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有話對你說
“你說什麽?”白雁南面色煞白,瞪着布滿血絲的眼,質問肖若飛,“你再說一遍?”
肖若飛面不改色心不跳:“雁南,我在說漢語,能聽明白嗎?用不用給你翻譯?想聽英語、法語,還是日語?”
“你他媽的被春來傳染也開始講冷笑話?”
“沒有。”肖若飛微笑如初,“我是認真的。”
白雁南陡然洩了氣。他頹唐地縮在椅子上,視線慌張,沒有落點。
肖若飛這個人實在太厲害。只要距離合适,他什麽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沒有誰能逃過他的眼睛。可一旦距離太近,視線中就只剩暗影,他會慌張,會失焦,會不知所措,會茫然四顧,會看不清自己的心,會自己給自己設下天牢般的迷宮,走不出,逃不掉,頭破血流。
他和顧春來就是這樣。
白雁南忘不掉那個吻,忘不掉自己好不容易拍完戲,去到肖若飛家找人,透過門縫卻發現他和顧春來蜷在床上。房間裏都空調似乎壞了,只有熱浪一波波往外湧,他們的姿勢那麽扭曲,貼得那麽近,身上蒙了一層汗,無知無畏地接吻,仿佛世界傾塌極點颠倒,都和他們無關。白雁南感覺自己沉到了沸水裏,視線模糊,喘不過氣,但他仍舊能看清,肖若飛眼睛是睜着的。
他不想還沒開始就結束,便趁顧春來突然出遠門時,拽着肖若飛,抱着撞大運的心态問對方,可不可以交往。
沒想到肖若飛竟然答應了他。
他不明白為什麽,便迷迷糊糊和對方交往了。肖若飛待他很好,有求必應,可他們之間的相處和過去沒有任何分別,沒有親熱,更沒有戀人之間的纏綿。
直到有人告訴他,他的眼睛和顧春來好像,一切疑惑都有了答案,心中的不甘也有了答案。
分手之後,他本以為肖若飛和顧春來會在一起,可這麽多年,那倆人非但沒交往,連話都不再說了。他不知發生了什麽,卻不甘心,只想再搏一次,試試這次能不能回到原來,不僅要交往,還要讓肖若飛愛上自己。
可世界上沒有時光機,過往終究只是過往,抱在懷裏,最終只留毫無生氣的殘片。
他猜,肖若飛終于參透,那十個月的感情,錯付了他人。一旦明白,肖若飛這個人就找到了自己的軌道,他會按部就班走下去,丁是丁,卯是卯,再也不會往別的地方看了。
白雁南蹭蹭眼睛,賭氣一般問道:“你選他演周小茶而不選我,因為他是你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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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若飛搖頭。“因為他合适。”
“若飛,誰都知道合适這個詞只是用來敷衍人的!如果你聽到我和春來的話,那春來肯定也聽得到我們的話!你敢不敢當着他的面,對他說,你沒有道貌岸然地把他當素材,原封不動寫進劇本?你敢不敢說周小茶和顧春來毫無關系?!”
白雁南急了。他不希望自己到頭來輸得太徹底,連一句話都看錯。如果不是這個原因,他實在想不通,以自己的人氣和演技,為何拿不到這個角色。
在他眼中,流量和演技兼備的演員,應該被所有制片人趨之若鹜。
“這是創作的問題,我會跟春來解釋。但……除了合适,我找不到別的詞。”
“我看是因為在你心中,他比我好吧!”
“不,作為演員,我不覺得你不如他。你們路線不同,這麽比較,對誰都不公平。”斟酌片刻,肖若飛謹慎地繼續,“至于他适合這個角色……如果你不信,看他演完這場戲,看他完整的情緒變化。這個長鏡頭,我們要排練一天,他要演無數次。”
“好啊。”白雁南挑挑眉,毫不退讓。
今天天氣太好,
晴空萬裏,回片場的路上,肖若飛感覺身上的病氣都要被曬光了。初冬的白水多陰雨,這樣的天氣簡直是老天開眼。
但拍這個鏡頭,偏偏不适合。
這個鏡頭應該是冷的,寒風肆虐,烏雲遮天蔽日,打鬥的過程中周小茶假發脫落,妝面染花,冬天第一場雪翩然而至。
其餘部門加入後,顧春來也換上了正式造型——他畫了怪異又紮眼的濃妝,穿火一樣的裙子,披純白假貂披肩,在枯敗的樹影間翩然行走。見狀,肖若飛來到顧春來身邊,扶着他的腰,緩緩向上滑,感受到暖寶寶的溫度和手感,才放心地收回手,坐到導演身旁。
白雁南好似提前入場許久的觀衆,早已擺好架勢,等待開演。
除了設備未開機,其餘流程都與拍攝沒有區別。攝影、燈光、器材等各個部門都按照标準拍攝進行。導演喊開始,顧春來邁步。他像地面上有走位标記,每步走位、每個動作、每個眼神,都做得精準而恰到好處。
肖若飛忍不住嘴角上揚。他偷偷看了一旁的導演,看似也是滿意的。
不遠處白雁南忍不住咋舌。
聽聞,肖若飛挪過去,手遮住嘴,低聲問:“不滿意?哪裏?”
“他太沒有緊張感。”白雁南毫不客氣答。
肖若飛倒頗胸有成竹:“可周小茶假裝試鏡,目的是套話,又不是戰争複仇。別忘了,他是演員,會演戲,這裏太緊張,反而容易被識破。”
“可他還是被識破。”白雁南講,“不如一開始就有緊張感,帶觀衆入戲。”
“騙子劇團的人,犯案無數,經驗豐富,手法老道,當然能識破。”肖若飛耐心解釋,“如果,不是有人突然出現,他說不定會成功。”
白雁南哼了一聲,繼續看。
盡管努力遮掩,周小茶還是在某位騙子劇團成員出現後破了功,露出馬腳。那人似乎認出他,覺得他可疑,毫不客氣痛下打手,拳拳到肉,幾下就将他打趴。
白雁南坐直,身體下意識前傾。他又等到了自己的試鏡片段。
演這段時顧春來就一直收着,縮成一團,保護肚子,不露臉,身體抖得越來越明顯。幾秒鐘後,過了本能的恐懼階段,他終于擡起頭。那張臉上沒有明顯的扭曲,沒有仇恨,單純由疼痛引起了抽搐,是人類再平常不過的反應。
唯有眼睛……白雁南清晰地看到,那雙眼從起初的迷茫無措,一點點回神,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湧動,思緒萬千。整個過程變化明晰又無比順暢,沒有一絲表演的痕跡。白雁南不自覺裹緊毯子,使勁向後躲,恨不得躲開顧春來的視線,仿佛毒藤和猛蛇緩慢糾纏,舔舐腳踝,慢慢拖住他的身體。
“這……就是你想要的?”他下意識抓住身旁的肖若飛。
可肖若飛根本沒反應,好像被吸走了魂,無比專注,一聲不響。
等了好半天,待角色脫離險境,踉跄往外奔,肖若飛才開口:“雁南,我一直覺得,對角色的理解,沒有對錯。你看劇本裏寫的,周小茶非常普通,不愛與人交流,容易陷入自我世界、自我思考。這種人表達感情,可以激烈,可以充滿起伏,可以充滿戲劇性,我不能否認,世界上有這種人。”
“但那不是這部片子裏的人。”白雁南長舒一口氣,他感覺眼前飄起了雪。
在熱情開朗、執着堅韌的女性之間,周小茶更應該人如其名,似杯茶,清淡,微苦,在各個角色之間調劑潤滑,卻也有自己的風味,自己的成長。
看到顧春來的表演之前,白雁南根本不甘心。他想象過無數可能、無數片段,他覺得自己的演繹可以很精彩,可以成為高光時刻。
但周小茶的高光時刻不是某個瞬間。
他一直都在,貫穿始終,慢慢成長,或許不像女性角色有華麗的轉身,但這個角色,最貼近普通人,貼近每一個平凡又偉大的個體。
不完全隐藏自己的個性,根本做不到這一點。
這恰恰是顧春來最擅長的。
除了合适,再也沒有別的詞用來形容顧春來。
肖若飛怎麽能寫出如此适合顧春來的角色。
天明明那麽高,但白雁南被壓得快喘不過氣。他甩下一句“我還是要簽他”,便急匆匆地離開,連告別都沒留下。
肖若飛想送,但片場實在太忙,乏術,只好遣張一橙陪他們一段。
為了這場戲,劇組不開機排練了整整一天,太陽落了之後,重新布光,又從頭到尾走了兩遍位。确認無誤之後,導演才喊“咔”,正式收工。
顧春來全然忘記自己該保持女性的習慣,雙腿岔開癱坐在地上,妝面花得一塌糊塗,色彩爬滿臉,嘴裏全是灰,身上全是汗,假發濕透,黏住脖子,像泡過水的小醜。
等了片刻,氣喘勻,顧春來正準備起身,發現面前多了一團陰影。他擡頭,見昨日病榻上的人捂了圍巾帽子站在他面前,趕忙問了句:“感覺好點沒?看你臉色還是有點白。”
“找到了病根,沒事兒了。”肖若飛拉下圍巾,露出嘴,“倒是你,快穿衣服,別凍着。”說着,他甩給顧春來一件鵝。
想到之前激情戲後遺症,顧春來不敢造次,乖乖穿衣,拉鏈從腳拉到頭,如同穿了件行走的棉被。裹好衣服,他才問:“雁南呢?”
“他嫌白水太冷,沒有芋芋波霸奶茶,就回去了。”
顧春來眉梢耷拉,快要貼到眼角:“可惜,這邊雖然沒芋芋波霸奶茶,可是有景城沒有的東西。”
“比如這個?”
話音剛落,肖若飛就變戲法似的,變出一盒烤冷面。
前兩天顧春來提了一嘴,說某天午飯節目組訂了烤冷面,味道是不錯,但比不上八攝影棚外劉叔家的好吃。今天收工前前,肖若飛特地準備好材料,蹬了十分鐘自行車,跑到八攝影棚那邊,排了20多分鐘隊。
能看到顧春來饞得流口水的樣子,值。
肖若飛掀開盒蓋,如數家珍:“劉叔家上了新的銀絲面皮,裏面加了兩個雞蛋,魚松,雞大腿肉,豆芽菜,糖醋蘿蔔絲,一點油辣椒,還有……”
沒待肖若飛說完,顧春來吸了下口水,湊上前,捧過他手裏的烤冷面,仔細端詳一圈,然後咬開筷子,夾起一塊,在他的注視下,遞到他嘴邊。
“別說了,快吃。啊,張嘴。”
肖若飛笑笑:“你念了好幾天,你先來……”
話說到一半,顧春來伺機而動,趁他嘴張大時,精準地将烤冷面送到他齒間。肖若飛躲不掉,只得乖乖咀嚼嘴裏的食物。酸、甜、辣,還有肉香一齊在嘴裏迸開,從喉頭直接暖到胃。
顧春來看着他,自己也夾起一塊,從邊上咬了一小口,細細嚼,嚼到嘴裏什麽都不剩,抿下舌頭,用同樣的方式吃下第二口、第三口……
肖若飛這邊都嚼幹淨了,對面還剩大半塊。他突然起壞心眼,湊上去,抓着顧春來的手,把筷子間剩下的烤冷面,一滴不剩送進自己嘴裏。
他一邊嚼,一邊囫囵講:“放涼了多浪費。”
“真是的,明明你買的,想吃就直接拿,幹嘛掖着藏着。”顧春來又夾起一塊,遞到肖若飛嘴邊。
肖若飛看進盒子裏,只剩一半,不好意思撓撓頭,說:“這點,
不夠吃……要不,咱再去買一份?”
顧春來乖乖點頭。
“等着啊,哥去推車,帶你過去。”
肖若飛還沒離開一步,就被顧春來揪住。
“走過去吧,可以一起待得時間久點。”顧春來探出腳尖,落下鞋跟,敲在地面上,好似夏日炸開的花火聲,“我有話想跟你說。”
肖若飛微微擡眼,看着那雙住了星的眼睛,小聲說:“好。剛好,我也有話對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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