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接下來的幾天孫沄仍是有事沒事就往A大隊這邊的營地跑,可惜江月不是避而不見,就是橫眉冷對,次數多了,倒把封子奇火氣惹了出來,因為大家明裏暗裏都在打眉眼官司,暗示孫沄在追江月。

封子奇氣結,現成的一個緋聞對象,哦,不,是真實的對象在這裏擺着呢,都閃瞎了你們的狗眼嗎?江月一看見孫沄就想咬他的樣子,哪裏像是有奸|情了?不對,“咬”這個詞本身就充滿奸|情,咱還是用踹的吧!

一個兀自沮喪,一個暗自運氣,于是某一天兩人一起被拎到了朱海峰的辦公室。

老朱是扮慣黑臉的,這次仍然橫眉怒目,江月有些莫名其妙,封子奇卻貌似心虛地低下了頭,莫非這厮又惹是生非了?江月默默地想。

“我說你有完沒完!還準備鬧多長時間的情緒啊?”老朱一上來卻對江月開火,吼得她莫名其妙,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說的還是那樁事。

江月也拉下了臉:“那事是他們辦事不地道。”

“你還要怎麽地道?那個叛徒作為傷殘軍人轉業,拿着國家津貼,你還要怎麽地道?弄個危險分子在艦隊裏不聞不問,時不時給你放一把煙花,來一下爆/炸?”朱海峰将手裏的本子摔在桌子上,氣勢洶洶。

李閩的後續處理江月一直跟進,自然了解這些事情,知道他已經在現有的境況下得到最大的照顧,可仍然梗着脖子道:“總之上面利用士兵感情上的弱點,不惜傷害個人的信念和尊嚴來達成自己的目的,就是做事不地道。而且他本來不會去炸船艦,是有人刻意誘導!”

朱海峰虎目一瞪,氣勢畢現,上前一步逼視江月,瞪得江月寒毛直豎,幾乎以為他下一個動作就是打她,饒是理直氣壯也不由得退了一小步。

“信念?尊嚴?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就是特麽的名堂太多,真打起仗來出了叛徒,炸得連根頭發絲都剩不下來,你去哪兒找尊嚴?!刻意誘導?誰能誘導你去炸公安局?你拿槍指着我,或者這小子,看不我們會不會把炸/彈扔進隊裏的老窩!”

朱海峰吼完,又看着不着痕跡地對江月顯示保護姿态的封子奇,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對他可就沒那麽客氣了,先是一腳揣在屁股上踹得他一個趔趄。

踹完朱海峰又開始罵:“我打不成你老婆還打不成你嗎?臭小子!本來以為你們膩歪這麽多天,什麽情況你也該掰開了揉碎了說清楚了,誰想還是油鹽不進!她不明白這裏面的道道兒你還不明白?這幾天你都幹嗎了?孵蛋呢!”

江月看着封子奇藍色作訓褲屁股上的大腳印子,頗有些莫名其妙,她本身就護短,又是一貫不畏懼惡勢力的,多日的郁悶被朱海峰吼得煙消雲散,轉化成了怒火,她也吼:“你怎麽打人呢?又是打又是罵,怪不得都說當兵的像土匪呢,上梁不正下梁歪,就是有你這種上級,才有那麽多的兵痞子!”

眼睛還一斜一斜的,擺明了鄙視他,他說知識分子名堂多,她還就講究上了,就不信他真敢打她,大不了回局裏繼續做翻譯去!

朱海峰被氣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氣,阿Q地心道一聲“好男不和女鬥”,他用手點着封子奇吩咐:“自己老婆自己搞定,跟她解釋清楚,就現在!”說完叉着腰對着窗口運氣。

看着封子奇挨了打仍然沒什麽委屈的樣子,江月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朱海峰一直稱呼她為封子奇的“老婆”,立刻風中淩亂了,她強忍着暴走的欲望問封子奇:“你要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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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子奇深吸一口氣才道:“其實,李閩這件事你真的是關心則亂了,事情沒你想象的那麽複雜,這樣,或許對他來說是最好的結局。”

見江月瞪眼他趕緊接着又道:“軍人是要絕對忠誠和服從命令的,所謂的國家機器,就是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沒有自我,別說是心理師的誘導,就算嚴刑逼供加上藥物控制,我們也不能做出背叛國家背叛組織的事,你平常挺清楚的,怎麽就轉不過彎兒來呢?”

封子奇嘆了口氣,看着江月的眼睛裏帶着無奈:“你沒有接受過真正的軍事訓練,不能理解也是正常。可我們,包括李閩所在的艦隊隊員,都是經過專門的測試和訓練的,包括被俘後如何反測謊,反心理施壓,疼痛忍耐等等都有,他連最簡單的心理誘導都經受不了,早就已經失去了在艦隊服役的資格。這次事件,只是上面因地制宜的一個契機,他本來,可以不這樣的。”

末了封子奇又補充一句:“軍事演習雖然是假的戰争,但我們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真實戰争的勝利,為了這個,更大的犧牲也是可以的。每次演習都是有傷亡指标的,和那些死傷的戰士相比,李閩的事真不算什麽。”

江月本來是極其冷靜自制的一個人,只是李閩的情況太特殊,她零距離親身感受了死亡的威脅,又被他絕望痛苦的情緒感染,不由自主就将自己的感情代入了進去。

其實在事情過後,她的潛意識裏早明白事情的原委和誰是誰非,只是感情的關卡上過不去,這也是她沒有繼續找上面以及孫沄理論,而是獨自神傷的原因,現在被封子奇點破,她就像個洩了氣的皮球,一下子就蔫了。

“娘們兒就是娘們,就算腦子比平常人好使,關鍵時刻還是會掉鏈子!”朱海峰冷冷的不屑聲傳來,江月無可反駁,靜靜地敬了個禮表示要告辭。

朱海峰似乎還有話要說,江月卻不顧上下尊卑,扭頭快速離去,在朱海峰變臉之前火速解釋了一句:“我去處理點娘們兒的事!”

也許是近來輾轉各地水土不服,也許是情緒波動太大心理影響了生理,江月從十五歲後就很規律的月經,嗯,紊亂了。

感覺到下面一股熱流湧出的時候,江月的心就猛然一揪,此地距離女兵宿舍還有一段距離,江月在匆忙告辭後不得不加快腳步,偏偏後面還跟着個陰魂不散的。

封子奇幾步超過她,眼睛裏滿是擔憂:“你沒事吧”

江月氣得紅了臉,嗔道:“你再攔着就有事了!”着急之下想也不想地背過身去,指揮封子奇:“看看我褲子後面髒了沒有?”走回營地難免會碰見不少人,軍隊裏最不缺的又是男人,要是露了餡兒還一路走回去,就丢人丢大發了。

封子奇也不是真的傻,她現在的這句話,再結合剛才對朱海峰撂下的那句,立刻明白了原委,臉刷地一下子變得比江月的還紅,擡頭瞟了一眼,蚊子哼哼似地道:“沒有。”

江月回頭看了他的窘狀,低沉的情緒莫名就得到了緩解,還在心裏翻了個白眼,不屑道:“這時候知道害羞了,當時耍流氓的時候可沒見你怎麽着。”

要說男人這種生物還真是奇特,兩人最親密的事情都做過,每次生氣的時候他張口“上床”閉口“做|愛”的,十足一個閱女無數的老流氓,在正常的生理情況面前,怎麽反而害羞了?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道貌岸然衣冠禽獸,江月自以為得到了正解,繞開石化了的封子奇,匆匆忙忙回了宿舍,而後面的男人在反應過來之後只來得及吼了一句:“今天放你假,不用再回來工作了!”

領導都發話了,江月樂得享受這跟領導“潛規則”之後所帶來的福利,蓋着薄被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直到傍晚的時候張英子拎了兩個保溫桶匆匆進門。

一個保溫桶是她們自有的,用于誰不方便的日子對方打飯回來,另一個則是嶄新的,江月放下書挑眉詢問張英子。

沒想到張英子的表情比她還疑惑,不大的眼睛閃閃發亮,整個臉上滿是不可置信,看起來表情很是古怪,她放下桶也不解釋,從床上揪起江月就問:“你真和封子奇那小子勾搭上了?”

江月無語了,整個A大隊就張英子和她的關系最近,可她卻很可能是最後一個看出端倪的人了,這是怎樣粗的神經啊!

她現在能看出來還是因為封子奇那小子最近抽風,似乎在尋找一切的機會彰顯他們之間的暧昧關系。

得到肯定答案,張英子似喜似怒,又有點哀怨,長嘆一口氣道:“我的心情好複雜啊,一方面封子奇那小子我看着他長大,有了你這麽個好媳婦我也算放心了;另一方面你是我的好姐妹,長的還水靈靈的,被他搶走了我還真有點舍不得,你說我怎麽就不是男人呢?或者你是男人也行啊,我就直接嫁你了!”

那她可真夠糾結的!江月一整天沒好好吃飯,早就餓了,伸手取過保溫壺打開,舊壺裏面是食堂的正常飯菜,江月想了想又打開新壺,壺蓋一開,熱騰騰帶些刺鼻味道的甜香迎面撲來,竟然是滿滿的一壺姜湯,江月愣了愣神,這不是張英子的風格。

果然,下一秒鐘張英子有些不是滋味的聲音就傳了過來:“認識那小子快十年了,也沒見他這麽體貼過。姐姐我奴役他打個飯還要等價交換,誰想到他竟然巴巴地跑去食堂求人家大師傅借東西給他熬姜湯,哼,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師姐啊!”張英子兀自搖頭晃腦,瞬間把剛才對江月的不舍抛在腦後。

江月将姜湯倒了一杯出來,小口小口的抿着,擡頭看了張英子一眼:“下次你見習,我會及時報告朱隊長的。”

張英子就像發條到了盡頭瞬間停止所有言行,先是張口結舌,然後面紅耳赤,等到終于氣急敗壞,江月已經一杯姜湯下肚,開始慢慢吃起了飯。

半天後張英子略帶些心虛和惱怒的聲音才傳了過來:“你可別瞎說造謠,我跟他沒什麽的,朱海峰那人賊壞,變着法兒的騙我去找他,刺激我發火,然後他再補救,唉,我其實是想說,我們最近之所以見面比較多,大部分都是不得已的……”

江月一邊津津有味地嚼着飯菜,一邊聽張英子解釋,心道:張師姐啊,我有說過你們有什麽嗎?

好話一句三冬暖,惡語一聲六月寒,而有些行為遠比言語更能說明問題,連着喝了一個禮拜的姜湯,在上了火臉上開始冒痘痘的時候,江月終于又來到東邊椰林,她告訴自己,她只是去阻止封子奇再去浪費食堂的姜和糖。

皎潔的月光灑在銀白的沙灘上,深藍色的海水鑲着白邊一下一下地向岸邊撲來,加上岸上的俊男美女,今夜美景如畫。

“別再熬姜湯了。”江月出言打破當前的靜谧,也說出了此行的目的。

封子奇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捏,他似乎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嗯,那個,你是不是不太正常?”怕江月誤會,趕緊又補充:“我是說那個,你們女孩子的問題。”

江月沒有回答,算是默認了。

封子奇便有些着急:“看來黃庭上次沒有說謊,G市這邊的中醫院很有名,過兩天休假我陪你去看看吧。”

江月有些無奈地看他:“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婆婆媽媽了?女孩子有這毛病很正常的。”

封子奇原本窘迫的臉帶了一絲怒意:“不正常,一點都不正常!我媽當年……”他打了個冷顫住了嘴,想起自己早逝的母親,這可真不是什麽好的類比對象,他的情緒一下子低沉下來。

江月以為他想起自己的母親開始傷心,趕緊順着他的話答應:“好吧,我去看就是了,你要不怕麻煩就陪我去呗。”

見她答應,封子奇才放松地坐在沙灘上,卻随手脫了外套攤在一邊示意江月坐上去:“地上涼,你墊着點兒。”

江月順從地坐在他旁邊,見封子奇沉默着不開口,想了想便主動問道:“你媽媽是個什麽樣的人?”

“好強,要面子,寧折不彎,脾氣暴躁,到了晚年甚至是歇斯底裏,家裏常年備着醫生的電話,有生理的,也有心理的。”封子奇幾乎是想也不想便說了出來。

想到季蘭的“歇斯底裏”多多少少和梁青有關,江月有些無語,他們真的能得到家人的祝福嗎?梁青是一方面,還有季家呢?

“你外公外婆一定很疼你吧。”江月又問。

封子奇點點頭:“還有我舅舅們,我二舅年輕時參加越戰傷了身體終身未育,大舅一兒一女,可表哥卻在我十歲那年意外死亡,那時他十五歲,剛考上四中,和同學出去慶祝時同流氓團夥發生沖突,被人失手打中要害,傷重而死。”

“那時全家都在因為母親再度犯病忙碌,大舅舅媽趕到醫院的時候,都沒來得及見表哥最後一面。大舅傷心之下又出車禍險些喪命,那之後,舅媽就恨上了媽媽,說她是喪門星,整天在家裏作,才會惹禍上門。可大舅那之後卻很疼我,幾乎把我當成他自己的兒子,還有表姐,也對我很好,舅媽卻因此更加恨我們母子。”

封子奇幾乎是用平靜的語氣在說着這些話,江月回想以前封子奇說他狼藉的名聲是“有人刻意為之”,知道應該是這位舅媽同志了。

“我沒有怪她,我表哥是個很優秀很聰明的人,從小就是遠近聞名的天才,文武雙全,比子秀還出色,作為季家的長孫他承載了很多人的希望,而我,差他太多。”

“所以當媽媽提出要我改姓季時,他們都沒有答應,大舅媽還因此和媽媽大吵了一架,說我們狼子野心。其實不是的,很多時候,我都恨不得當年死的是我,不是表哥。”

封子奇的語氣就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江月卻能聽出他聲音裏的悲哀,暴躁病弱的母親,冷漠疏離的父親,剩下的親人傷心的傷心,失望的失望,可以想見封子奇的童年是多麽的雞飛狗跳,而他這個人又是多麽不讨喜。

他可能比自己還不幸,因為他的成長過程中沒有一個毫無立場毫無條件去關心愛護他的人,比如江敬之于她,這樣的他,是不是就沒能學會用盡全力去愛一個人,同時卻不傷害她?這一瞬間,江月聖母了,她決定不再計較封子奇時不時會冒出的混賬話。

攬着他的肩膀,将他的頭慢慢拉進懷裏輕輕地揉着,江月輕聲問:“你的網名叫‘季氏一諾’,是他們有什麽承諾,還是你自己?”

明顯地感覺到封子奇身上的肌肉一繃,過了許久之後他才慢慢地道:“媽媽去世前再次提出讓我改姓,那時舅媽沒有再反對,我卻沒有答應。後來我離家當了兵,外公給了我一個承諾,說不管什麽時候,我可以随時加入季家。”

原來如此,江月沒有問他為什麽當時不答應,卻忍不住問:“那你将來準備改姓嗎?”

“我不知道,看情況吧。”封子奇忽然翻了個身,把頭往她的懷裏又埋深了一些,嘟囔着道:“不管改不改姓,我都打算盡到子孫的責任孝敬他們,不過,如果咱們生好幾個兒子的話,有一個姓季吧。”

江月使勁兒拍了他腦袋一下:“誰給你生兒子!”還要好幾個,當她是母豬啊!

随着演習的掃尾和總結完成,米國軍事代表團的訪問交流也提上了日程,孫沄以交流切磋為名,幾次拜訪江月,都被她不冷不熱地擋了回去。

江月給自己的理由是:你知道劊子手殺人是奉命行事,殺的人也是罪有應得,但你仍然可以選擇不喜歡那個劊子手,事情就這麽簡單。

對于這件事,封子奇樂見其成心裏暗爽,表面卻大度了,拍着孫沄的肩膀一副“兄弟我同情你”的樣子,還拉着他和程偉等人一起喝酒聊天,話裏話外不忘表達一下自己對“內人”任性的無奈,并強調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和女人計較,即使她态度不好,孫沄也千萬別往心裏去。

喝多了的程偉則大着舌頭道:“我覺得江翻譯挺好的,那麽一個大才女,還那麽漂亮,最主要的是心腸也好,她前幾天還托我找人給李閩送錢,假托是撫恤金,一次就是幾十萬,江翻譯才工作幾年啊,拿出這些錢來肯定不容易。”

聽了他的話,孫沄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封子奇則額角微微抽動,他算是明白了,什麽叫慷他人之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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