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墜落

八個鐘頭前。

顧春來在夜色中睜開眼。

他做了一夜夢,打怪獸打僵屍,騎着獨角獸在粉色的雲端和舉着劍背着翅膀的肖若飛接吻,最後天崩地裂,他一直下墜,墜得驚醒。墊子太硬,睡袋不夠暖,置身冰點上下的空氣中,更是寒得要命。

也不知怎地,他不争氣的後背今年一直在找麻煩,這會兒又開始疼,還好他早有準備,連忙吞了止疼藥。

也怪攝制組,今年居然整出這麽多新花樣。

前些年《大逃脫》的決賽都在大型影視基地內,今年節目組突發奇想,将決賽場地帶到了真正的野生戶外,距景城東南幾百公裏的靈山。靈山是遠近聞名的爬山聖地,徒步道從平緩到險峻應有盡有。他們的賽道也一樣,從山腳下直到山巅。

起初接到任務卡時,顧春來有些顧慮,但攝制組在,他不好鬧得太僵,便等人都離去,才與業務助理聯系。對方也說這安排太冒險,與攝制組提前溝通過。攝制組承諾設備中包括指南針、對講機,賽道沿途每隔一段就有工作人員導航,以免選手迷路。到了任務點,更有醫生和專業教練輔助指導,以确保萬無一失。

飛翔工作室接受這個條件,別家公司也都應允,顧春來便不好再有異議,即便內心的顧慮再揮散不去,他也無法“一枝獨秀”。

賽程共分兩天,每天早晨六點起床準備,七點開始比賽正式開始。第一日最先抵達終點的兩組選手,第二日可以獲得特權;相反,無法在十小時之內完成第一日賽段的選手,第二日需接受罰時。十個鐘頭看似多,但其中包括吃喝拉撒以及休息時間,全靠選手自己掌握,況且野外不比攝影棚,山上氣候又似小孩的臉,一不留神就會出岔子,夠喝一壺的。

前天中午攝制組離開後,顧春來開始打包準備,之後輾轉一天一夜,終于昨晚六點左右上了山。晚上他們錄了個特別節目,美其名曰“網站會員花絮”,折騰到九點多,大家都匆匆睡下了。

雖時值冬日,但在野外露營,怎麽也要防着野生動物。第一天晚上,節目組居然突發奇想,讓選手輪流照看營火,以防熄滅。顧春來和白雁南時間是淩晨四點至六點,剛好是最後一批。顧春來本以為能踏踏實實睡個好覺,哪知自己腦袋不争氣。

顧春來看了眼表,剛三點出頭,再躺回去不值得。身旁的白雁南還在熟睡,動作太大會吵醒對方。他只得小心翼翼鑽出睡袋,穿好防寒服,離開了狹窄的帳篷。

前一組選手也剛出窩,見了顧春來還打趣,既然醒了能不能過來看火,自己好繼續睡。顧春來沒反對,跟二位笑笑,說自己去旁邊轉一下,回來就替班。

他和肖若飛分開已将近四十個鐘頭,中間不是準備出行就是在路上,旁邊很多雙眼,捧着手機在一旁皺眉或傻笑都顯得太奇怪,所以他根本沒機會跟肖若飛說話,他的“花蝴蝶”也自始至終一言未發。

兩個人的對話斷在在肖若飛去sachie那天。顧春來看着肖若飛的頭像旁肥美的壽喜燒,敲下幾個字,“這地方看起來不錯,改天一起去試試”,又删除了。

他明白,如果自己假裝無事發生,他和肖若飛還能做生活在雪球擺飾裏的愛侶,講甜言蜜語,假裝毫無芥蒂。當再次觸及類似問題時,争吵依舊出現,如此往複,直至一方先耗盡心力,磨盡耐性,舉手投降。

這樣的感情,怎能堅持一世。

顧春來收起帶着溫度的機器,雙手塞進衣兜裏,低頭一直往沒人的方向走。

選手們的露營地在靈山入山口,一方平坦開闊,另一方是疊嶂的山巒,這些天氣候舒适,多晴,夜晚溫度雖低,但貴在周圍無光無聲,只有一叢叢松樹影

交錯直立,稀疏白雪,暖黃帳篷,好似慶祝耶和華降生的聖誕裝飾,自此人間無憂無愁。

他随處找了塊幹淨的石頭,席地而坐。擡起頭,天邊挂着魚鱗狀的雲,古銅色的光暈圍住半圓的月。他随手拍下來,想發給肖若飛,但這樣輕飄飄的不明不白,未免太失禮。他長嘆一口氣,摘掉手套,從防寒服夾層中摸出一根煙。

還沒來得及撕碎,顧春來就聽身後就傳來熟悉的聲音:“我以為你早戒了。”

青藍色的火苗點亮他的視線。

他毫不意外,扯掉濾嘴,撕開煙紙,碾碎煙葉,繞過火苗,看也不看,伸到舉着打火機的人面前:“沒錯,十年前就戒了。”

“那還備着煙,”對方收起火,湊近去嗅顧春來的手,“操,這味兒是……”

“若飛的香水味兒和這種煙葉特別像。”他總算回過頭,直視對方的眼睛,“雁南,你不記得了?”

白雁南擺擺手,拍了下顧春來,顧春來應聲挪位,讓出石頭上一小塊空地給他坐。石頭不大,兩個人只能貼很近,才算坐穩。他順着顧春來的視線往天上看,看着孤獨的月亮,說:“差不多回去吧。交接太晚影響不好。”

“別擔心,我定了鬧鈴。”顧春來捏了捏背,繼續講,“剛才吵醒你?”

“沒有,這種破地方哪能睡得踏實。”白雁南看着顧春來,說道,“你和你小男友進展還順利啊?”

顧春來“嗯”一聲,鼻尖埋進煙葉裏,使勁吸口氣,差點嗆出淚。

“你小男友挺厲害的,聲明在外,和他在一起的都說好。”見顧春來斜眼看他,白雁南挑眉靠近,捂着嘴低聲講,“怎麽,他沒跟你說過?”

顧春來面色不改:“過去他愛睡誰就睡誰,我不在乎。我想知道的時候回自己問他。”

白雁南咋舌:“切,真沒勁,想逗你你都不接梗,這樣上節目會死亡效果的。”

顧春來不甘示弱:“您上節目跟人聊房事、聊男朋友的?”

白雁南見他那樣,無奈講:“你瞎較什麽真兒。行了行了,當時我倆啥都沒發生,親都沒親過,您滿意了吧?”

顧春來托着腮,猶豫良久,說:“若飛說你親過他,就他生病那次。”

白雁南看了顧春來兩秒,突然指着他鼻子,樂不可支。“那好啊,既然你不信,我們約會吃飯擁抱,他還見過我的裸體,怎麽樣,他有沒有告訴你?”他湊近顧春來,聲音帶着欲望的熱度,蕩過顧春來耳邊,“還敢說你不在乎,分明介意地眼紅。”

顧春來沒答。他的胸口仿佛被人用皮筋彈了一下,留下細小的紅痕。

“春來,你真夠可以的,別的不說,惹惱人倒是挺有一套啊。你能不能再虛僞點。”白雁南聲音卡頓,但無比平靜,“我和若飛宣布在一起的時候,你知道你什麽眼神嗎?若飛看不出來,但我能感覺到……你羨慕嫉妒我。”

羨慕。嫉妒。對啊,顧春來明白,自己當然羨慕眼前這個人,從他選到自己對面的床鋪開始,一直到今天,他身體健康,家庭健全,眼睛只有前方,毫不偏移地追逐所想所願,不必小心翼翼,不必瞻前顧後,也不必擔憂失去什麽。他是真真正正別人家的孩子,就算自己努力一生,都夠不到他的分毫。

這個人,還是自己現任男友的前任,畢業分手那天到底有多難過,他記得一清二楚。

“可是啊……告訴你個好消息,那個人他其實不愛我,當然我只想占住他而已。我們交往的時候,他一直不肯親我也不主動抱。畢業前一天,我想跟他打個分手炮,脫光站他面前,你知道他做了什麽?”白雁南仿佛剛從海底脫險,浮上水面,猛地

吸了口氣,“他給我披了件衣服,讓我別凍着……肖若飛他媽的讓我別凍着!”

顧春來疑惑了。“怎麽可能?他跟你分手時很難過的。”

“你知道為什麽?因為我戳穿了我們之間維持了十個月的面具。我跟他說……”白雁南看着面前的人疑惑的表情,突然收了口,“算了,這話不應該我跟你說,你去問他吧。這是你們兩個的感情問題,和我這個外人有什麽關系?”

問他?要直面血淋淋的過去,揭開彼此的傷疤嗎?可他們明明已經舉着刀捅進了彼此的胸口。

先前他一心只想給對方童話的世界,一心只想對方開心,生怕對方一丁點不滿意,就會失去得來不易的人。所以他刻意回避掉可能阻礙二人感情的話題,比如前任,比如自己的麻煩事,甚至還有那陰差陽錯的八年。

可一味回避暗影,奉獻激情,最終只會被太陽的熱度曬傷。

争吵過後,顧春來才意識到,逃避和自以為是,傷害了心愛的人。

他差點再次失去肖若飛。

當肖若飛剖開過去,坦誠以待,自己卻假裝大度,假裝全盤接受,實際看都不肯多看一眼。他并不是不在乎,也沒有表面那般寬容大度。他只怕自己嫉妒後悔,露出生命中最窮兇極惡的一面,無比醜陋,最後吓跑對方。

可那是自己最真實的一面啊,顧春來想,如果不能坦誠相待,難道要帶着假面和愛人共度餘生?

他掏出手機,直視屏幕上的“花蝴蝶”,在暗夜中亮得光芒萬丈。

給肖若飛留言完畢,鬧鈴恰到好處響起。

顧春來回到營地,并沒見熟悉的身影。前一組守護營火的組員說,白雁南太頭疼,回去接着睡了,拜托他自己看火。顧春來沒有異議,也沒叫醒對方,獨自守着溫暖的氣流,直到第二天清晨的集合時間。

白雁南還是那身裝扮,眼眶微紅,嘴卻在笑,哈欠連連,一直揉眼睛,還擠出兩滴淚。他假裝昨夜什麽都沒發生,對顧春來一如往昔,拽着對方站在鏡頭前,毫不掩飾對勝利的渴望。

話筒一轉,主持人對準了顧春來,讓他說兩句決賽來臨前的感想。

顧春來看着白雁南,說:“昨晚我的搭檔對我進行了秘密特訓,十分感謝他,讓我想通很多事。我們打算在比賽結束後再好好交流下感想,對吧。”

白雁南眯着眼,點了點頭,目送主持人離開。他一邊微笑一邊揮手,對身邊的顧春來低聲說:“我不需要你給我臺階下。”

顧春來也是同樣的姿勢,以同樣的語氣說:“你要贏,那我們一起贏。在比賽前不如忘記不快的雜音。你也知道,對手有多強。”

白雁南沒就沒打算真生氣。可那個得到肖若飛的人至今還一副謹小慎微的模樣,看得他當真火大。雖然他們實力不錯,但強敵如林,如果再糾結下去,将一事無成。

今年有組選手臨時退賽,節目組找來之前幾屆的冠軍臨時比了一場,決出冠軍中的冠軍,冠名“殿堂組”,令本就激烈的賽事更撲朔迷離。

第一天的比賽從入山開始。八組選手分別從入山口領線索卡,之後将分成四條線路,分別上山。這就意味着每條路線上的兩組成員可以通力合作,取得優勝,還有第二天的優待權;或者可以在第一天除掉身邊的障礙,阻礙對手。

顧·白組合,派出白雁南抽卡,四號賽道,和他們線路相同的一組,居然是“殿堂組”。

那兩個人可不好惹。

他們經驗豐富,實力強勁,兩位演員都有運動員的經歷,而且行走業界也是靠的類似人設。白雁南直覺對方不簡單,便和顧春來商量,盡量尋求與二位合作  ,觀察對方的動向,再伺機行事。

顧春來沒有拒絕。

比賽開始,殿堂組果然沒有客氣,一路順着四號賽道向上爬,根本沒給顧·白組求合作但機會。地圖上顯示,這條路線雖然相對較短,但坡度是幾條之中最大的,而且岔路多,一不留神容易走彎路。

顧春來本就是謹慎性格,深知自己和白雁南的體力比不上殿堂組,不能亂了方寸,幹脆建議對方保持自己的節奏,第一天沒必要争前兩名。

但白雁南目标明确,他就要贏,就要站在山巅,從第一刻起就不願松懈,畢竟規定時間內無法完成任務要接受罰時,而前兩名的獎勵無比誘人。

他愣是暴走了一個鐘頭,完成第一個任務點,最後趕上正在研究前往第二個任務點路線的殿堂組的步伐。

或許他們後來居上得出乎意料,殿堂組終于肯停下腳步,聽白雁南說話。白雁南一邊說服對方與自己合作,一邊觀察周圍。這裏的環境很奇怪,路太窄,周圍也沒有工作人員,旁邊看過去就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山坡。

他愣了片刻,終于意識到:“你們偏離了賽道?!”

“傻子,這邊是到第二個任務點是高難度,太遠,這邊有近路,為什麽不走!你們要不要贏?!”

白雁南開始動搖。面前的路看似險如蜀道,山上又不比入山口,氣溫低,時不時能碰到看不見的暗冰。但這個方向是對的,第二個任務點就在前方……

“不行,這也太危險了!”顧春來不肯白雁南輕舉妄動。

殿堂組看他們的樣子,體力根本無法與自己抗衡,便說了句“抱歉,我們必須要領先”,然後擠開與他們商量的白雁南,繼續前行。

路實在太窄,白雁南往後一躲,一只腳突然懸了空,像快被砍斷的樹,不禁重力,猛地向後倒!

他本能地大喊一聲:“救命啊!”

那兩人似慌了神,跑得瘋狂,頭也不回向前沖!

顧春來瞪大眼睛,渾身血液倒流。他什麽都顧不得想,兩步徑直沖向白雁南,護住對方的頭頸,不可遏制地向山下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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