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初吻
顧春來好似被人揪着後頸拎起來,全身失重,雙腳離地,慌不着路。他東張西望,周圍就兩塊隔板,抽水馬桶,幾卷廁紙,還有孤零零的垃圾桶,都藏不住大活人,也藏不住空氣裏那點若有似無的腥臭。他扯了幾節紙,胡亂蹭着沾滿液體的手,蹭得稍稍褪色的掌心又泛紅潮。
“春來,我知道……你在裏面。”肖若飛聲音很低,有點啞,似乎只讓顧春來聽到,天地神明都不可以。
“別過來,你先等等再說!”
顧春來羞愧難當,被人撞破國王的驢耳朵,匆忙丢掉揉爛的紙團,拉水閘,打算把剛才發生的一切沖進下水道,就當沒發生過。
待水聲回落,肖若飛再次開口:“好點了嗎?問題……解決完沒?”
原來他都知道!
“沒關系,你第一次拍床戲,真的沒關系,別往心裏去。”
“不可以!”顧春來脫口而出,“拍戲有生理反應根本不專業!”
騎士靴挪動位置,離門更近,鞋尖透過下端的縫隙,在隔間裏投下一塊棕色的光暈。肖若飛的聲音也更近,貼着門,擴散到顧春來雙手可及的每個角落:“你是正常的男人,有反應很正常。最後效果很好,監視器裏什麽都看不出來,導演也滿意。她說,今天先收工,明天拍另一個角度,不露背,你不用提前化妝。”
“但你能看出來……”顧春來聲音沮喪地能摘出烏雲,“別人……別人恐怕也……”
“這,我就沒辦法了,”肖若飛聲音透出一絲無力,“我本來跟他們說,你背疼,去穿衣服。結果攝影師笑我,說你跑得飛快,哪是背疼,是雞兒疼……”
顧春來仿佛踩到釘子,叫了一聲,後退幾步,更是不敢靠近出口。一旦離開這裏,必定要接受無數雙眼睛的拷問和質疑,只要想想,他連碰觸門鎖的勇氣都沒有。
見顧春來半天沒講話,肖若飛繼續:“不過你別擔心,學姐替你解釋了,導演也替你解釋,她們都說,開拍前,你在想你喜歡的人,表演的時候代入了。”
“沒、沒有給學姐造成太**煩嗎?”顧春來聲線尖細,混着哽咽。
肖若飛頓了頓,說:“這個……你得親自問學姐,我沒法替她答。”
“那你呢……有沒有給你帶來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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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若飛感到莫名其妙。拍攝完全按進度走,不快不慢;之前自己闖的禍也算有了完美的解決方案。作為駐場編劇,現在基本沒有他的事情,又談何麻煩?他想了想,只好不明所以地答了句“沒有”。
“那我等下親自跟她道歉。時間不早了,你先去吃飯吧,”顧春來消沉地蓋住馬桶蓋,一屁股坐了上去,“我需要自己冷靜一下。”
顧春來深深埋頭,合眼,不知過了多久,視野裏一片漆黑,沒有任何人的影子,焦灼感退去,那股在身體裏肆虐的電流終于平複。他的心跳終于平緩了些,不再震耳欲聾,被情欲操控的腦袋也漸漸恢複平時的模樣。
周圍靜悄悄的,沒有呼吸,沒有人聲,顧春來睜開眼,門縫裏也不再有肖若飛騎士靴的影子。總算又剩他自己一個人,總算有屬于他自己的時間,可以安靜地想想,接下來要如何道歉,如何為自己圓場,如何讓這件事輕巧地過去。
他用指尖在隔板上來回劃,好像待辦事項表般,劃出幾個名字。
跟學姐道歉,說明真正緣由,打勾;向方導承認錯誤,并且請教哪裏還能改進,打勾;給攝像大哥塞點紅包,讓他把學姐拍美一些,算自己的賠罪,打勾;肖若飛……
做好本職工作,請肖若飛吃個飯,然後希望肖若飛永遠不知道這段秘密……打勾。
顧春來一項項往下列,一個個人勾掉,貼着隔板的手卻越來越青。他才發覺,這地方沒開暖氣,呼出的氣體是白色的,寒冷逐漸侵占了他的感官。那股他最讨厭的針紮感,從尾椎蔓延到整個後背。
糟了,是不是背又出了問題!
他連忙站起身,一個不穩,差點撲倒。
“你沒事吧?”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顧春來詫異地喊:“你怎麽還在?!不是讓你回去了?”
肖若飛回得頭頭是道:“你說,你要冷靜,說明剛才你頭腦發熱,腦袋不清楚,根本不知道自己放了啥屁。我才不聽!我要等你冷靜,再聽你的話!”
“肖若飛你是小學生嗎!”隔間內的人忍不住拔高音量,“我不想拖累你,害你等我!”
“我又不在意,你急什麽?”
顧春來腦袋又有點亂:“你還有那麽多事情可以做,現在時間不早了,你剛回來一天沒休息,還有時差,現在外面那麽冷,這裏面沒暖氣,還想不想要命了!趕緊去休息!”
“顧春來,你也知道冷!”肖若飛毫不認輸,“知道冷,還光着背,在這種地方……”騎士靴不僅靠過來,還一腳戳在門外不動了。
顧春來牙開始打顫,嘴哆嗦,吐出幾個音節都是斷斷續續的,不成詞彙。
“疼?!你是不是開始疼了?”肖若飛直接吼出聲。
顧春來拼盡力氣,逼迫自己組成完整的句子:“不、不是!你先回去!我馬上、馬上就好,我還沒穿好衣服……”他現在根本沒法見人。腥臭味尚未完全散去,不知身體哪個部位還殘留着方才的液體,內褲仍挂在膝蓋上,這幅模樣,簡直如同向欲望俯首投降的娼妓。
對面的肖若飛安靜了片刻,随即一句話,徹底澆醒了顧春來:“行,你自便。”
一塊柔軟的毯子從門的上方應聲而落,落在顧春來背上,落在他心裏。他發現,自己精神的部位徹底回複原樣,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又搞砸了。
錯付對方的好意不說,他還再一次因為自己的遲鈍和不解風情,浪費了肖若飛的等待和感情。
顧春來不知腦袋哪裏搭錯筋。
自打肖若飛去T市電影節後,總會不自覺想到肖若飛,想到他們的過往,想到他們重逢後的點滴,想到對方身邊還有位舊時戀人。他甚至無知無畏地揭開傷疤,掏心掏肺,一次,兩次,給近乎陌生的女孩子看那個夜晚還未蒸發的積雨,在鏡頭前默數少年時最肮髒下流的幻想。
那沖動愚蠢的樣子,簡直像再次喜歡上肖若飛一樣。
可是再次喜歡上又能怎樣?
他無法保證,自己是不是又會錯了意。
大三那年的夏天,白雁南去拍戲,肖若飛開始準備畢業作品,需要演員,顧春來便主動請纓,問對方自己行不行。肖若飛這回倒答應地幹脆,還跟他說,本來就打算找他。
有了角色的臉,過去現在和未來都更容易設計,圍繞這種形象也更容易展開故事。
那段時間,肖若飛經常拽着他來回跑,游遍景城大街小巷,偶爾遇到漂亮的景色還要拍一拍,美其名曰“取材”。不往外跑的時候,他們就聚在一起寫劇本,肖若飛基本功更好,顧春來有鬼點子,最後居然朝着青春愛情喜劇的路數發展。
但寫劇本光是想還不夠。他們對生活缺乏經驗,某些鏡頭需要具象化,才能清楚是否符合實情。
比如約會,比如牽手,比如擁抱。
還有……吻。
顧春來不曾有戀人,更別提那些親密動作,肖若飛說他也一樣。開始他們只能躲在小黑屋裏看碟片,看別人約會,看別人牽手擁抱,看別人接吻,甚至做更親密的事。
但那是屏幕組成的光影投射,是沒有溫度的影像,只是看別人,不會明白牽住一只手會感到興奮還是惡心,也不會明白,是不是嘴唇碰一碰,就會臉紅心跳。
那個夏天,為了幾場戲,他們牙齒磕到過,腦門碰疼過,有一次太大力鼻子還磕出了血。顧春來一直在心裏計數,從頭到尾,他們親了99次,總算完成了一個鏡頭。
寫好那個鏡頭的下午,已經為此熬了将近一周的兩個人都撐不住了。他們攤在肖若飛卧室的大床上,暢想完成劇本後的美好生活,要玩個夠喝個夠,要幾天不看屏幕,還要去崖水灣的石灘摸螃蟹。說着說着,他們都安靜下來,思緒在現實和夢境之間來回跳,周圍張開了一道肥皂水的屏障,流光溢彩,罩住水泥森林鋼筋鐵骨,罩住這個房間,也罩住他們的夢。
顧春來正睡得迷糊,感覺到身邊有動靜。他下意識擡起手,碰到什麽東西,便作勢攬入懷中,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接着睡。懷裏的東西似乎是活物,會動,動了兩下,若有似無的氣流撫上面頰,從眼到鼻,最後停在嘴上。
他感覺嘴唇傳來某種觸感,是幹燥的,有點刺,開始很輕,接着越來越重,還帶着濕熱的潮氣。這樣保持了好久,壓着嘴唇的東西開始不安分地亂動,這點一下那碰一下,搔得他心癢難耐。他嘴角甜得發膩,腦袋裏照進陽光,又暖又亮,仿佛墜入雲朵做成的星球。
這……這是個吻!
顧春來猛地睜開眼,躺在懷裏的是肖若飛。可他雙眼緊閉,呼吸勻稱,紋絲不動,根本不像剛剛采取行動的人。
那個吻,也不知是真實還是夢境。
但顧春來上了心。
如果準備劇本時的排練是必要的,那事情結束之後,為何還有吻會發生?除了真的抱有某種情感,顧春來想不到別的可能性。
他之前只當肖若飛是朋友,從未往別的方向想過。而現在,整個世界都打開另一扇門,變得更通透,也更看不清完整的形狀。他思緒是亂的,待在這個人身邊只會更亂。剛好最關鍵的部分寫完了,只差收尾,顧春來便包了幾件衣服,留給肖若飛一張字條,說自己需要冷靜一陣子,然後上了山。
半個月之後,顧春來失敗了。他本想理清感情,心卻越來越亂,從頭到尾不停地叫着肖若飛的名字。
那個吻,只靠自己不可能有結果。
他思前想後,想拉着肖若飛問問答案,問問那個吻只是一時沖動,還是心裏有情。如果他們是兩情相悅,要不要試着在一起,要不要交往,要不要走入人生下一步。
可他找到肖若飛,卻換來了對方與白雁南交往的消息。
之後顧春來再也不敢多想。即便動了心,他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又會錯意。
他們現在的關系和最初相遇時幾乎毫無變化。而他已經開始貪戀現在的生活,開始再次習慣有肖若飛的生活。
肖若飛太溫柔,太顧及別人的感情。沖動告白,感情不對位,只會徒增痛苦。他不想讓肖若飛苦惱,也不敢打破這種平衡,更不知道打破平衡後,如何再次把這個人剝離自己的世界。
上一次,他因為自己的愚蠢和沖動,陷入輕吻的牢籠中,橫沖直撞,頭破血流,最後用一顆心和幾年的時光換來一把鑰匙。
這一回,他沒有能拿來交換的東西了。
只要保持現狀就好。
他不願奢求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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