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生日快樂 I
顧春來拽過殘留着肖若飛溫度的毯子,披在身上,直到身體回暖,才扶着一切能扶的東西勉強起身,旋開門。周圍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頭頂一盞慘白的燈嗡嗡亮着,花了好一陣,他眼睛逐漸适應周圍,看清洗手間确實沒人,才慢慢往外走,洗淨手,胡亂在破裙子上蹭幹淨,脫掉鞋拎在手裏,貼着牆,離開藏了半天的洞穴。
推開洗手間,門口居然有個“正在清潔”的标示牌,再往前走,昏暗的走廊裏站着個人,輪廓挺拔,寬腰窄臀,背靠牆,呼吸似煙,水汽嵌在房頂裏的燈罩,蒙了層霧,令刺目的光也變得柔和。
或許毯子和牆面摩擦的聲音太大,對方有了感覺,轉身沖他走來,步伐飛快,眉頭微蹙,視線裏是明顯的不悅。
顧春來瞬間明白,對方又為自己擔心,還故意在外面等,不會撞破尴尬的瞬間。還沒待對方開口,他先講:“謝謝你願意等我。”
肖若飛本來憋了一肚子氣話,瞬間也沒了脾氣。他瞪顧春來的眼,然後瞪他的嘴,最後擡起手,一邊勾住他肩膀,另一邊捏住他的臉,來回揉,揉得跟耳根一樣紅,才肯說:“你怎麽回事!準備好就喊一句!
“嗯,”顧春來點頭,“下次記住了。”
最好別有下次。肖若飛小聲嘟囔一句,才接着說:“你先等下,我喊了橙子,讓他送鞋來。你穿這個。”
說完,他踢掉腳上的靴子,丢到顧春來面前,待對方穿好,然後接過高跟鞋,脫襪,解開鞋帶,先穿左腳,再穿右腳,蹬地,鞋子仿佛成為他身體一部分,完美契合。這麽些年,不管他們身高變了多少,身材又壯了多少,鞋碼一直是一樣的。
肖若飛見顧春來看自己稀罕,特地在他身邊熟練地轉了兩圈,然後停在他面前,站得筆直。“你看,這次是我高了。”
“什麽啊,你又在考慮這個。”顧春來笑得扯到背,也停不下來。
剛入學的時候肖若飛個子不高,軍訓時永遠站第一排,上課坐到後排就看不到。後來融入了環境,顧春來總愛把比自己個頭小的他和白雁南當弟弟,照顧他們,尤其是肖若飛,那時候虎頭虎腦的,整個人也不像現在這般棱角分明,光彩錦繡,虎頭虎腦的,笑起來能化掉一杯汽水裏的冰。他清楚,被自己這麽說,肖若飛肯定不服,畢竟自己才是整棟樓最小的一個,入學時剛滿16歲,就因為身高問題,死活不肯喊他一聲哥。他倆較了整整四年勁,肖若飛天天加餐,牛奶起司牛肉輪番來。在畢業那天,當他被肖若飛壓在白雁南的床架上時,他終于發現,眼前這個人比自己高了,而他努力找,再也找不回過去的影子。
“我說,若飛哥,”顧春來站不直,便就勢往前探頭,從下面擡起頭往上看,盯着肖若飛線條分明的下颚和發青的胡茬,“這兒怪冷的,咱先回去?”
“你、你突然說啥?!”
顧春來理所當然地講:“你年齡比我大,叫你哥理所應當。”
肖若飛仍是見了鬼的表情。
“當年約好了,等你長過我,我喊你一聲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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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若飛恍然大悟:“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不管多少年前,該喊的還是要喊。你忘了嗎,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忘?怎麽可能。”肖若飛視線也變得深沉,像是要透過顧春來看到他們沒能經歷的過去,“行了,剩下回去再說。你能走嗎?不能走的話,讓橙子送鞋都時候順便推付輪椅?”
顧春來連忙拒絕。剛好張一橙也到了,他和肖若飛就一起架着顧春來往旅館走。
雖然疼,雖然走路難受,但如果不走,現在依賴輪椅,以後遇到這情況,他就更難自己往前走。這些年顧春來中醫西醫都看過,治療方法用了不少,可他背上都是疤,皮膚敏感,稍不注意就容易紅腫潰爛,比疼更痛苦。除了慢慢養,這毛病沒別的辦法醫。
不過他現在已經好多了,好些年沒疼過,他幾乎都要忘記這種感覺。
每年冬天他都在劇場裏演戲,那地方很熱很燥,燈特別亮,全身都要用力,動作很大,聲音也不小,一場下來經常熱得濕透戲服,根本沒機會讓他冷。去年這時候他在拍《雙城》,故事也發生在冬天,穿得厚,衣服裏面還可以貼暖寶寶,拍攝地又靠南,全程下來沒什麽不适。
今年恰好碰到冷得早的白水,外景不少,在初冬要拍滿一年四季,有些時候根本連暖寶寶都沒得貼。他一度天真地以為自己甩掉了某些舊毛病,可它們只不過藏起來了,伺機而動,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候蹦出來,大殺四方。
還好影視基地不大,不一會兒他們就到了旅館房間。
二人合力把顧春來拖到浴室,肖若飛幫他脫衣服卸妝,張一橙負責放水。他堵住浴缸,龍頭打最熱,嘩嘩流水聲蓋過了一旁的對話。
早先調到顧春來手下,張一橙聽肖若飛囑咐過,這個人沒太多要求,性格好,随和,很好照顧,就是偶爾會陷入自己世界中,這時候就随他去,他一定不會影響工作。唯一要注意,平時說話聊天盡量不要問他家人情況,還有随時備着打底背心,萬一需要試戲服,好有個準備。
這些日子接觸下來,張一橙真沒太明顯的感覺,肖若飛提到的情況仿佛假的一樣。
直至方才,他接過顧春來一只胳膊架在肩上,從毯子的縫隙中看到對方後背淩亂的傷疤,才驚覺肖若飛的話根本不是天方夜譚,不是別人的故事,而是真實發生在身邊最親近的人身上。
他突然有點想哭,但這時候不能哭,哭只會讓對方更煩惱。他只好接着放水,聽旁邊的肖若飛邊卸妝邊念,要顧春來自己注意,要他別再逞強,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劇烈的疼痛,一定有先兆。
張一橙使勁點點頭,見浴缸差不多灌滿,關掉水龍頭,起身說句“水好了”,就要架着顧春來往浴缸裏送。
“橙子,咋了?”肖若飛和張一橙一起将顧春來送進浴缸,然後從紙抽盒裏拽了張面巾紙,貼到張一橙臉上,使勁蹭蹭,貼着他耳朵說,“剛謝謝你。麻煩再幫個忙,跑食堂,東西發你手機上了。”
張一橙不明所以:“我得給春來……小顧老師洗澡不是?”
“這種事兒我來,麻煩你跑個腿,可以?”
張一橙覺得他簡直瞎胡鬧:“您老也是半個殘廢,手還裹繃帶,怎麽洗啊?你這還得讓別人給你洗頭呢不是?”
“給自己洗頭,用兩只手;給別人,一只就夠。這世界上還有種東西,叫手套,懂?”
張一橙不好再說什麽。心意已決的肖若飛,全世界的馬栓一起都不一定能拉回來,更何況區區二十多歲的青年。他看了眼肖若飛的微信,上面是西紅柿雞蛋面的菜譜。這種東西,天下哪個廚師不會做,他不明白,幹嘛特地用這個菜譜。不過肖若飛吩咐,他必須照辦。
送走張一橙,肖若飛總算能顧及浴缸裏的人。他纏好傷手,面對浴缸,竟發現顧春來靠着缸邊睡着了。
這動作太危險,可顧春來睡得很香,手抱雙腿,只有頭摟在外面,平日裏略帶冷傲的雙眼被眼睑蓋住,上下睫毛交疊,薄唇抿成一道縫,微微下垂,顯得傷感,卻格外安詳。
肖若飛已不記得到底有多久沒見顧春來毫無防備的模樣。他不自覺擡起手,墊在顧春來的頭下,希望這樣他能舒服點。
一天忙碌後,肖若飛總算偷得半刻清閑,不用考慮工作,不用考慮拍攝,只要和顧春來待在一起,什麽都不用想。浴室裏太安靜太暖和,強大的時差終于再次襲來,氤氲的水汽帶着酒精似的,熏得肖若飛快要睜不開眼。
他正打算拍拍顧春來,讓對方醒醒,洗好澡去床上睡,忽然,洗手臺上鬧鈴聲大作,震動反複敲擊大理石桌面,在狹小的空間裏如悠遠的鐘鳴,驚得人睡意全無。
顧春來突然擡起頭,雙眼瞪圓,大口喘粗氣,好似被無形的手拽到陌生世界,驚魂未定。他眼珠晃了一圈,最後定格在肖若飛身上,迷茫的表情瞬間化開散去,嘴從驚訝到翹成新月,眼眯得只剩兩條縫。
“好像沒晚。”顧春來呼吸還沒喘勻,語氣中盡是興奮。
肖若飛也受到影響,嘴角不自覺上揚,擡手擦掉顧春來頭發甩到臉上的水珠,笑着問:“咋了?”
顧春來摸到洗手臺上的手機,解鎖,打開微信,匆匆敲着鍵盤。下一秒,肖若飛的手機也開始響。他嘴裏講着“有話直接說”,手卻不自覺碰到手機。
屏幕點亮的剎那,正中央有條消息提示,來自“花”,上面寫着——
“生日快樂。”
他打開來看,無數插滿生日蠟燭的蛋糕從天而降,像是一個甜膩又完滿的夢。
“我是不是第一個?”
顧春來笑得比那些蛋糕加起來都要甜。那表情,肖若飛這輩子從沒見過。
他差點沒回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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