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不是一個人
白雁南懵了。
他記得背後明明還有路,有落腳點,可向後一撤,踩到的只是空氣。
這感覺和吊威亞完全不一樣,腰間沒有繩索,也沒有沉重的束縛,眼裏只有越來越遠的路,還有越來越沉的身體,像過山車爬到了頂點,沒有向前走,而是突然倒退着下滑。他本能想抓住什麽,可旁邊只有抱都抱不住的粗壯樹幹,樹皮凍得太硬,化作利刃,直接割破了他的手套。
那兩個人就這麽走了?自己難道就這麽滾下去,一直跌,然後消失不見?
搞什麽!
自己可是白雁南,這麽多年從默默無聞闖到今天的地位,什麽大風大浪沒經歷過,這只是個綜藝節目!山坡不算太陡,但冬天雨雪交加後到處是冰,他想站起來,卻越滑越狼狽,速度愈發難以控制。
眼見前方又是一棵樹,若撞上去,後果不堪設想!他本能叫出聲,下一秒,只覺異常的力道将他朝反向一拽,溫暖柔軟的觸感裹住頭頸,耳邊呼嘯的風聲振聾發聩,但他只剩失重的感覺。
“傷了嗎?”
是顧春來!
顧春來正抱着自己往下滑!
白雁南全身都在顫。他從不清楚顧春來力氣這麽大,勒得他全身生疼,快要喘不過氣。他們越墜越快,越滑越難以控制,枝葉斷裂的聲音此起彼伏,周圍明明很冷,灼燒的焦糊味卻越發明晰。
不只是自己,還有另外一個人也跌下山,而且可能傷得更重!
“春來,放開我!”白雁南放聲大喊,“別犯傻!”
顧春來一言未發,右臂縮得更緊,将白雁南上半身整個壓在自己身上,左手胡亂撕扯着他的肩膀。短暫間隙後,一只背包塞入二人身體之間。
顧春來這時才發聲:“包裏有登山杖!插到地上!減慢速度!我們必須停下來!”
白雁南要瘋了。為什麽這種情況下顧春來還能思考,還能做出瘋狂的卻類似正确的指示。他努力從顧春來懷裏抽出一只手,扯開拉鏈,但手套礙事,他一時沒拿穩,半數東西稀稀拉拉掉了一地。
“快!”
白雁南不敢耽擱,翻了半天,終于找到賴以救命的生存工具。他支開雙臂,立起登山杖,用盡全身力氣插入地面!可他們速度太快,他的雙臂根本沒支撐兩個人的力量,突然停下,慣性勢必做詭!
只聽一聲怒吼,白雁南雙臂被拽回,雙手收緊,整個人都被顧春來包到懷裏,隔着厚重的防寒服,他甚至能感覺到這具充滿力量的軀體上嶙峋的骨骼。
大約幾秒鐘後,在響聲之後,滾動突然停止,白雁南被甩出去,劃過一道線,之後重重地砸向地面!
腳踝的異樣觸感剎那間竄向白雁南全身。他本能地叫了幾聲,淚水狼狽地流滿全臉。躺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起身,但右腳踝已經腫得比小腿肚還粗,稍微碰下就是錐心蝕骨的疼。他不清楚有沒有傷到骨頭,但雙腿已經失去了支撐身體的能力。一只手套早不見蹤影,另一只還茍延殘喘挂在手上。
見顧春來在不遠處躺着,他奮力爬過去,仔細一看,他們撞到的是居然是鹿的屍體。冬天屍骸腐敗的速度慢,皮毛在風中來回抖,抖得白雁南心底發寒。
如果他們爬不上去,是不是也會像這頭鹿一般,永遠躺在安靜的深林中。
白雁南擡起頭,發覺顧春來已經起身,肩上的背包已經磨得不像樣。他茫然四顧,轉了兩圈,狼狽跌倒,又再次爬起來。
見狀白雁南大喊:“春來,春來你怎麽樣!”
“還好,你能走嗎?”顧春來聲音很輕,有氣無力,右手攥着登山杖,左手垂在身旁。
白雁南狼狽地搖頭,奮力爬了幾米,爬到顧春來身邊。“腳、腳脖子摔了,不知道有沒有摔壞骨頭。”
“其它的地方呢?”
白雁南使勁搖頭。
“那上來,抓緊我。”顧春來轉身背對白雁南,“我背你上去。”
“等、等一下,我的攝像機還在下面,必須留好內存卡,是證據,到時候不能讓節目組賴賬……”
“這都什麽時候了!”顧春來聲音發悶,很響,口齒也不再似經驗豐富的話劇演員那般清晰,“活命要緊!”
“可是……”
“若飛還等着呢!”顧春來單膝跪地,“上來!抓緊我!若飛還等着,我還有話沒跟他說完!”
白雁南覺得不對勁,可他也看不出哪裏不對。他從未覺得,顧春來竟如此高大可靠,已不再是跟在他和肖若飛身後的少年。可他拍完戲之後太瘦了如何撐得起一個人的重量?
“春來你冷靜些,我們滑了不短一段,不如找找旁邊有沒有近路可以回到賽道?”
顧春來還在喊:“剛才我一直觀察着周圍,找不到賽道。坡不算太陡,我們滑行時留了痕跡,不如原路返回。”
白雁南做夢似的攀上顧春來的後背。
他越來越搞不清楚這個人。如此緊急情況,顧春來怎麽會有餘力觀察周圍情況,迅速做出判斷?之前宣傳期間他明明笨的要死,經常不開竅,處處要自己提點,現在卻突然學會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還是他一心只想回去,心裏根本沒想別的東西?
白雁南感覺顧春來雙腿一直立不穩,顫顫巍巍的撐着發虛的身體,背着個成年男性在覆滿了冰雪和枯葉的山路步履蹒跚。他打算自己找樹枝當拐杖,不再麻煩對方,可顧春來沒聽到似的,一路前行,毫不偏移。
“春來,謝謝……”白雁南突然繃不住了,“對不起。”
顧春來總算回應他:“別說傻話。”
“我去找楚铮鳴的照片,其實是因為,原來我為了一部戲,跟他睡過,我沒想到裏面居然有你。”
顧春來呼吸變得急促,速度也越來越慢。
“開始我本來想留着當、當你的把柄……但是我……上學的時候你一直照顧我縱容我,我……下不去手……”
大顆眼淚順着白雁南的臉往下落,滴進顧春來的領口中。他感覺身下的人變成石頭,變成山的一部分,幾乎感覺不到呼吸的起伏,感覺不到他人的存在。
“我追若飛,是怕你們在一起後,就不會有我都位置了……我會被丢下,我會成為一個人,但我不要那樣……我總感覺只要得到你們其中一個,另一個就不會走。你們都會留在我身邊。他比你更好得手,所以……”
顧春來幾乎被登山杖戳在地上的咚咚聲遮住,輕不可聞:“你可……真過分……玩弄若飛……”
“怎麽辦啊,我喜歡和你們一起的日子,你和他我都想要,我想要好多人的愛,想要好多人喜歡我,但你們兩個,是最不一樣的,是我最美好的記憶……”白雁南收緊手,像抓住巨浪中的浮木,“以後你們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別……傻……”
話沒說完,顧春來身體一斜,仿佛被無形的手控制,面朝下,直挺挺栽倒在地!
白雁南跟着摔倒在地。他驚異地發現,二人上山沿途竟然一直有星星點點的血。他頓時慌了神,掀過顧春來的身體,只見對方左半邊臉沾滿血,面色鐵青,薄唇染成豔紅,頭發狼狽地粘成團。
“你傷成這樣怎麽一句話都不說!”白雁南沖他吼出聲,“我不想你喪命!”
“抱歉……走不動了……”顧春來聲音裏只剩氣,“雁南,如……如果我……上不去……”
“你他媽的別說傻話!怎麽可能上不去!你知不知道有個人還在等你啊!你他媽的得到了若飛,這樣就想放手嗎!給我起來!”
“登山杖……當拐……”顧春來咳了兩聲,噴出血沫,濺了白雁南一臉,“爬上去……”
說完,他勉強舉起完好的手,蹭了下白雁南臉上被淚稀釋的血,又重重墜地。
“拜托……上去吧……我……背不動……你……”
“滾吧!我可以帶你走!”
白雁南剛擡起顧春來的左臂,下半端便不自然地垂向地心。他突然意識到,剛才顧春來撞上了什麽東西,他們才止住。明明他雙腿健全,沒人拖累的話,可能早就走得很快走得很遠。但即使傷成這樣,顧春來也從未起過抛棄自己的念頭。
白雁南突然不知如何下手,才能不引起進一步傷害。
“卧室衣櫥……木盒……遺書……”
“別說傻話!”白雁南握緊登山杖,“你等我!我去叫人!不許死!他肯定還等着你,他一直喜歡的是你!”
顧春來已經聽不清了,他只能感覺到白雁南嘴一張一合,但腦袋收不到任何訊息。他從沒想過,原來說話如此令人疲憊。
可他不敢閉眼。
他清晰地感覺到,生命正一點點從身體裏悄然而逝,溫熱的血液不知從什麽地方緩緩向外流。他仿佛墜到另一個世界,眼前空蕩蕩的,沒有道也沒有椅,不知前進的方向,也沒有能落腳的地方,唯有視線盡頭影影綽綽,模糊不清。
顧春來只能沖着那個方向一直走,走到一半以為那影子是頭公鹿。可是再靠近,他才發現視線中是十六歲的自己,身穿不合身的西裝,弓背站在一排墓碑前,兩片蝴蝶骨幾乎刺出西裝,稍微一揮就能飛走。
那是外公的葬禮。
顧春來記得那天日光很好,風很冷,悼唁的人都已散去,周圍空蕩蕩的,只剩他一人。那天他一滴淚都沒掉,定定地站在原地,從早到晚,直至守墓人來喚他走,他才挪動腳步,踉跄離開。
從那天起他決定不再哭,忘記一切悲楚,割掉灰色的過去,只向前看。過去只會讓人難過,難過會哭,哭也只能引起眼睛發酸鼻子發漲,其餘什麽作用都沒有,反而顯得自己更可憐。
十六歲時顧春來就明白,人間唯有自己才能依靠,不問過去,才能向前走。
可是……
顧春來分明看到,那排墓碑前多了一個人,一個硬是在拍攝期間拽他來,給他包餃子,讓他在合适的時間說了感謝,然後帶他回到正常生活。他看到自己長大了,變成了現在的模樣,依舊弓着背,樣子不成體統,眼裏還有那天早晨吃完餃子留下的淚。
那個人對現在的自己說:“春來,回去吧,下次一起來。你不是一個人了。”
不是一個人了。
“若飛……”顧春來終于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他猛然睜開眼,意識和視野總算回到身體。左半邊撞傷了,但右邊沒問題,自己還有一只手,兩條腿,能往前走一步,就離肖若飛進一步。
他還有話要說,還有年年歲歲的月亮要和對方一起看過。
現在還不能放棄!
顧春來以為自己早就無所謂。
他曾想過很多次,死後到底會變成什麽。他想過鳥,想過樹,想過游魚,想過巍峨的山,想過肖若飛喜歡的糖喜歡的香水,或者他最愛的襯衣。
但現在,身體越來越冷,那一刻可能
真的要來臨,顧春來反而什麽都不想了。
他只想活下去。
他就想做顧春來,想看霧看風,看棉絮狀的雲,看翻滾奔騰發黃的草地,看乞力馬紮羅的雪,在海面踽踽獨行,擡起頭,突然見到前方的燈塔。
他想做肖若飛身邊的顧春來,回到對方身邊,好好愛他,和心愛的人共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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