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籠中飛鳥

何顏一春樹,流光一擲梭,轉眼就是一年後,雪劍門在洛陽的探子來報,顧為川正在籌備婚事,要迎娶謝家千金.

連映雪那時正和天下第一混帳人,她的藥師,公子小白,一塊堆雪人.

這本來是一項愉悅身心且有助培養二人感情的活動,但可惜的是,連映雪将公子小白堆進了雪裏,只露出了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

而連映雪着一身大紅衣裳踱步來踱步去,自從她回來雪劍門就愛這麽穿,穿得越紅越好,站在雪地裏,簡直晃花了雪劍門三千子弟的眼.

話說連映雪一手握着她新雕的冰劍,一手來回地撫摸着雪人的側臉,極溫柔和藹道:

"冷麽"

公子小白有些骨氣,眼睛裏還不忘帶着笑意,頗直爽道:

"不冷,門主大人高興就好."

"哦"連映雪拿着冰劍慢慢地在雪人上削着,一下一下地冰屑飛舞,越削越靠近公子小白的血肉之軀,看得公子小白的眼皮一跳一跳的,但連映雪還不滿足,眼看小白身上的冰要被削盡了,就朝旁的兩位侍婢道:

“光兒,珠兒,去燒桶溫水來,潑在你們最心疼的白藥師身上。”

光兒和珠兒臉上羞紅,卻掩不住眼裏對公子小白的憐惜,可惜啊,誰叫他得罪了門主,得罪便算了,還堅決不肯認錯,口口聲聲說當年混進顧府騙財,是因為聽聞顧夫人的閨名和門主的一模一樣,他為了确認門主身份,才一次又一次坐實了門主的蠢笨名聲。

而經過一年時日的調養,容貌、武功與記憶都恢複全了的連映雪當然不會輕易放過小白。

她想,她做門主,最要緊是威信,雪劍門三千弟子都須視她做神明,她才能當門主當得輕松惬意。而她久不曾立威,這頭一個就該是小白挨刀。

所以當光兒和珠兒将一桶溫水嘩啦啦地澆在雪人身上,迅速結成冰時,連映雪只是拿劍尖往冰裏輕輕捅了幾下,笑容可掬道:

“小白,別怪我無情,你看,我不是給你留了一雙眼睛瞪我,一個鼻子呼吸,哦,你朝我使眼色幹嘛?哦,你的嘴啊,嘴還是別露出來了,免得頂嘴惹惱了我。”

連映雪頗為滿意地繞着這小白走了一圈,那紅色衣裳輕輕飄拂着,一扭腰,輕飄飄揚長而去,遠遠地,卻頭也不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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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兒、珠兒,你們給我守着,如果公子小白敢弄壞我的雪人,就将他逐出雪劍門,永世不得再踏進雪域一步。”

公子小白微微一笑,他看看光兒,又看看珠兒,聽得連映雪走遠了,最後輕輕一使內力,只聽堅冰開裂的聲音吱吱響個不停,最後公子小白身上那雪殼碎了一地,吓了光兒和珠兒一跳,提着劍就要來拿小白。

公子小白卻不閃不躲,只是誰人也不曾看見他的招術,光兒和珠兒就被定住了身法。

公子小白細細打量着這兩位丫環臉上的表情,無奈道:

“你們小姐說了,不能弄壞雪人,可見我得找個替身,我看你們倆極好,來,我幫你們做個新的身子。”

說着公子小白就将這兩個怒目橫視的丫環堆進了雪裏。

而他拍拍身上的冰屑,略舒展一把衣袖,笑吟吟往連映雪的冷寒閣去了。

冷寒閣,連映雪坐在梳妝臺前,對着鏡子發呆,鏡子裏面的女人自然是極美的,卻也極為落寞。

不多久,那鏡子裏還多了一個人,原來是俊眼修眉的公子小白。

連映雪沒說什麽,只是道:

“你這麽快就壞了我的規矩,讓我如何在雪劍門立足?光兒珠兒呢?你對她們又做了什麽?她們有個三長兩短,今晚誰服侍我?”

“服侍你的事情,我應該能勝任,如果你不是每次都趕我走的話。至于立足,你有多在,何必憂心?”公子小白手揀起妝臺上的梳子,輕輕細細地替連映雪梳着流瀑般的青絲長發,悵然道:

"你是不是想去洛陽?"

連映雪看着鏡裏小白的專注神情,淡淡道:

"你會放我走嗎?"

她離開雪劍門三年,休養生息一年,這四年雪劍門的事務一應由小白決斷,上下子弟都已是小白的心腹,她早已是他的籠中鳥.

公子小白輕輕一笑,仿佛吹漾了一池春水,淡淡道:

"你說呢?"

"我自然是後悔救了你."連映雪拿指尖挑起一小撮的胭脂,抹勻了撲在臉上,淡淡嘆了口氣,若有若無,好似是鏡中有人在嘆氣,而不是鏡外梳妝的人,她悵然道:

"你這胭脂極好,就是顏色偏了些,你不該将藥下得那樣狠,你是存心讓我瞧出來對不對?讓我死了心,好了,我曉得了,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但是逃出去又怎樣,天地之大,我并無一處留戀向往."

"即便你要後悔,也要好好呆在我身邊後悔,一寸一寸光陰地後悔,從在雪河裏将我撈上來起."白公子的手指淡淡地,不經意地,碰到了她的唇,那唇間顏色慘淡,不似當年見她時,雪裏紅梅般灼灼,那一抹紅色逼人看得移不開眼,他的口吻柔而輕,仿佛極美好的回憶不堪多說,一說便會像沒有發生過一樣化得無影無蹤.

連映雪卻不願去想,她只是順從地将頭伏在妝臺上,她心中的雪河只有一條,是窯洞前的那一條,那條河前,為顧為川洗衣淘米,毫無身段,也不曾想過身段,她只是一名醜婦,僥幸讓他欠下恩情的醜婦.

他要再娶,她也可以再嫁.

連映雪輕輕将手滑向白公子的手,淡淡道:

"你何時娶我?"她不待他回應,只是癡了般迷蒙道:"我要一座樓陪嫁,一座天下無雙的高聳入雲樓."

雪劍門是一個從不涉足中原武林的門派,但雪劍門卻擁有偌大的江湖都沒有的治傷聖藥,極北之地生長千年的雪參。傳聞半兩雪參就能活命,更遑論雪劍門下擁有足足十支,為這,江湖中年年有人闖進雪域,妄圖盜參,卻沒有一個活着走出來的。

而此番,雪劍門甘願大開雪域之門,廣邀天下的巨富前來,便是要為這十支雪參競價。

雪劍門的公子小白道:

“這世上有一個女子,莫說是十支雪參,便是他自己的命,都是她一人的。如今他要娶這位女子,為她在雪域上建傾世的高樓,凡能達成此願的,十支雪參依約奉上,絕無半句多言。”

傾世的高樓,雪上如何建傾世的高樓?但江湖中的富人還是蜂擁而至,帶着自認為最好的工匠,還有數不盡的銀票,車水馬龍,紛紛趕往雪域.

數月內,雪劍門訪雪、問雪、踏雪、融雪四大劍莊內已住滿來自中原武林各處的豪客,雪域內寒冰九道頭一回熙熙攘攘,做不完的流水生意,招待不完的各路賓客,好不熱鬧,人人都在議論這雪參到底會花落誰家,人人都在揣摩彼此的實力高低,各門各派不免常有摩擦。話說江湖中哪派沒有個受內傷的高手須這雪參療養?又有哪派不想買下雪參留待他日有備無患?而雪參只有十支,高樓也只需一座,為此諸門諸派哪個不心焦?

冷寒閣內暖如春,冷寒閣外斷腸人.

珠兒不知怎麽犯了癡,當着連映雪的面吟了出來,此時大雪紛紛,連映雪站在冷寒閣外已有半夜,她在等人,等了足足三個月,卻仍沒有動靜。

那一盞雪裏暈黃的燈籠慢慢從門那閃将出來,連映雪的眼中不由得亮了,看到的卻是一身素色衣裳的白公子,她看清了,心事一霎下沉,轉眼臉上已是淡淡的笑意,她緩緩迎了上去,珠兒也跟着迎上去,連忙接過白公子手上的燈籠,白公子這時騰出手來,握住連映雪的柔荑,冰涼的,忍不住搓熱了,又呵口氣道:

“這來的人多,都是有些頭臉的,我雖不愛招待他們,但總歸要耽擱功夫。”

珠兒在前引着道兒,連映雪淡淡回應道:

“無恤,你操持着,我并無不放心之處。”

自連映雪答應嫁白公子起,她就喊他的名字,白無恤,不是個憐香惜玉的好名字。

白無恤微微一笑,兩人慢慢邁上石階,正要進冷寒閣時,那門口珠兒忽急急走了進來,才要喊,一看見連映雪身邊的白無恤,頓時又半句話也不說了,只讷讷地上來,跟在後頭沒了動靜。

白無恤瞧在眼裏,嘴角只淡淡一勾,并不多話,只在冷寒閣內,與連映雪同在榻上坐定了,方才喊道:

“光兒,珠兒,我知道雪劍門上下,就你倆對門主最為忠心。”

光兒和珠兒垂着頭,剛要答話,白無恤就道:

“你倆先退下吧。”

光、珠二婢看了連映雪一眼,連映雪因在雪裏站了久了,剛進了屋子被暖氣熏着,臉上頓時漫出桃花般胭紅顏色,更襯得膚白如雪,壓過花色灼灼不知幾許。她淡淡地道:

“那你倆先替公子燒水,想必他碰着那些江湖豪客散不去的血腥氣,該要沐浴更衣了。”

白無恤輕輕一笑道:“今日倒無前幾日的決戰搏命之事,只是那寒冰九道上人血凍在雪裏,怎麽都化不去,倒是更醒人,替我省去多少教化功夫。”

連映雪忍不住一聲嗤笑,眼神中卻半點嘲諷之意也無,只有些淡淡的調笑道:

“你倒似這雪域中的皇帝一般,幾時還要輪到你去教化愚民?”

她那般神态并不惱人,只偏偏刺痛白無恤,他忽冷些了道:

“我曉得你在等誰,如你所願,武林盟主謝家派人來了,你大概也猜得到,謝家門下子弟之所以前來,正是為了讨好顧為川這個乘龍快婿罷了。”

顧為川當年摔下山崖,雖然被連映雪治活了,但那般糙養,自然落下了病根,而謝家來競參,雖不是連映雪意料中事,卻也差不離。

從她要嫁白無恤起,從她要傾世貴重的高樓做陪嫁起,從她算準白無恤不會動雪劍門半分金銀而是會傾盡他珍藏的雪參起,她就曉得,傷未好全的顧為川有可能聞風而來。但這謀算終究是謀算,一步一步只能半由天命半由人,起碼,她等到了謝家子弟。

白無恤看着連映雪臉上神色變化,不由得輕輕推開梅花榻幾,只略一傾身,一只手已捏住連映雪下巴,冷冷道:

“你果然還想着他。”

連映雪雲開雪霁般淡淡一笑,道:

“他是誰,可願傾盡財力娶我?可與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待我,可有你待我萬分之一好麽?”

連映雪說得那般動情誠摯,竟令多疑的白無恤也忍不住軟下聲音道:

“你曉得就好。”

他忍不住湊近她,輕輕吻向她的唇,吃她的胭脂滋味,連映雪一絲抗拒也無,她并不想抗拒,她沒有抗拒未婚丈夫的理由,更何況,她離成功只有半步之遙,所以她也吻他,手攥住他的袖子,揉皺了織金的花紋。

這時,珠兒忽敲門,揚聲道:

“小姐,水燒熱了。”

連映雪算得到算得準,她仿若不舍推開白無恤,道:

“你且去沐浴,待會陪我下棋。”

白無恤意态朦胧,雖不舍,但卻又似不願點破,待走到門邊,終于不忍,道:

“謝家謝婉之小姐攜其未來夫婿也一同來了,落腳在踏雪山莊,舊人相識,你可要去探望?”

連映雪聽了心跳不由加快半分,只是強忍住不落出可疑來,只是道:

“既然是舊人,不見也罷。”

白無恤淡笑道:

“既然如此,又何必派光兒去打聽,你若心中只有我,又何必讓珠兒刻意破壞。我曉得她倆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擅做主張!”

連映雪不由得沉默,白無恤是她拿史書上殺伐詭計一字一句教導出來的人,怎會不懂用計?更何況他與她朝夕相處,對她心意早是了如直掌,她的一舉一動又怎能逃出他的明察?

她不願再多說,只是對着紅燭繼續更深的沉默,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藏住滿腹的心事。

白無恤與她僵持,臉色愈發難看,最後忍不住,狠狠踹了立在階下的珠兒一腳,直将她踹得一聲悶叫,跌在了雪裏,吐出口熱血來,化了雪裏紅梅斑斑。

白無恤冷面無情,漠然道:

“這就是你忠心護主的下場!”

話畢,白無恤揚長而去,連映雪聞聲奔出門外,看珠兒臉色發白,為她才惹了傷,不由得意氣堵住喉嚨,縱力折了枝園中紅梅,提氣就要朝白無恤刺去,白無恤偏身一閃,連映雪不依不饒,旋身左劈右斬,才一動氣招式已淩亂不堪,白無恤連連退後閃避,退至牆邊,退無可退,方才欺身上前,一掌劈去,梅枝已斷,紅花紛紛零落,連映雪的手亦受了一震,捱不住,整個人竟倒了下去,白無恤忙攬住她腰身,攔腰抱起,臉上又驚又怒,千言萬語,碾轉要壓她性子,看她氣喘連連,竟忍住了不說,抱進屋內,放于錦床軟墊之上,才道:

“你明知你中了毒,你還用內力相拼,一個丫環都在你心中如此份量,你怎麽不想想我與你從小的情份,你又何曾将我放在心上?”

白無恤此番話已是出自肺腑,卻不料連映雪冷笑置之,嘲諷道:

“你的情份我擔待了才落得個今日下場。”她急急說完,一口氣亂了,咳了起來,久久方平了些,再揚眉瞧那白無恤被她氣得不輕,越發變本加利反問道:

“你這毒可否要再下得重些?讓我一次死了倒也幹淨!”

白無恤氣得臉色慘白,五內如焚,卻又不知從何辯解,他半句不發,終于忍不住一甩手,揚長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壞人,壞人,壞人出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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