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有匪君子

晴空下的積雪,熠熠生輝,被驚動的數百名女眷衣袖窸窣作響、環佩丁當拾階邁上蘆臺殿,一個個仿如弱柳扶風,皆是嬌柔女流輩,此刻她們聽命前來,心頭皆似有種莫名驚懼,誰能料想幫兇竟在這衆人當中?而各門派主事的,忽被雪劍門這番大張旗鼓地召集門中女眷,自然有許多不滿,但雪劍門門主連映雪以逐出雪域威脅,衆人只好忍耐,料想衆人既已淹留雪域良久,更何況競參之日指日可待,怎麽忍心半途而廢?

蘆臺殿上,數重的帷幄放下,輕紗帳內,連映雪倚坐在榻上将息,帳外置一張交椅,甘賢穩穩坐着,漫笑問身邊光珠二婢道:

“你們說說,這場面是不是極好,仿佛君王選佳麗三千一般?”

簾內映雪聽了,只是笑而不語,光珠二婢聽了甘賢這話,只笑諷道:“婢子們只曉得賢哥哥确是寡人,孤家寡人的寡人!”

甘賢被這兩個伶牙俐齒的奚落,卻半點都不惱,只笑吟吟道:

“由着你們,等你們見了我的英明神武,自然甘拜下風。”

光珠二婢見他這般自大,只掩袖嘻笑,不多時,那些女眷共三百七十二人悉已登記了姓名、候在蘆臺殿外,甘賢只嘆口氣道:“苦差事來了,光兒你将名冊編號拿來,珠兒你讓殿外十人一撥,進得殿來。”

光珠二婢領命,頭一撥十位女眷已輕輕邁進蘆臺殿,皆是低頭侍立不語,甘賢只笑道:

“光兒,我來勾點名冊,你教她們說那句,你再好好看看,哪個像是昨夜站在冷寒閣外通報的。”

光兒點頭,教道:“請諸位依次說一句‘屬下是梅園看守,今日收拾紅梅時,發現了一具女屍’。”

那些女眷乍聽得這句,個個悚容,驚疑不已,只聽殿臺高處有人春風般笑道:“諸位莫怕,只須依言重複,說完便可回去歇息。”衆女子擡頭看說話那人,只見一個俊俏極了的公子笑意吟吟的,溫潤如玉,那笑容仿佛有安撫人心的妙用,諸位女眷便依他所說,個個依次高聲念了那句:

“屬下是梅園看守,今日收拾紅梅時,發現了一具女屍。”

……

……

甘賢聽罷,不發一辭,只一揚手,光兒便請那些女眷依次退去,如是重複三十多個輪回,每個輪回又各念了十遍,遇到有些蛛絲馬跡的又特特令其再念一遍,繁繁瑣瑣地,直煎熬到午時,終于點算完畢。

此時衆女眷皆已離去,滿殿的風聲早已四散,諸門派都已曉得雪劍門聲勢浩大是在尋通風報信之人,另又傳聞雪劍門梅園中又發現一具女屍,雪域之中頓時流言四起熱鬧不凡起來。衆人都不免在猜到底是哪家殺的人,哪家的婢子大膽傳的信,而那心虛負罪之人,恐怕亦早已驚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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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賢既已成事,終于起身伸個懶腰,道:“這般真是疲乏。”光珠二婢體晾他辛苦,早奉上好茶,甘賢慢慢飲畢,只道:“你們家小姐呢?難道還不醒?”

光兒笑道:“恐怕也未深睡。”

甘賢挑開垂簾,邁到簾後,聽她呼吸,确未睡着,只見枕在錦枕上卧着,青絲如瀑,眉眼如畫,腮似晴雪,紅唇輕輕抿着,海棠春睡不外如此賞心悅目,甘賢輕輕坐在榻邊,低頭看她,連映雪不慣被人這樣瞧着,只撇過臉去,睜開眼輕笑問道:“你聽出是哪家的女眷沒有?”

甘賢笑道:“你冰雪聰明,恐怕早已聽出,何必問我?”

“我大夢方醒,如何曉得?”連映雪笑盈盈,且無賴着,甘賢輕輕握住她的手,只在上頭一筆一一畫寫了字,連映雪覺得掌心癢,忍不住抽回了笑道:“我曉得你曉得了。光兒,冊子拿來,我看看這個有些膽色聰明的,是哪家的女眷。”

光兒掀簾入內,将名冊捧上,映雪兒坐起身來,接過名冊略一翻,便看見了一個工整的名字:“謝芸,謝家随侍婢女。”

連映雪一瞧,眉不由輕輕一挑,甘賢只惟恐天下不亂笑道:“又是武林盟主謝家,我回來的倒真是時候,趕上這熱鬧。”

連映雪也跟着淡然道:“這謝家落腳在你踏雪山莊,不知是幸與不幸,但變故只在今晚。”

“放心好了,映雪兒,謝芸姑娘如此不俗,我又怎會舍得她香消玉殒呢?”

“你最是憐香惜玉。”連映雪笑眼瞧他,只淡淡嘆口氣道:“只是謝家勢大,饒是在我們雪劍門中,我們也未必能随心所欲。”

“既是在我們雪劍門中,斷無讓人跑了的道理,只是我那把劍,久不曾見血,不免有些生疏了。”甘賢意要親自出馬,連映雪只道:“今晚你守株待兔,一則将謝芸帶來二則查明兇手,何必動手?雪域之內,若本門不願放人,自然是插翅難飛的。”

“這個是自然,只是為穩妥見,恐怕你今晚要約一個人。”甘賢是個心思極缜密的人,連映雪也知他所指是誰,謝家子弟雖然個個是高手,但此次實力最出衆的,畢竟還是同行的顧為川。天下第一劍客的威勢,定非浪得虛名,非到無奈關頭,不必多生枝節,她笑道:

“可惜昨夜已那般難堪,今日不知他還來不來。”

甘賢擡眼笑看映雪兒,輕聲道:“你切莫低估了自己。”連映雪聽了不由一笑,甘賢便吩咐道:“光兒珠兒,你們去下帖吧,就說雪劍門主人要與天下第一的劍客切磋武學。”

光珠二婢卻面有難色,道:“白藥師吩咐說今晚會來冷寒閣看小姐。”

甘賢聽了,不由輕笑,起了身,掀簾回頭一顧,仍是唇畔含笑地調侃道:

“不過是兩個武功高強些,脾氣有點壞的男人罷了,映雪兒你傾城傾國,周旋其間,一定是游刃有餘,我還要救美查兇,就不插手了。”

連映雪早知道他又是走為上策,若非他是這樣品性的人,不然怎麽練成絕世的輕功?她亦笑道:“你去罷,我就不遠送了。”

甘賢從容容出簾而去,遠遠聽他又在歌道:

“也莫向,

竹邊辜負月,

也莫向,

梅邊辜負雪。

英雄美人,

情關難留,

總成癡。

憔悴花時無人問,

惜花情緒只天知。”

是夜,冷寒閣外,點起許多燈籠,迎照晴雪消融,連映雪開啓閣門,随意翻看門中弟子報上來的謝家子弟名冊,此番前來競參的謝家門下,除了謝婉之,共來了三位出色人物。

一是謝家大弟子淩嘯峰,傳聞此人是謝家子弟中的翹楚,人品貴重武功又好,從無逾矩行徑,因而甚得武林盟主謝崇的器重;

二是謝崇的幼弟謝飛,一手劍法出神入化,只是放蕩不羁沉迷女色,因而常是被謝崇責罰,但謝崇對其的偏愛包容之心,江湖人盡皆知;

三是謝府大管家的兒子謝玄衣,他總愛着黑衣,為人極低調,但他從小由謝崇親自指點劍法,與謝崇極為投契,也是當世一名高手,又聽聞他生得儀表堂堂,若非出身低些,謝崇也曾有意将他列為女婿人選。

連映雪看着這三人,實在不知誰會是今晚被驚動的兇手,只是怕牽一發而動全身,若甘賢稍有不慎,被這三人圍攻,恐怕失援。

一旁侍立着的光兒與珠兒看小姐神色變動,以為她憂心今晚顧為川與白藥師同來之事,光兒出計道:

“我看小姐你裝病好了,想必白藥師就不會為難你了。”

珠兒笑道:“小姐本來就是體弱多病的,何用裝?只是裝了之後,又不能絆住顧大俠,這不是白耍了心計嗎?”

連映雪只搖頭笑道:“我擔心的是甘賢,他以一敵三,不知勝算。”

“小姐莫要憂心,甘莊主畢竟是在踏雪山莊動手,謝家子弟不是他的對手。”光兒頗為自信,珠兒也道:“甘莊主深藏不露,難說他以一敵三,綽綽有餘呢。”

“他的武功到底如何,倒連我也未曾見過。”連映雪拂淨幾上的棋盤,光兒惆悵道:“小姐還是憂心自己罷,白藥師眼裏揉不得沙子,恐見着顧大俠就要大大出手呢,奴婢聽聞上回兩人一相見,就毀了梅園十丈的梅樹,小姐,他們若再起沖突,我們這小小的冷寒閣,豈不是要天翻地覆。”

珠兒也道:“小姐,白藥師自然不會對您有半分粗魯,我和光兒卻害怕極了。”

連映雪只歉然道:“上回殃及你這兩條小池魚,是我疏忽了,放心,白無恤争強好勝,我已想好計策。”

光珠二婢聞言一喜,連映雪卻望着窗外,今夜淩嘯峰、謝飛、謝玄衣,不知會是哪個要取芸娘的性命,又不知是否會與甘賢交鋒?

不多時,卻見顧為川握帖大步踏進冷寒閣院中來,光兒去門外相請,連映雪看見他,心中百轉千回,一霎心事沉入湖底,只笑着起身,迎道:

“顧公子,妾身昨夜口不擇言,惹擾了謝姑娘,實在難安,想登門謝罪,卻又怕擾她歇息。”連映雪口舌伶俐乖巧,請顧為川一同在榻上相隔坐下了,才道:“是以借了切磋之名,特邀顧公子,想打探一番,不知謝姑娘如何了?”

顧為川十分客氣道:“她已好了,此事怪不到連姑娘身上,連姑娘不必自責。”

“謝姑娘對顧公子情根深重,顧公子莫要驚了她的美夢才好。”連映雪此語一出,顧為川不禁細細看她一眼,她卻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撇過頭去,布下棋盤道:

“長夜漫漫,不知顧公子可否與妾身對弈一局?”

顧為川記憶中的連映雪厭惡一切費心風雅之事,尤其喜歡焚琴煮鶴,曾把他的一副玉石棋子拿去換了二斤鹵肉,一把古琴換了三籠饅頭,回來還頗為驚奇地對他感嘆,原來顧府中哪怕是石頭和木頭都能換成好吃的。

顧為川心下莫名一動,他每每見她總會想起從前的點點滴滴,他又怎麽忍心拒絕她?

于是這冷夜中,連映雪執黑子,顧為川執白子,兩人閑敲棋子落燈花,堪堪半局。

這時,門外一直望風的珠兒顫聲道:“小姐,白藥師來了。”

連映雪并不心慌,只聽着他的腳步聲邁進門來,淡淡笑道:“他來得正好,我恐怕要輸了,需他助陣呢。”

匆匆進來的白無恤曉得映雪與顧為川對弈,原本有些薄怒,卻見她笑靥如花、嬌聲款語地相迎,一霎仿佛沒了火氣。

他自然是偏要在顧為川面前顯露的,待光兒上前來替他解了外袍,他便與連映雪親昵挨坐着,替她呵氣揉那冰涼的指尖,對顧為川道:

“映雪體弱,不耐思慮,顧兄,白甘替她下完這局如何?”

顧為川神色沉穩,卻喜怒不辨,只點頭應好。

連映雪任白無恤與她親密無間,倚坐在一旁,枕着錦枕,瞧這局勢。

這一霎冷寒閣中,三個冤家聚一堂,稍安這一時,光珠二婢看在眼裏,頓時放下心來,不免暗暗要佩服起小姐的手段高明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腳踩多條船是技術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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