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的初吻是……
肖若飛最近總在做一個夢。
夢裏是盛夏,樹枝繁葉茂,綠白相間的走廊又狹又長,空落落的,一眼望去,盡頭有片背影,好似宇宙中的黑洞,吞噬萬物,不見光,沒有人知道被吸進去是什麽後果。但他想試試,不試怎麽知道。于是他一直走,一直伸着手去夠,可無論怎麽前行,背影總是不近不遠在那裏,他碰不到。他走了太長太久,不得不停下來,回頭一看,剛好有個人站在他身後。那人跟他身高相仿,眼睛很亮,臉卻模糊不清,身上蒙着一層霧,揮不開,散不去。
他想問對方找自己做什麽,有什麽需要幫忙,那人搖搖頭,牽住他的手,對他說,我喜歡你,跟我約會交往。
每次到這裏肖若飛就醒了。他不記得自己的答案,也不記得對方的反應,只覺得一口氣盤旋在他頭頂,壓得他發悶發昏。
仔細算,離開白水不過36個小時,肖若飛卻總覺得走了好久。
駐場編劇拜托給信任的人,劇組磨合也不錯,但他還是忍不住兩小時看一次拍攝計劃,看進度到哪兒,有沒有可能的困難,有沒有需要解決的問題。
可所有的擔心無一例外被推回。《說學逗唱》的微信群裏甚至形成條件反射,每次肖若飛說倆字,成員就開始刷屏,“一切正常,拍攝順利”,只有顧春來會給他發兩段小視頻,有時是幾位要在片中說相聲的人湊一起排練段子,有時幹脆是中場休息大家累癱的模樣。
肖若飛笑他,問他為什麽不拍自己,顧春來毫不示弱嗆回去,說自己是掌鏡的,為他報告拍攝進度,哪有拍自己的道理。一來二去,群裏只剩他倆你來我往,偏偏二人頭像長得還差不多,張一橙抗議他們像自說自話。
于是他們兩個移到小窗私聊。肖若飛發飛機上的波龍和牛排,顧春來就發紅棗貼餅子和大鍋菜。肖若飛說在飛機上又看了一遍他們上課曾看過的《愛情短片》,顧春來就說晚上方導在露天影院放了《圓月映花都》,他以為是部家好月圓其樂融融的喜劇,沒想到是愛情電影,沒想到愛情還能這個樣子。
他們聊拍攝進度,聊最近之前念的書,聊忘不了的歌,也聊雲朵像鳥的翅膀。聊着聊着,顧春來那邊不知不覺沒了動靜,肖若飛便跟他說晚安,也沉沉睡去。
可飛機上總是睡不踏實。機艙內很冷很悶,刀片般的氣息進入肖若飛體內,刮得他喉嚨發疼。他睡了兩三個鐘頭就行了,掙紮着坐起身,喚來空乘,叫了一杯檸檬汽泡水,一杯番茄汁,一杯摩澤爾雷司令,還有一小瓶斐濟水。
機上個人娛樂系統的顯示屏還亮着,提示他飛行時間已過去五個鐘頭,即将跨過白令海峽,跨過日期變更線。
肖若飛四下瞧瞧,機艙內很安靜,周圍人似乎都已入睡,便悄悄調亮了座位旁的舷窗。巨大的紅日赫然眼前,在遙遠的天外懸浮着,仿佛觸手可及。天頂從赤紅到橙黃,再過渡到泛着粉紅的魚肚白,暧昧好似戀人耳鬓厮磨的軟語。他蹭蹭舷窗上的水氣,鏡頭貼玻璃,找到最好看的角度,拍足九張,然後挑出顏色最豐富最濃郁的,發給備注為“花”的人,順便配了句早安。
四杯液體灌下肚,洗了臉,肖若飛總算恢複精神。他打開筆電,正打算讀最近收到的本子,結果手機震了兩下。
點開來看,居然是顧春來發了句“真好看”。肖若飛一看時間,國內半夜一點多,以為自己吵醒對方,心裏泛起一絲歉疚,結果他進入了對話界面,發現自己發的那張赤橙黃紫的天空下戳着一句:“‘花’撤回了一條消息”。
肖若飛沒帶磕巴,直接敲了一句:你小子,夠意思,半夜不睡被我抓包,還想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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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兩三分鐘,對面才回:發出去才想起來。附帶聳肩攤手顏文字。
肖若飛覺得好笑:你以為,撤回我就不知道?
這次顧春來倒是秒回:撤回才想起來。又是聳肩攤手顏文字。
肖若飛無奈道:笨蛋子,睡太少,臺詞記不住該咋辦?
顧春來發了一堆亂碼,又發了一串省略號,最後才是肖若飛看得懂的文字:也沒辦法我特別緊張緊張到睡不着。
緊張?肖若飛拿出拍攝計劃一看,果然,明天顧春來要拍吻戲。他突然笑得不能自己,又沒法出聲,憋得難受,只能頭埋進毯子裏,捂着肚子足足樂了一分鐘。
即使中間有八年沒怎麽見,肖若飛也清楚,顧春來這個人冷靜過了頭,心思重,鑽牛角尖,除了演戲偶爾缺乏自信,但在肖若飛印象中,他從未緊張。
笑夠了,肖若飛慢吞吞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往手機裏敲:小傻子,沒親過嘴的話,嘬自己手試試。實在不行,你跟橙子說,讓他當你陪練。
顧春來那邊立刻四連發:
親過。
當然親過。
你沒親過嗎?
三十多歲的人初吻還在我要不要現在開始嘲笑你哈哈哈。
肖若飛憤然打字:說什麽屁話!初吻早不在了,好不好!
顧春來繼續:哦我明白了,是做夢夢到的初吻對吧?
肖若飛先發了句“屁咧”,然後一邊回憶,一邊打算把向顧春來“宣戰”,比比誰的初吻更早時,手忽然停住了。當年發生的事若是讓對方知道,可能不太妙。
他猶豫良久,把對話框裏“我的初吻是”删掉,改成“我認輸”,又接“先睡了,你也快睡”,然後關掉手機。
五分鐘後再開機,對方只回“晚安”,別無它字。
又過去漫長的幾個小時,肖若飛終于在當地時間晚上七點多抵達T市。
一下飛機,看到鋪天蓋地的電影節海報,困頓的肖若飛突然活了。腳下的道路是膠片,路燈是投影燈,滾滾車輪帶着每一幀膠片抵達終點,空氣中仿佛都彌漫着爆米花和放映室的灰塵的氣味。
兒時他就跟母親前往全球各地争戰電影節。沒有任務在身,他像只自由的鳥,在雨中奔跑,在烈日下排三個小時隊,跟自家工作人員撒嬌,給門管保安塞小費,只為看上一場心儀的電影。他興奮過,哭泣過,還因沒帶通行證而懊悔過。
從那時起,他就沒想過,除了這一行,自己将來還會踏上別的路。
而T市電影節,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
那年他只得四歲,陪肖燦星參加在生子後複出作《龍争虎鬥》的全球首映,踏上了那條星光熠熠、長達十幾米的紅毯。他還記得,當母親走向人群中央時,周圍安靜了,然後在下個瞬間,人群沸騰,鎂光燈似海嘯奔湧而來。所有人都叫着她的名字,所有鏡頭都祈求她的垂青,稚嫩的肖若飛拉着她的裙子,問她,媽媽,将來我會不會像你一樣,做大明星?
時至今日,他還記得當時肖燦星的話——
“若飛,你和我不一樣,你有你的航道,你會飛得更高。”
沒想到,一去經年,直至二十多年後的現在,肖若飛才有機會再臨故土。
到達的時間不早,所以第一天肖若飛也沒做特別安排,給員工自由活動。他放下行李,準備處理點事物,然後回當年的起點看看。
哪知房間的無線出了問題,手機數據也突然不靈光,沒辦法,他向旅館報告後,就先去一樓大廳蹭網。
果然,通訊恢複後,信息一條接一條,飛流直下。還好拍攝按計劃進行,公司平順,顧春來還是沒理他,倒是學姐發他一張照片。
是顧春來,在她身邊準備的顧春來。
那家夥一看就沒睡好,眼下烏青,頭發蓬亂,胡茬沒刮,雖然符合周小茶略帶頹廢的氣質,但只要給他個枕頭,他就能立刻睡着似的。
肖若飛下意識撥通了顧春來的電話。
沒出兩秒,對方接通,肖若飛講:“以後,不用特殊準備的戲,晚點到現場,多休息休息。”
顧春來咋舌:“有接吻經驗的人就是不一樣,把吻戲當兒戲?”
肖若飛讪笑:“哪能,我自己寫的,我能不清楚?”
“導演也是第一次拍吻戲,想多走幾遍位,争取找個好看的、方便傳達情緒的角度。”
肖若飛點點頭。
“你那邊怎麽樣?”顧春來又問。
落地順利,出關順利,到旅館也順利地不行,只有網有小問題,不過可以忽略不計。肖若飛心情特別好,好得過分,語調上揚着跟顧春來說,打算去當年第一次參加電影節的影院看看。那部《龍争虎鬥》不止是肖燦星的複出作,也是顧春來母親梁火月的遺作,這麽多年,顧春來從沒特別提起過。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去到最開始的地方,告訴他這部片子還活在很多人心中,他會不會好受些。
顧春來眼神果然變了,變成了某種肖若飛熟悉的眼神。
但這反應和他期待的不一樣。
這種豔羨的、懷念的、熾熱但,又帶着一眼看不透但複雜的眼神,那四年,肖若飛經常在顧春來身上看到過。
他知道這不是給自己的眼神。
顧春來越過他,看向他背後某一點。
肖若飛先前老是搞不懂,為什麽電影裏總愛用街頭突如其來的重逢表現命運的強大。現在他終于明白,一切有據可循,一切真真切切都會在生活中發生。
他的背後确實站着一個人,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也對,顧春來只會用那種眼神看的人。
他叫了對方的名字:“雁南?你怎麽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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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