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我有喜歡的人

片子剛開拍時白水還不太冷,肖若飛和顧春來收工後經常蹬着自行車到處亂轉,覓食探景,逗逗食堂養的大花貓,或者抓幾只知了蛐蛐逗劇組的小年輕玩。後來天冷了,手擱在外面騎車跟刀剮似的,他倆就乖乖在一號棚旁邊的食堂吃飯,酒足飯飽後跟師傅拉幾分鐘家常,讨幾顆巴掌一半大的粘豆沙 餅,邊嚼邊押馬路,聊很多話,聊到口幹舌燥,在路邊打兩杯不甜不鹹充滿豆香的豆漿,繼續走,經常能走一兩個鐘頭,不知疲倦。

偏偏今天,不知怎麽的,平日伶牙俐齒的兩個人明明都有話講,卻不約而同選擇了偃旗息鼓。他們都沒吃飽,走兩步,肚子就餓得咕咕叫,但誰都不肯走快些,慢慢悠悠在人行道上踱步,一會兒是肖若飛沿着馬路牙子走直線,再一會兒是顧春來故意架空鞋跟,學小貓墊腳。

晚上太陽落山,加上冷空氣來襲,溫度迅速掉到冰點以下,據說夜間甚至要開始下冰雨。

這個季節,街邊稍微潑點水,幾分鐘之內就能凍結實。肖若飛穿靴子還好,顧春來的高跟鞋鞋底比絲綢還滑,一不小心就踩到看不見的黑冰,走路比剛出生的小鹿還磕磕絆絆。

來了幾次,肖若飛實在看不過去,幹脆停下腳步,掀開顧春來的兜帽,擺正假發,挽着他的胳膊,手揣兜,和他一起往前走。

顧春來的手很涼,又攥着拳,直接在衣兜裏撐起小帳篷。肖若飛覺得原本溫暖的地方一下空了,裹不緊,蓋不嚴,漏了風。他試探般蹭蹭顧春來的指根,見對方根本沒反抗的意思,依然跟着自己的步伐往前走,便大膽向前一步,順着對方的指根滑到指節,最後落在指尖,輕輕包裹住,極有耐心一根根撚過、扣住,開疆拓土,攻城略池,打開緊閉的指縫,纏住對方的掌心。

世界仿佛靜止,他們的步速仿佛也和地球自轉同調。肖若飛在心裏默數過一秒、兩秒,到第三秒,他感覺到幾根冰涼的手指纏上來,力道越來越大,将他攏在手心,緊得手指發麻,隐隐作痛。

肖若飛嗓子咕哝了一聲,差點破功。

這不是他們求學時期的相處模式,一點都不一樣。

當年他們可以輕易勾肩搭背,可以輕易接吻,甚至可以用手取悅對方,累到睡着,但他們從未用用盡全力握住彼此的手,仿佛将這個人捏碎,刺破皮膚,融入骨血,就可以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夜明明已深,凜冽的穿堂風呼嘯而過,肖若飛卻感覺,早晨剛剛退掉的熱度似乎全回來了。

他右側耳廓被風刺得發癢,總感覺有東西撓。每次偏過頭,只能看見顧春來整張臉幾乎藏在假發裏,只有耳朵若隐若現,微微泛紅。他還帶着周小茶的耳夾,是廉價的塑料材質,不沉,糖果一樣閃着光。不過那東西夾久了,他耳朵還是泛起紅暈,微腫,不只是疼還是癢。

肖若飛下意識伸出手,揉了揉顧春來的耳垂,不小心揉掉了挂在左耳上的耳夾。

那個安靜的人終于有了反應,似冬眠結束的土撥鼠,從地裏探出頭,“啊”了一聲。

“耳朵紅了。疼嗎?”肖若飛趕緊問。

顧春來搖頭,幅度太大,把另一邊耳夾也甩掉了,不偏不倚,剛好落入他自己的掌心。他長舒一口氣,送出手:“回頭還給道具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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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你留着,這東西,要多少都有。”

顧春來一副了然于心的樣子,将耳墜小心翼翼塞進口袋。塞好後他蹦了兩下,确認東西不會掉出來,才擡起頭,迎上對方的視線,說:“你終于肯講話了。”

“還說我,你呢?”肖若飛收緊快沒知覺得手。

顧春來也有樣學樣,攥得更緊些。他偏開眼,嘴崩得很緊,來回看了幾眼,找不到可以溜走

的蟲洞,便開口道:“昨天……”

他怎麽也沒料到,肖若飛沒等到他回答,也記得開了口:“昨天的事……”

“你先說!”他們這回步調倒一致了。

面前是巨大的未知,就像第一次試吃臭豆腐或榴蓮,誰都不清楚結果會如何。

“你和雁南的對話……”又是異口同聲。

顧春來不禁揶揄,這種驚人的默契什麽時候展現不好,偏偏現在,他們說話的頻率一樣,內容一樣,連重音都分毫不差。

半晌,還是肖若飛先開了口,把如此重擔丢給對方,實在太不公平。“昨晚,其實……我沒睡着。”說着,他把顧春來拽到幾乎沒人經過的樹下。

顧春來倒吸一口氣,根本不敢往外吐。

“雁南的合同……收到了?”

顧春來看着對方,沒有絲毫表示。他明白,于理,這是商業機密,自己一個字都不該說;于情,他不想對不起任何一個人。

肖若飛似乎一眼看透,接着說:“合同內容,我不問。不管他開出條件多好,和我無關。”

顧春來鄭重點頭。

“你別急,無論期限是明天、一周後,還是一年後,都別急,別匆忙決定。他再催你,沒想清之前,也不要輕易松口。”

顧春來當然明白。他十幾歲的時候就失去了後盾,失去了無條件的支持,失去了可以随時躲藏的避風港。這些年來,他太習慣規劃自己的人生,想清楚一切可能,做出選擇,并承擔後果。

他知道自己要什麽。

肖若飛看着他的眼睛,繼續說:“你是成熟的演員,我沒有懷疑過,一次都沒有。但是,在銀幕前,恕我直言,你的經驗太少。我必須告訴你,流量這東西,沒人排斥。不管別人說什麽,相信我,只要在這一行,要賺錢,就不會排斥流量。包括我,也絕對不會。”

顧春來剛開始有關注度,有流量,粉絲沒成氣候,因為數據剛起步,也不存在擋人路的情況。但他繼續拍下去,只要角色合适,熱度一定會持久。關注度越高,被捧得也就越高;粉絲越狂熱,這條路走得也就越辛苦。萬一出事,摔得也會更慘。

而這一切勞神費力,在剛起步的階段,與磨練演技幾乎無關。這些道理,顧春來或許都懂,但他一定沒親身經歷過。

“你要想清,打算追求怎樣的流量。”

肖若飛将一切都掰碎了。白雁南這個人,目的性強,計劃性也很強,無論自己,還是手下的藝人,從出道第一部 作品開始,都是精挑細選穩打穩紮。最初的幾個角色不能太難,先通過題材刷大衆好感度,輔以宣發物料,先紅起來,先有關注和話題度,積累一定經驗後,開始挑戰相對困難的角色。這樣一來,觀衆和業界都樂得見演員的成長和進步,口碑也不會落下。

而燦星從來走內容路線。肖若飛簽的演員從不是最帥最美,但一定是最會演的,性格不那麽完美,有黑料,嘲諷和贊揚并存。

像顧春來這種成熟演員,門檻已經很高,無論走哪種路線,都能闖出自己的模式。

就看他想要什麽。

肖若飛這幾天一直在思考顧春來的未來。講完後,他才意識到自己可能越界,像是等待錄取通知書的考生,手心沁出一層汗。

顧春來看着肖若飛,心像是被十二月的壁爐烘烤過,熱得發燙。已經有太多年沒有人願意如此悉心為他考量,願意為他分析利弊,願意完完全全站在他的角度上思考問題。更何況,這個決定很可能觸犯肖若飛本人的利益,他還是毫無保留,全盤托出。

他拉着肖若飛的手,抵住額頭,一遍又一遍說着感謝的

話,直至嗓音嘶啞。

肖若飛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眼珠一轉,問顧春來:“企劃書,還在?”

顧春來擡起頭,狐疑地看着他,卸下手機殼,從殼子裏拿出疊得略厚的那張紙,輕輕展開,仔細端詳,不禁笑出了聲。

自己這位老同學寫字不好看,又亂,上學時他就領教過無數次。每次看對方的電影史筆記,都跟看天書一樣,偏偏人家成績特別好,掙紮一番,最後還是要借來研習。現在流行無紙化辦公,人們更沒機會寫字,肖若飛的字體比當年更難辨認,通篇粗略看下來,最清晰好認的字居然是“顧春來”。

“笑什麽?”

顧春來指着紙面上鬼畫符般的墨跡說:“當年花了一晚上讀這張紙,最後也沒讀透。”

肖若飛撇嘴道:“不管,反正,我先發企劃的。即使你簽雁南,也是我先;難看,也是我先。”

講完,他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支唇膏,金色蓋子,黑色磨砂殼,造型頗似女王權杖。他旋出膏體,在自己的大拇指上劃了幾圈,塗勻,蓋在折痕明顯的企劃書上。蓋完自己的手印,他拽過顧春來,如法炮制,不一會兒,顧春來鮮紅的手印也出現在企劃書上。

“這是我們的約。即使……你和他簽了正式合同,我們也有這個。已經奏效,不許反悔!”他一邊講,一邊拽過顧春來的小指,緊緊勾住,又來一遍“拉鈎上吊一百年”。

顧春來像嘴裏含糖,舔舔唇邊,翹着嘴角,道:“你得給我解釋解釋,這張紙除了我的名字外,其它都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我們一起拍電影,世界上最好的電影。不管你簽誰,只要有合适你的角色,我找你。”

一枚帶着時間光弧的箭,穿過長河,穿過春花秋月,射中顧春來的心髒。

“若飛,我決定好了。”

肖若飛見顧春來似笑非笑,有點不敢聽他答案:“別說,不用說,別告訴我,告訴他,到時候我猜,猜得到。”

顧春來這次沒聽他的話:“不告訴你,你怎麽準備合同?”

“你……決定了?這麽快就好?雁南的計劃,不考慮?”

顧春來堅定否決。“我想跟你拍電影,實現我們當年的理想,這是第一位,最主要的,沒得說。雁南那邊,他在事業上真的很照顧我,願意給我鏡頭,願意給我機會,但某些追求快速流量的辦法,我仔細思考後,沒法認同。”

“他手段多了去了。”

“有些不可以。比如要繼續湊對,在鏡頭前做親昵的動作,以過去為賣點,這些我都不能接受。”

宣傳期這兩周,顧春來也開始了解,世界上有種東西叫“c”、“配對”。不管有意還是無心,演員在鏡頭前演一演私下的親密互動,觀衆愛看,愛宣傳,賺取關注度到手擒來。

雖然肖若飛對這些也嗤之以鼻,甚至不喜歡先前白雁南和顧春來搞那一套,但他分得清現實和宣傳。:“那些東西,不會成真。”

“不可以。”顧春來駁得無比堅決,“起碼現在,我不想再和別人做那些。”

肖若飛倒是好奇了:“為什麽。”

“因為我有喜歡的人,這些事情,比起在銀幕上跟別人做,我想跟他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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