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但是無人來

接到電話前,肖若飛總覺得顧春來就是去錄節目。雖然制作組混蛋,戶外錄節目有風險,顧春來也會很苦很累,但他相信,第一天拍完節目,顧春來拿到手機,他們就可以談談。他會告訴對方自己的困境,他聽了顧春來的留言,也相信對方會坦誠。

然後他們會和好,肖若飛也決定,等顧春來回家,由自己提出同居吧。他還沒來得及考慮清楚後果,也知道藝人經紀那邊無時不刻耳提面命旁敲側擊,提醒他顧春來目前的路線尚不明确,一丁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成為壓死駱駝的稻草。

但他們相愛,如果不能一起克服一切,未來将成空談。

他相信他們可以。

而且現在年底了,工作再忙,抽出一兩天約會也不是不可能。

萬事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困難越來越少。待感情和事業都趨于穩定,由心病引起的耳鳴很快就會消失不見。

一切本該這樣,計劃本該順利,他手中的權杖本該熠熠生光,指向未來。

所以當他聽到肖燦星的消息,第一時間還以為節目制作組開玩笑,哪裏搞錯了。前兩天還在懷中的人,怎能說不見就消失不見?

但顧春來的業務助理金鑫鑫在電話中重複了數遍,說與顧·白組合同一賽道的“殿堂組”報告,該賽道上的兩組選手抄近路,而賽道外狀況堪憂,白雁南不慎跌落山坡,而顧春來為救他,一起摔了下去。“殿堂組”發現狀況不對後立刻通知制作組。現在比賽已經停止,制作組正在全力搜救二人,但周圍地形複雜,尚未取得進展。

跌落山坡。摔下去。尚未取得進展。

肖若飛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多想,但他耳邊再次出現了蓋過一切的蜂鳴聲。他機械地被人推搡着,直至回過神,他才發覺自己已在移動,而腦袋裏還殘留着母親的話——

“別擔心股東大會,去接春來!”

肖若飛魂魄仿佛被抽走,喪失了對時間和聲音的感知,只有視野中的景色一直在變,有天有雲,有山有河,有水泥叢林,有高樓大廈。

最後停在他面前的,是白雁南。

他這才意識到要四下看看。周圍有不少儀器設備,也有好多人,有白雁南的助理和經紀人,有哭紅眼睛的小姑娘,連夏芷也來了。

“這是……醫院?”肖若飛艱難開口。

白雁南點點頭,拖住茫然的肖若飛,嘴裏只能蹦出零星的句子。

顧春來180的身高,為演周小茶瘦到只剩50公斤出頭,室外在冰點上下,背可能還有問題,就算這樣,滑向山底時他還全程護着另一個人,最後造成了左臂前段開放性骨折,肋骨骨折,全身多處外傷。而他對自己的情況絲毫未提,背着腳踝骨折的白雁南走了好一截,最後才不堪重負,倒在林中。

那他的顧春來在哪兒?還疼嗎?現在還好不好,為什麽燦星的人也不去陪他?

“他……失血過多……還在搶救……”

白雁南忍耐好久的眼淚突然決堤,像失去所有玩具的頑劣的孩童,嚎啕大哭,一遍遍說着“對不起”。

肖若飛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盯着白雁南嘴一張一合,好似惡魔張開血盆大口,将他吞吃入腹,撕得他每根神經都隐隐作痛,耳中已經沒了任何聲響。

這明明是心理問題引起的生理異常。

可他的心病根本沒解決。

他的心都要沒了。

周圍人太多,肖若飛覺得太吵。白雁南看似已無大礙,與其在這裏坐着垂淚兩行,不如去手術室外守着顧春來。他剛起身,卻被白雁南的蠻力攔住。

“怎麽了?!”

見周圍人都戰戰兢兢的表情,肖若飛意識到,這句話幾乎用盡自己全力,聲波滔天。

白雁南也被吓到:“春來……春來他暈過去前交代我,卧室衣櫥裏有個木盒子,裏面是……是他的……遺書。”

肖若飛看得到,最後兩個字,白雁南說得有多艱辛。對于他們這個年齡,死亡實在很遠,遺書也不過對財産保障的例行公事。

這是肖若飛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這個詞與死亡有直接的關聯。他甚至不清楚,顧春來到底以怎樣的心态,說出這句話。

他咬着牙點了點頭,給留在城裏的張一橙發了條微信,然後轉身離開,獨自走向顧春來所在的手術室。

不到兩個鐘頭後,白雁南所說的盒子,安安靜靜躺在肖若飛手中。

盒子很沉,沒鎖,輕輕一碰就自動彈開,最上面赫然幾份公證書,想必就是顧春來遺書的原件。肖若飛連忙蓋住盒蓋,深吸一口氣,把自己嗆了個咳嗽,喘了半天氣才勻。

他這才再次打開木盒,取出公證書,抱在懷中。公證書下面壓着個本子,本子旁邊一疊信封,鼓囊囊的,每個信封上都寫着日期,從畢業後第二年開始,每年一封,直至今年。

那本子肖若飛認得,是顧春來當年從不離手也不讓別人看的素描本,用了太多年,邊緣已經舊了。

有天肖若飛實在好奇,剛好顧春來趴宿舍桌子上睡着了,他就湊上前,做賊似的,偷瞄素描本裏的內容。看了幾眼,他就悻悻地離開了,上面不過是學校那棵著名的槐樹,宿舍旁邊食堂,一年級基礎課的教室,還有學校後面他們常去喝酒的小巷。

這些微不足道的日常,突然在肖若飛心裏變得鮮活。他猶豫片刻,再次打開素描本,樹還是那棵樹,小巷還是一樣狹曲綿長,但鉛筆的痕跡被時光磨得發油發亮,變得立體昏黃,帶上記憶的味道。

印象中最後一次看這東西,最後一張圖是護城河的河堤,可後面的紙張,明顯有使用過的痕跡。

肖若飛緩緩向後翻,呼吸驟然縮緊。紙張上有眼,有鼻,有嘴,有眉心的川字,有耳根的紅暈,有背影,有翹起的發梢,還有襯衫的衣角,不同角度,不同年齡。這些意象能拼出一個人歲月的光弧,但畫的主人偏偏要把這個人打碎,以眼視眼,以手觸手,以心度心,刻進自己的骨血中,以生命銘記。

這些碎片剪影,全都屬于同一個人。

全都屬于他,肖若飛。

肖若飛捂住嘴,繼續向後翻。最後一張圖,終于出現他完整的臉。

那張臉出現在手機屏幕中,稍有畸變,旁邊有幾個東倒西歪的酒瓶,落款時間标注的是今年一月一日。

肖若飛記得,新年夜那天顧春來和白雁南在拍《雙城》,收工後在“世界之王”群裏炫耀,片場好不熱鬧,襯得獨自窩家裏喝酒的自己愈發冷清。雖然他平時習慣獨處,但這天不知怎麽地,偏偏想找人陪,就在“世界之王”群裏發了個堵嘴的表情。不出幾秒,白雁南發來視頻請求。他接通,看到白雁南泛紅的面頰占據了屏幕,一直做鬼臉,還要親親。肖若飛無奈笑了,要他別鬧,話音剛落,只聽白雁南身後傳出熟悉的聲音,問他要不要吃蛋糕。

緊接着,顧春來的半張臉出現在光下,手捧綴滿奶油的甜,遞給白雁南,眼角有瘀痕,嘴角上翹。

肖若飛下意識問了句:“怎麽回事,你?”

白雁南接過蛋糕,叉起奶油就往鏡頭前怼,肖若飛左閃右躲,動了幾下,才發現自己再變換角度,也沒法看到顧春來更多的角度。

這時顧春來側過頭,透過奶油的縫隙,眼角隐約有一絲魚尾紋,看得出心情不錯:“雁

南揍了我一頓。”

肖若飛沒反應過來,下意識講:“別啊,別鬧掰,你倆。”

顧春來微微斂笑,柔和地說:“剛拍完飙車接打架的大戲,沒來得及卸妝。”

說完,顧春來蜷起手臂,敲敲繃緊襯衫的肱二頭肌。

肖若飛恍惚了。

顧春來已經不再是彼時的少年,四肢細長,雙眼似蒙着薄冰的無風的湖,只要不站在臺上就微微弓背,毛病不少,因為出過車禍不愛坐小轎車,因為被人打過所以不愛拍打戲和被打的戲,除此之外,就是個脾氣有點臭又不愛理人,除非動一動否則沒反應的含羞草。

唯有演戲,唯有鏡頭前或舞臺上,顧春來才會變成另一個人,閃耀地根本移不開眼。

肖若飛甚至不清楚,他幾時不怕開車,幾時可以與人近身肉搏,幾時普普通通站在人群中便那樣光芒萬丈。

他下意識說:“喂,蛋糕,我也要吃。”

這時電話彼端開始倒數計時,從十到一,背景的夜空開出漫天星火。對面的劇組互相擁抱慶賀,好不熱鬧,肖若飛覺得自己多餘,剛準備挂電話,屏幕裏被簇擁的人突然與攝像頭對視,笑得毫無芥蒂。

“若飛,新年快樂。”

然後電話陡然挂斷。

肖若飛沒來得及問“你怎麽出來演戲了,真的跟楚铮鳴有關系嗎”,沒來得及問“你已經不怕坐車了”,沒來得及問“楚铮鳴打你的陰影已經過去了是不是”,沒來得及問“你考慮過電影沒”,更沒來得及問——

“你還讨不讨厭我?”

他只記得第二天一大早收到份外賣,是自己最愛的甜品店,裏面是滿滿當當幾層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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