佳茗明顯是有事想瞞着她,她就算是追問,魏佳茗也不會說。她索性不問緣由,而問起另外一件事:“我想讓棠棠做我的兒媳,你可有意見?你是她母親,我得問問你。”

魏佳茗整個人愣住了,她完全沒有想到太後會說到這個。她脫口而出:“棠棠不是才四歲嗎?”

“再過一個月就五歲了!”

魏佳茗又愣住了。五歲和四歲有區別嗎?

魏佳茗皺着眉,還在懵怔的狀态中,又問:“給你哪個兒子做媳婦啊?”

“我高興給哪個兒子做媳婦兒喜歡就給哪個!”太後瞪了她一眼,“你不答應我就不管她了!”

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都笑了出來。

魏佳茗知道太後是賭氣了,因為她沒有把所有事情告訴太後。魏佳茗嘆了口氣,在太後的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低聲說:“阿卻,謝謝你了。”

“免了吧你,我要下去了,下面一群小豆丁,我不放心。”太後說着就站了起來。

魏佳茗将她送到門口。

太後走到門口停下,在袖子裏摸了摸,摸到剛買一面的小銅鏡塞給殷攸。

魏佳茗忽然說:“阿卻,幫我給棠棠買個泥人兒。”

太後回頭看她,點點頭。

太後出了品香樓,找了一下捏泥人的老師傅,買了十多個,給小孩子們一人分了一個。太後多給了殷覓棠一個泥人兒。

“我為什麽多一個?”殷覓棠一手抓着一個小泥人兒,望着太後。

太後揉了揉她的頭,說:“剛剛我看見一個仙子,仙子說棠棠又乖又可愛,讓我帶一個泥人送給你。”

殷覓棠愣愣望着太後那雙不像說假話的眼睛。

太後站起來,往一旁的攤位走了幾步,挽住太上皇的胳膊,說:“哼,她不告訴我我自己去查。”

魏佳茗帶着大女兒準備離開,她剛推開雅間的門,就聽見殷争的聲音。她一眼就看見殷争和幾個京中公子正上樓。六七個人走在一起,殷争是那麽顯眼。

魏佳茗退回雅間,關上門,後背抵在門上。

殷攸擔憂地望着她。

“攸攸,你轉過身去。”魏佳茗平靜地說。

“哦……”殷攸聽話地轉過身去。

在大女兒轉過身去的一瞬間,魏佳茗忽然落淚。

殷争已經上到了三樓,正經過這間雅間。不知道被人說了句什麽玩笑,他輕笑了一聲。這輕輕的一聲笑隔着門傳入魏佳茗耳中,魏佳茗淚如雨下。

第一次見他,是蒼蒼大漠。

“小書生,你是在大漠裏迷路了?”她騎在駱駝上,腳踝綁着小銅鈴,清脆地響。

“水……”他朝她伸手,無聲地要水。

第二次見他,是芳芳草原。

“小書生,你又迷路了?”她又長了兩歲,騎在一匹小黑馬上,手裏甩着小馬鞭。

他松了口氣,求她:“小姑娘,你再救我一次可好?”

她咯咯笑出來,清脆悅耳。她說:“你們中原人不是總說以身相許嗎?我救你兩次,那你以後是不是就是我的了?”

他漲紅了臉,她卻笑得更開心了。

她朝他伸手。果不其然,他不會騎馬,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狼狽地爬上馬。又是引來一陣陣悅耳清脆的笑聲。

她帶着他穿過一大片草原,馬兒狂奔,他吓得閉上眼睛抱緊她的腰。

“你記好了,我叫魏佳茗。以後記得回來報恩哈!”

他卻有些驚訝,問:“中原人的名字?”

她愣了一下,甩起馬鞭,讓馬兒跑得更快。他顧不得再問,吓白了臉。

穿過了這一大片草原,他們從馬上下來後,他鄭重地說:“等我長大了就回來。”

她歪着頭,驚訝地問:“回來幹什麽?再迷路一回?”

“回、回來報恩!”

她咯咯地笑,笑彎了腰。她大笑着說:“你才不會回來哩。”

“你怎地知道?”

她歪着頭想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們中原人都是這樣的,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第三次見他,她已經不是八.九歲的小姑娘了,她長大了,已經成為了草原上追随者無數的美人。

他站在她的馬下,笑着說:“我回來報恩了。”

清俊颀長,風度翩翩。

她望着他好一會兒,才想起他就是當年那個來自中原的小書生。她慢慢睜大眼睛,驚愕地說:“報、報什麽恩?”

“以身相許。”

草原上的人爆發出一陣大笑,并着幾道噓聲。

她反應過來,俯下身,逼近他的眼睛,問:“嘿,小書生你要讓我睡一覺啊?”

他怔住,瞬間紅了臉,猶如小時候。

她大笑着坐直身子,張開雙臂,笑道:“看,我草原男兒各各英豪,姑奶奶我不缺男人。”

其他人跟着起哄。

她調轉馬頭,悠然往草原走,不打算再理這個莫名其妙的小書生。

他卻跟在她馬旁,道:“我已經會騎馬了。”

“關我什麽事?”她覺得莫名其妙。

他又說:“我仔細看了很多遍牧西的地圖,不會再迷路了。”

“那又怎樣?”她有點不耐煩,“臭書生,你是不是讀書讀傻了?竟然把我小時候說的玩笑話當真?”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能不能讓我上你的馬?”

“理由?”她挑眉。

他沒回答,而是脫了靴子。他白色的襪子已經被血跡浸濕了。

她愣了一下,嘟囔:“真是個傻書生。”

卻仍舊朝他伸出手。

他坐在她身後,笑得溫如煦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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