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自由終

中聯合國/A9區/第一女子監獄

2522年9月29日 上午10:31

這是一棟高百米, 占地面積約2萬平方米,全玻璃覆蓋的橢圓形透明建築,內裏被劃分為無數個格子。這些蜂巢般的格子是這處監獄裏, 無數監察員們工作的辦公室。

位于中心區域一處系統監測辦公室內, 中央系統剛結束一個模拟世界工作, 懸挂在玻璃板上的巨大屏幕實時呈現出監測結果, 沒有絲毫情緒的拟人聲回蕩在整個辦公室內。

【滴――監測結束――】

【本次監測結果――A112未通過――】

【發送A112罪犯資料, 更新監測記錄, 生成判決結果】

屏幕下埋頭工作的兩位監察員身穿深藍色制服, 聽見主系統給出的監測結果,半點不覺得意外。

中年監察員随手把系統給出的判決結果提交給複查審核人員,有些感嘆地說道:

“十個月的監測時間,一個初始設定世界,一個初始衍生世界, 八個任務世界,一共十個世界,這個A112竟然沒能通過一個世界的測評, 評分全部在及格線之下,多少年沒見過這樣的人。”

另一個比較年輕些的監察員盯着屏幕上刷新出來的A112囚犯資料, 神情不解,“她還是A1區東大女子學校出來的, 先前履歷一片優秀, 自然基因也很優秀,怎麽會這麽想不開犯罪呢。”

“誰知道啊, 跟咱們也沒關系。”

這A9區第一女子監獄這麽多囚犯,哪個沒有自己犯罪的原因,他們作為低級監察員,主要就是看着系統,做些日常監測之類的事,哪管得了那麽多。

和這棟全透明行政大樓隔着一道隔離牆的後方,是一排排白色監房,裏面關押着數百名從A域各個區送過來的犯人。

監房面積很小,每一座監房外面都籠罩着一層防護系統,和實時監控系統,罪犯在裏面的一言一行一個微表情,甚至心情波動、身體狀況都會被系統實時監控。

下午兩點,兩名穿天藍色制服的高級監察員帶着兩位武裝人員,通過隔離牆,進入監房區域,走進了标注A112的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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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關押在這個監房的罪犯A112――也就是水銀,她才剛從為期十個月的“潛在罪犯心理模拟世界檢測”中清醒,精神有些受影響,看上去過分冷淡脫離。

前來的監察員已經很習慣罪犯這種狀态,公事公辦地坐在身穿白色囚服的水銀面前,拿出資料,誦讀道:

“水銀,中聯合國公民,2493年出生在A1區,求學期間曾以優異成績得到過四次系統評測優秀,畢業後就任A1區東大女子學校,擔任高級講師。”

“成年後,系統分配過三任配偶,都沒能在規定時間內自然受孕。經我們查證,你在這三段婚姻中,具有消極配合繁育任務的現象,并且我們檢查出,你曾私自打胎,這行為嚴重損害了國家利益,并且觸犯了繁育法第二十三條……”

監察員滔滔不絕地說着,對面的水銀卻仿佛沒聽見,垂目望着自己的手。

她不是那個生長在21世紀的水銀,在那個世界的身份,都是虛拟世界裏的系統設定而已。脫離模拟器,找回真實記憶,她才明白所謂“好女人矯正系統”是個什麽東西,那是覆蓋整個A9區域的中心系統。

這個系統是中聯合國主系統的一個分支系統,負責管理區域下所有公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它是每個人的賬戶系統,每個人社交網絡系統,是路上的交通系統……監獄這個模拟監測系統,只不過是它一個小小板塊而已。

它的作用是生成真實感達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世界,用來檢測人的思想和行為,做各種測試――它的開發使用,使“思想罪”成為确實罪名。

水銀作為中聯合國公民,今年29歲,歷史學講師。在十個月前,她被自己的學生舉報,因為她在課後宣傳“反對生育”言論,具有煽動學生“犯罪”的傾向,于是被找上門的監察員剝奪人生自由,送進位于保護區邊緣的A9區域,進行了犯罪傾向評測。

也就是那個模拟世界。

面前的監察員剛好說到這裏:“你的系統評測結果已經出來,很遺憾地通知你,沒能通過任何一項。系統判定你有極大危害社會可能,有強烈的反社會傾向,缺少群體榮譽感和對社會的責任感。”

“結合我們查到的你之前私自打胎的犯罪事實,我們将對你進行‘死刑’處置,因為你基因優秀,可以選擇‘志願貢獻’……”

水銀這個時候才第一次出聲,她語氣冷淡道:“我選‘死刑’,放棄‘志願貢獻’協議。”

第六次世界大戰之後,全世界人口急劇下降,大約四百年前的人類基因改革計劃,使得人類基因出現不可逆的遺傳缺陷,無數基因強化人群出現各種疾病,并且無法進行生育行為。

加上環境的劇烈變化,進一步壓縮人類活動區域,如今大部分人類不得不組成聯合國,生活在劃分出來的各個安全區域裏。

近些年來,最高法一直在想盡一切辦法提高人口出生率,他們鼓勵所有沒有強化基因病的自然女性,進行自然孕育分娩。在四歲開始的學前教育裏,為人類的未來繁衍,是所有人應盡的義務,在小學乃至大學教育裏,幾乎都有歌頌女性生育貢獻,無數在這樣環境成長起來的女孩子們,都以懷孕生子為榮。

她們成年後,系統會根據她們的自然基因,為她們分配丈夫,或者自己申請丈夫,只要基因合适都會被準許。結婚後,每一對夫妻都會有生育标準,如果沒能在規定時間內生下孩子,就會被判定為基因不合适,系統重新分配新的丈夫。

水銀曾這樣分配過三任丈夫。

她無法理解身邊的其他人,她也不想生育,可誰叫她長着能孕育生命的子宮,誰叫被分配的丈夫擁有合法婚內強奸的權利,誰叫這個世界的法律保護任何一個受孕的胚胎。

法律規定,女人對自己的子宮沒有所有權,她們的子宮所有權屬于國家。

可是水銀不這樣覺得,所以她瞞天過海,讓自己一直沒能懷孕,哪怕有一次不小心懷孕了,她也毫不猶豫偷偷找辦法流掉了孩子。她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出生在這樣的世界,她也不願意做一個生育的工具,不認可這種“拯救全人類”的偉大行徑!

如果沒有被學生舉報,沒有進入系統重點監測,她先前那些犯罪行為,或許一輩子都不會被發現。

可是沒有如果,她就是被自己信任的學生舉報了。

水銀想起自己的學生們,那些女孩子們都還很年輕,十幾歲的年紀,有的開朗,有的怯懦,性格各不相同,她們會熱情地和她打招呼,尊敬地稱呼她老師,她們曾羨慕地對她說,想成為老師那樣優秀的人。

她有幾個很喜歡的學生,她們對于繁育法,對于女性天生的生育任務,都抱着疑惑,私底下苦惱地悄悄詢問她。

水銀曾猶豫,是應該照本宣科,将課本上一代代寫下的規則重複給她們聽,還是将自己真正的思想告訴她們。

猶豫過後,她選擇了順從自己的心,因為她是她們的老師,因為這些孩子擁有着令她感到欣慰的覺醒意識。所以她告訴她們,強迫生育是違反天性的,她們應該擁有自主選擇生育的權利。

直到現在,水銀也不知道自己是被那幾個孩子中的哪一個,或者哪幾個舉報,她只記得自己被抓的那天,課堂上那些孩子的神情。

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所以慌張心虛,有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所以詫異莫名,還有人鄙夷抵觸覺得大快人心――犯罪者被抓,對守法公民來說确實是件好事。

所有人都被環境同化,只有她,是個天生的異類。

她錯了嗎?這個問題水銀也曾無數次問自己,但現在,她還是可以堅定地回答:我沒有錯。

天藍色制服的高級監察員,面露可惜之色,再一次重複:“按照程序,我再問一遍,你是否願意選擇‘志願貢獻’協議,來代替‘死刑’處罰?”

“志願貢獻”協議,是專門針對基因沒有明顯缺陷的女性囚犯,如果同意這個協議,她們能免除死刑,後半生在專門的生育基地裏圈養,進行人工受孕,一直重複生育任務,直到再也無法生孩子,就能按照生育次數,進入一個老年基地,在那裏終老,被國家贍養至死。

學生在成年前,會被組織去參觀這種基地,水銀也曾去過。那些生活在玻璃房子裏的大肚子女人,那些生活在“沙盒”裏的年老女人們,就像是噩夢一樣,令她每每想起來就不由毛骨悚然。

水銀:“我不願意。”

她再次重申。

這樣的詢問要重複三次,還有一次是在六個小時之後,這段期間被稱為冷卻期,有不少女囚犯會在這個期間冷靜下來,覺得還是活着好,于是答應這個協議。

高級監察員看過很多次這樣的囚犯,離開A112監房時,他想,這一位看上去是頑固分子,大概不會改變主意了。

離開監房區域,他的同事表情輕松很多,和他閑話地說起剛才他們見到的A112囚犯。

“我就不明白了,國家對這些女人已經足夠優待了,她還有哪裏不滿意。咱們出行有女士專座,上下樓也女士優先,連犯罪了她們都有這麽優越的待遇,能免除死刑呢,還不樂意。”

“總不能只享受權利,不履行義務吧你說是不是。再說了,生孩子哪有那麽困難,我媽媽生了那麽多個,國家發了不少補助,我們家幾個兄弟姐妹拿了這筆錢現在都買了房,過得很不錯,我妻子都生第三個了,我們還準備繼續生,争取拿四胎獎金呢。”

小眼睛監察員說着,頗為驕傲地擡起胸脯,仿佛一個打了勝仗的英勇士兵。

他的同伴對此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微笑。

他們回到了行政區的玻璃大樓,大廳裏有許多深藍色制服的低級監察員,天藍色制服的高級監察員,還有紅色制服的更高一級監察官。

一個穿着紅色制服的女性監察官走到他們身邊,語氣輕松地打了個招呼,“你們是負責A112罪犯的監察員吧?我剛看系統宣判結果出來了,因為測試沒通過判了死刑,怎麽樣,她有沒有選‘志願貢獻’協議?”

小眼睛監察員看見她胸前的銘牌,是[高級監察官金月來],立時露出一點讨好的神色,搶着抱怨道:“沒呢,這個犯人思想覺悟太不行了,她這樣的重大思想犯罪,還是死刑比較好,不然誰知道她還會做出什麽大事破壞社會安定。”

聽完了小眼睛監察員的話,監察官金月來不置可否哦了一聲,越過他們往樓上走。

她穿過閑人免入的機密區域,進入其中的系統管理員辦公區。

管理員是穿青色衣服的技術工種人員,負責系統日常運行維護和檢修等工作,一共七名。金月來找的三號管理員,是一位小個子有些腼腆的女性,挂在門口的名牌寫着――

[三號管理員盧燕]

金月來忽然出現,讓盧燕吓了一跳,慌忙按掉面前的系統窗口,但金月來已經看見了窗口上顯示的罪犯A112資料,她笑起來,關上門,一手搭在盧燕肩上:“你也看到了吧,她果然選了死刑,我真是一點不意外。”

“我想救她,你要幫忙嗎?‘小燕’?”

盧燕不認識面前這個人,不由緊張地捏着自己的手指,“你……你是誰?”

金月來笑笑,指指她“你是‘賀小燕’,”又指指自己“我是‘來金’,我們都是水銀模拟世界的随機監察員,別緊張,我也很喜歡她,不想她死,我們是一夥的。”

盧燕猶豫着問:“模拟世界的随機監察員身份,需要很高權限才能看到,你是怎麽看見的?”

金月來聳聳肩,“我這一任丈夫權限挺高,我用他的權限打開監獄系統後臺看見的。”

罪犯進入虛拟世界的時候,除了系統會随時監控,每一個世界還會系統随機挑選一名工作人員,一同進入世界進行人工監察。

他們進入虛拟世界都是沉浸式,完全進入世界人設,忘記原本身份,脫離世界後,會根據自己的觀測,進行罪犯調查問卷,算是輔助系統的一項人工評測。

盧燕和金月來,都是随機參與了水銀模拟世界的監察員。水銀的十個虛拟世界評測人工卷,有四人寫了通過,六人寫了沒通過。因為通過的人數不過半,水銀的死刑判決才會這麽快下達。

金月來在盧燕耳邊小聲說了幾句,然後直起身瞧了瞧時間,“我們的時間不多了,除了你,我還得找找另外兩個給了通過的人幫忙。”

……

A112監房,在等待死亡來臨前的這幾個小時,水銀坐在純白的椅子上,什麽都沒想。之前她已經思考了足夠久了,現在只想安安靜靜度過這最後的時間。

晚上九點,水銀第三次拒絕了“志願貢獻”協議,被四位武裝人員帶進了行刑室。

這裏與其說是行刑室,更像是一個空曠又幹淨的注射室。已經有一位穿白制服的監獄醫官等在這裏,準備給她注射神經死亡毒素。

有系統的監控,武裝人員們并沒有圍在周圍,将她送到後就陸續離開。對于一個即将執行死刑的犯人,按照傳統給予一點尊重,讓她在唯一一名行刑人員的見證下死亡。

水銀躺在床上,望向床邊一個玻璃花瓶,裏面插了兩支白色的百合花。淡淡的清香在房間裏飄蕩,有了百合花,這裏就更像是個普通病房了。水銀擡起消瘦的手腕,碰了碰柔軟的花瓣。

那個一直沒有出聲的醫官在這個時候開口說話了,他戴着口罩看不清臉,但聲音清澈又低緩,很令人放松。他有些突兀地問:“你喜歡星星嗎?”

水銀沒有交談的欲望,他也不在意,放下手中一直擺弄的注射器具,坐在床邊說:“我一直很喜歡星星,因為它們永遠在宇宙中閃爍,對于我來說,它們就是永恒不變的。”

“你也像星星一樣。”

水銀扭頭,看見他的眼睛,男人笑了笑,牽起她的手,珍惜地握在手裏,“我希望你能永遠自由,永遠閃爍。”

水銀有些疑惑地微微皺起眉,“我應該不認識你?”

男人卻不再回答了,他拿起注射器,“快到時間了,放心,你不會死。”

水銀感覺手上有微微的涼意和一點點刺痛,意識慢慢模糊起來。

……

“系統已經暫時屏蔽,我植入了一段虛假的全息監控,應該看不出來。”

“技術不錯嘛,咱們的‘高嘉樂’醫生任務也完成的不錯,水銀假死狀态很完美,他已經申請了水銀的‘屍體’作為實驗器材,我用權限通過一下,接下來就剩下把水銀運出監獄了……可惜,我們不能去送她。”

“沒關系,她經歷了很多次離別了,少一次也挺好的。”

……

運送屍體的監察員嚴語,在晚上九點四十分,通過第一女子監獄大門,門禁處的監察員核對了系統上的消息,不怎麽嚴的随口問了句:“是今天剛執行死刑的罪犯A112是嗎,屍體要送往A1實驗室作為實驗器材?”

“對。”嚴語個子高挑,長相普通,話很少,顯得有些冷漠。

九點五十分,運屍車離開監獄外圍隔離牆。

十點二十分,運屍車偏離原本的運行軌道,嚴語關掉車載系統,選擇手動,開着車子一路前往安全區邊緣圍牆。

十一點四十分,他們到達牆下。那是一道把整個安全區圍起來的高牆,牆內是和平世界,牆外是被廢棄的荒蕪區域。

嚴語停下車,喚醒了車上唯一一位乘客。

水銀醒來,看見夜幕上無數的星星,一時有些怔愣。

她沒有死,為什麽?

嚴語将她拉起來,給了她一個背包,又從後備箱中拿出一輛折疊單人車。水銀看着她的動作,又看着這邊被打開了隔離網的高牆。

“你們救了我,要放我走?”她想起那個給自己注射的醫官,若有所思,“我好像不認識你們,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嗎?”

嚴語神情微緩,吝啬地露出一點笑意,“你确實不認識我,但我們曾經牽着手在黑夜裏逃命,你還帶我一起看了一場山火。很痛快,謝謝。”

說完不等水銀反應,她推了一下她的肩,示意她趕緊走,“快逃吧,逃得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回來這裏了。”

水銀就沒再說任何話,迅速背起包,穿過那片隔離網,頭也不回地走進黑夜裏。

她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但是她明白,她得到了自由。

被廢棄的荒蕪世界寂靜無聲,水銀開着單人車,一直往前,沒有停歇地行駛了一夜,後面的安全區高牆再也看不見了,遠方的天際開始出現熹微的光線。

她終于停下來稍作休息,遲疑着打開了那個背包。

裏面有防身的刀具,有一些食物和水,還有一個小小的盒子。打開盒子,水銀赫然發現那是一只頗眼熟的金色镯子,雕了一朵石榴花圖樣。

镯子下面壓着一張紙條,上面娟秀的字跡寫了一句話――

“來世想當一棵樹,長在高山上或者森林裏,到那時候,我們再次相見,我會伸展我的枝桠,和你打一聲招呼。”

水銀靠在車邊,蹭了蹭紙上畫着的叼着百合花的小燕子,揚起臉,任由黎明前的風吹拂過自己的額發。

她收起東西,重新背上背包,往太陽升起的方向駛去。

目的地在哪呢?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可以去任何一個地方了。

或許有一天,她會死在森林裏,或者死在雪山上。她在黎明中哼起不知名的歌,開始流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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