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給我請平安符

周小茶在長南市的鏡頭已經全部拍完。按計劃,接下來故事的發生地回到清河鎮,顧春來的重頭戲份也要登場,基本一天十幾個小時地拍,要是沒個歇腳的地方,也怪難受。

為此肖若飛特地給他配了現場專屬房車,還說只要不鑽洞不打眼不破壞車的構造,一切随他搞,放私人物品,添桌減椅,加床被褥,甚至在車上塗鴉都沒關系。

演戲多年,顧春來第一次享受這種待遇,新鮮得不行,打算趁開拍之前在裏面好好浪幾圈。

昨天聚餐時肖若飛跟他講了,他就想來看看,哪知對方就是都不肯,說什麽車還沒準備好,讓他明天再來。有兩次顧春來想偷偷去看,只見房車裏确實亮着燈,靠近也會被趕出來,只好作罷。

整個晚上,顧春來像拍周小茶試鏡片段的夜晚,懷裏揣着跳跳虎,砰砰跳個不停,睡是能睡着,就是總不踏實,天還沒完全敞亮,他就已毫無睡意,便随便套件衣服,出了門。

這會兒影視基地裏人還很少,只有大院食堂躁起了人聲。他溜進後廚,跟師傅拉了五分鐘家常,換回兩個饅頭一瓶奶,一顆鹵蛋和四碟小菜。剛打算離開,另一邊的皮蛋瘦肉粥出鍋了,他就美滋滋地多提一個桶,踏着晨光和炊煙,跑到空無一人的現場。

房車的燈熄了,四處靜悄悄的,顧春來得意笑笑,拿肖若飛之前塞給他的鑰匙,打開車門,鑽了進去。

車裏挺寬敞,挺暖和,有一絲檀香氣,還有點皮革味。周圍看着很新很幹淨,該有的設備一應俱全,盡裏頭還有張床。

顧春來放下飯,洗把手,從大衣裏掏出個銀相框,擺在車裏最顯眼的位置,然後坐回桌邊,打開飯盒,食物的香氣随着熱騰騰的水霧擴散開,惹得他肚子咕咕叫。

今天的饅頭是剛蒸出來的,還熱乎,似足外公家旁邊的菜市場清晨賣的饅頭。父母去世後,外公外婆把顧春來接回家,成為他的監護人。每天早晨六點,外婆叫醒他,督促他洗漱穿衣,大約六點半,外公差不多出晨功回家,二老便一左一右帶着他去十分鐘開外的菜市場,打兩碗豆漿,三顆鹵蛋,再加一個剛出爐的饅頭,和倆玉米面窩頭。開始顧春來不喜歡饅頭,嫌沒味,外婆沒辦法,怕他不吃飯不長身體,急得直哭。他不喜歡外婆哭,所以試着吞饅頭,開始總會噎着,憋得臉通紅,後來他學會細嚼慢咽,嚼出甜味,也學會饅頭撕成兩半,夾一顆鹵蛋,幾片小菜,再平淡的食物也能吃出花樣。

他像原來那樣掰開饅頭,夾了鹵蛋和小菜,一點點往嘴裏送。他已經好久沒這麽吃饅頭了,吞下半個,感覺還是很陌生,搜腸刮肚也記不起當年到底是怎樣的味道。

不知為什麽,他最近總想起過去,總想起那些遠得不真實的時光。也不知道是因為拍攝的影響,還是見到太多熟悉自己過去的人,之前維持好多年的平靜的劇場生活出現了波紋,有一部分棄他而去的記憶,順着波紋爬回來,爬到他身上,黏住他的軀殼。他撕不掉,甩不開,只能任由那些碎片漸漸清晰,拼湊出他自己的模樣。

他不知道這是好是壞,有很多事情都來不及去想。

那就不想了。

吃了兩口,顧春來覺得該跟肖若飛說一聲,便掏出手機劃開微信,點開與“花蝴蝶”的對話,敲下一句“謝謝你,房車環境真好”。

按下發送鍵的瞬間,車裏同步爆出一聲“叮”,幹淨清脆,直穿耳膜,吓得他手機差點掉到粥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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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幾秒鐘,裏面傳來一句:“誰一大早不讓人安生!”

“若飛?”

顧春來打開自帶手電筒,小心翼翼往裏走,只見床上隆起一堆圓鼓鼓的包,幾秒鐘後包裏探出一顆頭,頭毛炸開,四處亂飛。那人半睡半醒,一邊撓肚皮,一邊打着哈欠看手機,嘴裏還嘟囔,“早說了明天就走,一大早吵什麽吵……哦是那小子啊”。

說着,他視線落在屏幕上,車內便如午夜墓地般沒了動靜。

顧春來大氣不敢出一口,眼睜睜看着肖若飛視線掃過屏幕,然後以樹懶的速度緩緩睜大眼睛,擡起頭,看向明晃晃的自己。

肖若飛呆了幾秒鐘,十分謹慎地、用只有他們能聽到的音量說:“我頭發什麽樣?”

“炸開了。”

“轉過去。”

顧春來以為自己聽錯話,往前探探頭。

“你現在給我轉過頭去!別看我!快!”

見顧春來還沒反應,肖若飛幹脆從床上蹦起來,捂住他眼睛,硬拽着他在房車裏來回轉。水聲起落,電動牙刷嗡嗡直響,發膠味兒撲面而來又迅速消去,顧春來終于恢複了明亮的視野。

雖然身上只穿了白Tee和內褲,肖若飛和幾分鐘之前已完全不同,精神抖擻,頭發熨帖,雙眼明麗,不見絲毫困倦。

“忘記剛才看到的好嗎?”“你怎麽在這兒?”他們異口同聲。

原來,這臺房車的暖氣突然出了問題。

肖若飛本打算照着說明書排查,但聚餐時他喝了不少酒,排到一半眼睛再撐不開。他本想小睡一下,哪知這一睡就睡到天光,睡到顧春來出現,睡到自己沒洗臉沒洗頭的一面,又一次被顧春來撞個正着。

大學時代,肖若飛是男生二宿舍五樓的臭美标杆。誰都知道他必須一絲不茍才能出街,出門吃飯衣服濺了油滴,都要遮遮掩掩買新衣服換上。

這樣的肖若飛,為了自己忘記洗頭洗臉,顧春來有多少過意不去,根本無法用語言表達。

“壞就壞了,改天找人來修就好。昨天晚上那麽冷,就不要一個人待在房車裏凍着。”顧春來從袖管裏伸出手,輕貼肖若飛的額頭,“凍病了怎麽辦。”

肖若飛用看世界奇觀般的眼神看着他,眼裏滿是不解。

“你才是吧……現在白水多冷啊?晚上寒氣重,沒暖氣,你的腰根本吃不消,好不好?”

顧春來沒想到對方居然記得自己的小毛病,頓時不知要怎麽感謝才好。他嘴裏不住說着“謝謝”,在半空中僵着,僵了片刻,肖若飛才貼住他,輕輕放下他的手。

“不用謝。昨天晚上叫了人來修,修不好就換。得修好,不修好的話,我不放心走。”

“走?”顧春來記起,方才肖若飛嘟囔,好像是明天要去某個地方,便好奇地問,“去哪兒?遠嗎?”

“遠。飛13小時那麽遠。”

13小時,多半天。顧春來知道,只有去大洋彼岸才需要那麽久。

顧春來忽然想起,之前白雁南跟他提過,最近是T市電影節,是全球影視屆的盛會,他也準備去,雖然公司沒電影作品,但他會想辦法宣傳《雙城》。

接近年底,各個獎項的評選也拉開帷幕,作為前哨第一站,不管是不是參展影片,都會受到巨大的矚目。

想也知道,燦星公司不可能缺席,這是宣傳和買賣的好機會。

“本來小高要去賣片,結果老婆預産期提前,進醫院了,走不開,我必須親自去。”見顧春來一言不發,肖若飛先開口,“這邊駐場編劇,暫時讓我媽來。她熟悉劇本,放心。”

“你……我……我不知道你走那麽遠……你去多久?”

肖若飛毫不隐瞞:“機票訂了兩周的。好不容易過去一趟,順便和合作夥伴拟來年計劃。”

“兩周啊……”顧春來掏出手機,喃喃自語,“兩周,那你回來就要十一月七八號了……好像還趕得及……”

肖若飛問:“趕什麽?”

“啊,沒什麽,那、那你等等,我有個東西要給你,先別走,等一下。”顧春來原地轉了幾圈,從椅背上拽過圍巾,圍在肖若飛脖子上,“那邊

現在可能下雪,特別冷,別凍着。”

“你要給我圍巾?”

“不、不是,等一下……”

“別急,過來。”

肖若飛一把抓住要走開的顧春來,往他手裏塞了個小東西。

顧春來張開手,掌心躺着枚平安符。那樣子,和同事們在陽中寺求的一模一樣。

“這、這是給我的?陽中寺的平安符?”顧春來翻來覆去前前後後摸了個遍,在手裏攥了攥,怎麽也不肯收起來。

“嗯,之前在陽中寺求的。我一直拿着你的,最近一直忙,把這事兒忘了。劇組每人都有一枚,保平安。”

“什麽啊,我還以為是大家自己求來的,誰知道劇組管發……”顧春來嘟囔了幾句,拔高音量,說道,“那你肯定也有咯?怎麽不見你帶。”

“啊……”肖若飛怔了怔,咧開嘴,蹭蹭鼻尖,有些羞澀地小聲說,“忘了。”

顧春來沒忍住,噗嗤一笑,“傻瓜,怎麽能忘了自己。”

說着,顧春來摸摸褲兜,從褲兜裏摸出根紅繩,很長,幾乎垂到地面,繩子上另一頭墜着紅色的平安符,和剛才他收到的一模一樣。

“你怎麽也有一根。”肖若飛笑容不減,道了謝,捧在手裏,指肚來回蹭上面的花紋,簡直像拿到心儀學校的錄取通知書。

“那天從方丈那請回來的。”

肖若飛帶到脖子上,摘下來,又在手機殼挂繩的位置比了比,折騰半晌,才講:“你這根繩子好長,挂脖子上能到肚臍眼。”

“我能怎麽辦。”顧春來攤手,“有人把短挂繩的平安符求完了,只剩這種。”

“手機沒法挂,脖子也沒法挂,要怎麽随身攜帶保平安嘛?”肖若飛語氣竟似撒嬌。

顧春來聳肩:“多纏幾圈帶手腕上咯。”

他接回給肖若飛的平安符,低下頭,一圈圈在他手腕上纏紅線。他低着頭,前額碎發遮住他半張臉,臉上的表情,肖若飛根本看不清。

繩子纏九圈,剛好貼住肖若飛的腕子。顧春來滿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拍了拍對方,說:“若飛,下次別把自己忘了。”

說完,他起身要走,可肖若飛反手就抓住他,根本沒離開的意思。

肖若飛的聲音冷不丁冒出來:“如果我不呢?”

顧春來停住腳步,側過身,滿面疑惑。

肖若飛說:“如果,下次我又忘了,你還會給我請平安符嗎?”

“下次我們在不在一個組還另說,你這也想得太遠了。”

“如果在,你請給我嗎?”

天亮了。安靜了一晚的影視基地開始喧騰,劇組人員重新開始活動,布景,吃飯,聊天,人聲漸漸吵雜,穿透纖薄的車玻璃,混到他們耳邊。可肖若飛總覺得那一切都太遠,遠得不真實,只有眼前的人,只有眼前的人用最普通、最平常的語氣講出的兩個字,才最最真切——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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