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暴風雨夜 II

“是誰?”肖若飛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簡單一句話,令顧春來心髒快要爆開。

他不敢看肖若飛,不敢面對自己心心念念太久的人。先前他已經想象過太多次告白的場景,無論如何,都與眼前的格格不入。

自打意識到自己逃不出這段思念,沒法做到不喜歡肖若飛,顧春來就放棄了猶豫和掙紮,開始計劃告白的時間和地點,以及被拒絕或答應後,自己可能會有的反應。無論哪種反應,他都可能會再次失控,可能忍不住一天看對方成千上萬次,甚至可能影響到拍戲。

相似的情況,之前他畢竟經歷過一次。拍攝期間若再次發生,他承受不起。

但他又不能說,給我兩周時間,等我們拍完戲,我跟你告白。這樣做也太可笑,太不知好歹。

斟酌許久,顧春來也找不到合适的開口方式。他只好放棄思考,硬着頭皮,試着講人話。“你記得,之前我和學姐拍那場戲,起了不合時宜的……劇烈的……反應……”他一字一句,說得艱難,“但那不是對學姐的。你知道,我不喜歡女人。不對……我不讨厭女性……愛情的意味,我對女性沒有感覺。”

“是對你喜歡的人?”肖若飛輕巧一句,就揭開他試圖掩飾的垃圾桶,裏面全是廢棄肮髒的想法。

顧春來發現,繼續遮掩并沒有任何意義,便誠實回答:“對。演戲的時候我一直在想象和他做那碼子事。撫摸對象是他,親吻對象是他,親熱對象也是他。”

“但你還沒告訴他,你沒告白。”

顧春來發現自己又站在泥潭中,越陷越深,被淤泥壓得要喘不過氣。這是自己心底最深處的秘密之一,卻被當事人逮個正着。他垂着腦袋,偷偷往後縮,似躲在灌木叢中的小狐貍,忘記遮住耳尖,被獵人發現蹤跡。

獵人步步緊逼,瞪着他的眼睛,逼得他無路可逃。“那個人知道的話,你不是這種語氣,你不會這麽平靜,陳述事實。我一直看着你,我知道,跟熟人,你根本不遮掩。”

“對,是還沒說。而且,我暫時沒打算說。”

肖若飛突然拔高聲音,刺破雲霄:“你不打算說?!暫時不說?還像原來那樣,一輩子不說?!”

陰沉的天邊,突然響起一聲悶雷。

這可是十一月底,是白水初雪的季節,天邊卻傳來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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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若飛感覺糟透了。

天垂雷電,雷聲翻滾,狂風暴怒,這一切都太像他不願意回憶起的夜晚,他不願意揭開的狼狽青春。

可是他沒有辦法,面對這樣的顧春來,他仿佛與冷靜二字絕緣,吸入肺的是空氣,呼出的卻是憤怒和欲望之火。

肖若飛不管不顧貼上去,扯掉顧春來的假發,捧起他的臉,近乎野蠻地蹭掉蓋住他皮膚的色彩。眼影沒了,唇膏沒了,粉底也斑駁脫落,顧春來又回到原原本本的模樣,牙齒打顫,嘴角泛着青紫,眼眶邊滾着一圈液體,那麽陌生,又熟悉地令人心驚。記憶和現實逐漸重疊,擁有了相同的模樣。

那張八年前暴風雨夜裏未完成封存的油畫,今天扯掉面紗,再次露出原本的面貌。肖若飛終于明白,拍那場戲時,顧春來無比投入熾熱的眼神,究竟從何而來。

自己宣布和白雁南交往的那天。

《心房》殺青那天。

畢業撞到他親吻白雁南床的那天。

現在這一秒。

顧春來陷入愛的表情自始至終,如出一轍,癡狂又絕望。只有那個人,只有那份如地心岩漿般灼熱的愛,才會逼出他的眼淚。

肖若飛眼睜睜看着一滴水順着對方的眼角劃過面頰,落

在鎖骨,滑向胸口,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水越來越多,越來越兇猛,肖若飛這才擡起頭,看着上空針一樣細密的水線越來越緊,急速墜落。

十一月底的天,真的下起了暴雨。這幾乎在白水聞所未聞。

肖若飛愣在原地,看着顧春來被雨水打得睜不開眼,雙手顫抖,費勁心力拉開羽絨服,哆哆嗦嗦蓋在他頭頂,然後脫下高跟鞋,牽起他的手,指着不遠處的涼亭,帶着哭腔喊:“先去躲雨!”

去烤冷面攤的路上有一間涼亭,年久失修,破破爛爛的,除了偶爾有人會在那裏拍戲,大部分時間都是閑置狀态。今天雨落得急,裏面聚了不少躲雨的人,微信提示、語音留言聲此起彼伏。不出幾分鐘,好多人開着車,手拿傘,将涼亭裏的人接走七七八八,破敗內短暫的喧鬧,重歸寂靜。

只有角落裏蓋着同一件大衣的肖若飛和顧春來,誰都沒拿手機,誰都沒說話,安靜如初,等待涼亭裏只剩兩個人,才探出頭。

一場雨,一段奔跑,把兩個人都澆醒了。

肖若飛看着身旁的人,狼狽不堪,褲襪濕透,全身被雨澆透,頭發貼在臉上,眼眶泛紅,嘴角還留着青紫色痕跡。他探出手去擦,擦不掉,換來幾聲抽氣。

演員們排練時太投入,難免留下傷,換作平時,顧春來肯定要笑笑,裝作不在乎的樣子回一句,“剛好省了化妝的時間”。可他現在沒笑,也沒說,也不躲,目光順着肖若飛的指尖來回游動,最後停在肖若飛的眼睛裏。

“對不起。”半晌,雨聲漸響,蓋過肖若飛的心跳,他才輕輕開口,“我……太急了。”

“沒有,是我磨磨蹭蹭,話都說不清。”顧春來又看了看肖若飛,偏開眼,似是要牽對方的手,卻懸在了半空,“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挺遲鈍的,有些時候腦子轉得慢,感情問題更需要時間去想明白,結果無形之中傷害了許多人。”

肖若飛知道,戀愛這種東西,是把自己的一半人生分給別人,為另一個人的笑而笑,為另一個人的苦而痛苦。愛上一個人的那一刻,甜蜜加倍,痛苦也會加倍,是蜜裏調油,也是刀山火海。你不知道他愛不愛你,你也不知道這一切會不會長久。那是一種甜蜜的顫栗,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決定之一。

他曾輕率過一次,後果要好幾個人吞,無論如何,他不想再次犯錯。剛才差一點,就差一丁點,他差點被嫉妒吞沒。

“謹慎一點好。”肖若飛答,“你應該按你的步調來。”

顧春來輕聲應了句“嗯”。

肖若飛又問:“你喜歡的人……我認識嗎?”

顧春來的回答,還是一個“嗯”。

“哎喲,這樣的話,要不……告訴哥,那人是誰,哥跟他說道說道,幫你們一把?”

“不了,”顧春來苦笑道,“感情永遠是兩個人之間的事,與第三者無關。即便你把他們關在一起,強迫他們接吻、做愛,他們的心不相通也無濟于事。差一公分都不行。”

肖若飛覺得自己傻得多餘。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把誰當成了假想敵,才會那麽憤怒。和白雁南宣傳的那段時間,顧春來的眼神不再濃墨重彩,也不再有那種執着,即便二人捆綁炒作,他還是看不到少年時期的狂熱。

他偶爾甚至懷疑,顧春來到底有沒有喜歡過白雁南。自己當年所看到的一切,究竟是真實,還是夢。

那……能讓顧春來愛得如此之深的人,又能是誰?

“表白的話,我會親口跟他說……我在等電影殺青。”顧春來不着痕跡地貼近肖若飛,懸在半空中的手終于貼住另一只無着無依冰冷的手背,“他跟我在一個劇組,是我認識了很久、很好

的人。”

說完,顧春來咬住嘴唇,認真盯着肖若飛的眼睛。

“我前段時間跟他重逢後,關系似乎恢複到原來。從這段時間的反應來看,我覺得他至少不讨厭我。”

顧春來說得很輕很緩,字字句句好似午夜香頌,混着沙沙的雜音,複古溫柔。可肖若飛感覺,那些話觸到自己的心髒時,卻像炸彈一樣,此起彼伏,地動驚天。

每句話,每個詞組,他都能和無比熟悉的人對應。但在此之前,他的大腦從未往那個方向偏一分一毫。

“我們的戲拍到一半,他的前男友出現了。他的前男友是很優秀的人,也是我很好的朋友。和對方比起來,我大概就是白天鵝面前的唐老鴨。”

“唐老鴨,可是大明星。”肖若飛不禁揶揄。

“我跟那個人不是同類,不好用醜小鴨……算了,不管了,”顧春來輕笑,“起初我以為他們一定會複合,可他明确表示,沒有這個意願。”

肖若飛身體比腦袋快一步,纏住顧春來的手,問:“他前男友,跟你提過,想和他複合?”

顧春來擺擺頭:“不重要。我們的談話,在我們之間發生就好。我不想在他前男友背後說閑話。”

肖若飛垂着眼睑,看着對方也像剛才在隐秘不見天日的衣兜裏那樣,纏住自己的手。有道是十指連心。這樣的牽手,和心髒相交又有什麽區別。他感覺自己的心髒裏塞了爆破物,其每一個分子都充滿了蜜糖。

“後來我發現,這個人為我做了太多事,而我都誤解了。我就想,有些事情是不是說清楚比較好。但我們在拍戲,他有太多事情要忙,我不想給他造成困擾。我失控過,給大家帶來麻煩,最後幾場戲的感情又特別大起大落,我不想因感情問題分神。”

肖若飛松開手,在顧春來陡然失望的表情中,攬住他的腰。“對于他來說,你不是麻煩,永遠都不是。”

顧春來的表情變得柔軟,似小刺猬露出肚皮,坦誠又脆弱:“可我剛才又失控了,惹得他生氣又痛苦。多年之前,我們有過相似的經歷。這一回……我不能再讓錯誤重演。”

肖若飛看着顧春來的眼睛,是冷靜自恃,是專業演員的素養,還有萬般柔情。所有的謎團,所有的焦躁,所有想不通的地方,一瞬間都有了答案。那些遺落在時間中的碎片,終于拼成了完整的圖。

那個熾熱又絕望的眼神,終于找到了歸處。

這一剎那肖若飛有些後悔,是自以為是的狂妄和自大,傷害了兩個少年時代最重要的朋友。但後悔無用,語言也太蒼白,再多的對不起再多的歉意,也沒辦法填平已經痊愈的疤。唯有行動,唯有時間,才能消弭一切。

從這一刻開始。

肖若飛眼睛彎彎如新月,再向前湊湊,抵住顧春來的額頭。他看着咫尺之間的雙眸,像對天地起誓般,無比鄭重地說:“對他來說,這輩子的夢想,是和你一起拍電影,拍世界上最偉大的電影。所以,你不要擔心,你的想法,他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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