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在太極宮中,流光元君跟在封霄身邊的時日最長,修為最高,性子也最沉穩,向來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大定心性。然而此時,瞧着這顆自半空而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砸在帝君鼻梁上的桃子,一貫很大定的流光元君,驚呆了。

是時,蟠桃順着那高挺筆直的鼻梁骨碌碌往下滑,将好落在封霄手裏。

“……”流光元君幹巴巴地咽了口唾沫,冷肅的面容浮起一抹極淡的惶恐之色,對揖雙手想說什麽,卻被帝君擡手打斷。

封霄随手掂了掂那顆桃子,擡眼瞥向桃子偷襲的來處,只見他向來整潔的書案被翻了個七零八落,上頭蹲着只毛茸茸的小白貓,背對着他們,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一根左右搖晃的尾巴。

帝君挑眉,掂着桃子慢悠悠地走近。

神仙走路的聲音雖極輕,但貓咪天性警惕,若是往常,安安必然能在第一時間察覺到靠近的腳步聲。只是目下她一門心思都在偷試題上,專注起來便不怎麽能察覺到其它。是以,當帝君同流光元君緩步行至她背後時,小白貓大眼睛亮亮的,正伸出兩只小貓爪興沖沖地摸那摞試題。

安安俯身,将自己的小貓腦袋謹慎地湊近,粉軟的小貓掌踩在封面的第一個字上,一番辨識,認出是個文字。小貓掌挪了挪,踩住下一個字:德,連着後面的拉通一讀:文德館佛學試題。

“喵!”

小白貓喜不自勝,激動之餘甚至還喵喵叫喚了幾聲,翹起尾巴搖來搖去,有種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興奮感。小小地慶祝了須臾後,向來謹慎的貓妖謹慎地斂起笑,低頭嗷嗚一口将試題冊子叼住,然後就仰起小脖子左右環顧了一番,打算神不知鬼不覺地将試題冊子偷走。

然而,正當安安蹬着後腿,準備來個大貓展翅直接從桌子上一躍而起時,一道清冷低沉的嗓音便從背後突兀傳來了,語調随意漫不經心,“你在做什麽?”

“……”小白貓呆了呆,旋即之後反應過來那聲音的主人是誰,吓得爪子都軟了,僵在原處,叫聲出口也有些走調,“喵嗚……”

偷試題被當場抓包,天底下恐怕沒有比這更令貓絕望的事了。

安安欲哭無淚,消沉了片刻後,她又陷入了一場十分激烈的天人交合中,腦海中浮現出兩條路:一,扔下試題逃之夭夭;二,叼着試題逃之夭夭。

糾結了片刻光景,慫貓小腦袋一耷,直接放棄了第二個選項——背着封霄把試題帶出去,是為偷,當着他的面兒把試題帶出去,是為打劫。小白貓表示,哪怕再給她十萬個膽子,她也不敢入尊神的室,打尊神的劫。

就在田安安冥思苦想拿不定主意的當口,帝君垂眸掃了她一眼,将已經完全傻了的小白貓提着頸子給拎了起來。

封霄的神色很平靜,表情也很若無其事,黑眸打量她,一手拎着她軟軟的後頸,一手揚了揚手裏的桃子,淡道:“這是你扔的?”

貓妖尖尖的小耳朵詫異地豎起,大眼睛擡高,看向帝君手裏的那顆蟠桃。方才她只顧着将壓住試題的蟠桃扔開,全然沒在意被自己拍飛的桃子下落何處。見桃子在封霄手裏,想着應該是落在地上被他撿了去,便老實巴巴地點點小貓腦袋。

流光元君扶額,由衷贊嘆此貓敢作敢當。

見小貓妖認罪認得這般坦然,帝君略點頭,視線從她漂亮粉白的小肚子往上移,将好落在被田安安叼在口中,因太過糾結而未來得及扔掉的佛學試題上。

“嗚……”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小白貓頓時驚恐地瞪大眼,下意識地噗噗兩口,将嘴裏的冊子給吐了出來。不薄不厚的一摞試題從小貓嘴裏落下,啪嗒一聲,重重掉在淩亂不堪的書案上。

“帝君,我我我……”她磕磕巴巴,搜腸刮肚地找尋說辭,試圖為自己這種被捉了賊還拿了贓的行為解釋一下。然而大約是太緊張了,向來伶牙俐齒的小貓妖“我”了半天也沒擠出半個字下文。

尊神的面色仍舊如常,随手将那只毛茸茸的小東西往桌上一扔,騰出一只手去拿被小貓妖吐出來的“贓物”。

随意瞥了一眼,見是文德仙君剛送來的試題。

這世間人有百态,其實這個道理放到天上,也很适用。神族的神仙也有許多種,正氣凜然的,胡作非為的,不茍言笑的,嬉皮笑臉的,應有盡有。若從一種十分客觀的角度來評價的話,封霄則屬于那種性子清冷寡欲至極的神,這樣一個性子的神,在佛學上頭的造詣高,也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在封霄的心中,文德是個尊師重道很識大體的小仙,這樣的小仙向來讨長輩歡心,是以這數萬年來,文德仙君每年都托他審閱文德館佛學試題,他從未有過推诿。畢竟他經歷過六界蒼生不知幾何的興衰,見證過千千萬萬個凡世的崛起同覆滅,神仙活到了他這個歲數,誠然已經到了凡事都可有可無的地步,閑得太久了,做的每件事便都是為了給自己增添一些樂趣。

在審閱佛學試題這樁事上,帝君過去的樂趣很簡單,那就是把原本難度系數為四顆星的題,輕描淡寫地增至八顆星。而此時,他握着試題冊子瞥了眼那只蔫頭耷腦無辜兮兮的小白貓,決定将自己的樂趣再變得豐富多彩一些。

“三日後便是考試,”封霄語氣淡淡的,随手将試題扔在小貓妖身前,續道,“你潛入我的書房,打算偷題?”

犯了錯的小白貓很心虛,小耳朵耷耷的,蹲坐在被自己弄得亂七八糟的桌案上。一只前爪十分哀傷地撐着額頭,小貓腦袋垂低,聽他說完後只是很尴尬地喵了一聲,一時間并不知道該怎麽反駁這個鐵一般的事實。

他步履從容,颀長如玉的身軀施施然在椅子上落座,意态閑閑地盯着她瞧,“不說話的意思是默認?”

“喵……”安安眼巴巴地擡頭看了他一眼,心知以這只上神睚眦必報的變态本性,自己大約是在劫難逃了。便将毛茸茸的小尾巴往面前一甩,伸出兩只小爪子抱住,軟軟地趴在桌子上裝死。

“流光元君。”

立在一旁的高個神君這才回過神,揖手恭恭敬敬地應聲,“帝君。”

小貓妖垂着頭,并不能看見帝君的臉和神情,只聽見那道清冷低沉的嗓音不疾不徐地道,“我記得不久前,天族律法才将行竊劃為重罪之列……該怎麽處置來着?”

安安軟白的小身板兒一僵,耳朵立時便尖尖地豎了起來。

流光眼角抽搐了一瞬,手握神劍又是一個恭謹的揖手,這才沉了嗓子正兒八經地說,“依照天族律法,行竊……的确是個很重的重罪。”言罷,元君看了眼那只幾乎絕望的小白貓,頓了頓,繼續謹慎地回答帝君:“處置需視情況而定,輕者廢去一身修為,重者直接打下誅仙臺。”

“……”

流光元君一番話落地,田安安已經悲絕得差點兒哭了。

在她的家鄉應朝山其實也常有行竊之事發生,什麽猴子精偷象妖的香蕉,黃鼠狼精偷兔子精的胡蘿蔔都是她們那座山頭的家常便飯,彼時對簿公堂,最糟糕的情形便是行竊者将贓物成倍地奉還給受害者,怎麽也是牽涉不到性命的。

這九重天不愧是變态雲集的地方,偷個東西就喊打喊殺,很令鄉下來的小野貓接受不能。此番偷試題,她雖也是抱着豁出去的心态,但一不留神豁到了這個地步,着實是田安安八百年也沒想到的。

那廂小白貓正如遭雷劈,封霄帝君卻又篤悠悠地開口了,曼聲問,“這麽嚴重?”複換上副略微苦惱的神情,修長的手指微曲,撐着那棱角分明的下巴,嘆道,“此事不大好辦,容本君好好想想。”

天曉得流光已經有點繃不住了。

他性子剛硬冷肅,平日裏連話都說不了幾句的仙,竟然被迫和尊神他老人家一起騙貓,可見對帝君是真的一片丹心忠心耿耿。沉吟片刻後,一片丹心忠心耿耿的流光元君便恭聲告退了,握着長劍退出書房,徒留一神一貓相顧無言。

片刻之後,趴在桌子上的小白貓終究忍不住了,擡起小脖子,可憐兮兮地看向尊神那張風華絕代的臉,期期艾艾地喵了一聲:“帝君……”

封霄斜靠着椅子打量她,面上的表情淡漠如水,舉着試題冊子慢悠悠道,“你是我的貓,我也很想幫你。只是此事事關重大,我若徇私枉法地包庇你,恐怕于天理難容。”

安安大眼睛裏的火光噗噗兩下,瞬間熄滅得無影無蹤。

她歸根究底還是一只年幼天真的少女貓,雖然了解這只上神變态的本性,但轉念一想,又覺得在這種貓命關天的事,凡是個尚未喪盡天良的神,便都不至于拿來開玩笑。

所以小白貓消沉不已地想,行竊之罪在神族是重罪,應該是真的。輕則廢去一身修為,重則直接打下誅仙臺,應該也是真的。

田安安哀怨地喵喵兩聲,由衷難過。

她偷的贓物只是一份佛學試題,若天界的神還未泯滅良知的話,便應當将她劃為“輕則”的那一類。不過處罰是廢去一身修為,她依然覺得極嚴重,畢竟她只有一百八十歲,廢去修為之後不像旁的大妖,只會喪失法力,人卻依然通人語,有人身。

她的修為一廢,就真的是只不會人語也沒有人身的普通貓了……封霄此前還讓她負責來着,她有人身的時候尚能大大方方地娶他過門,可将來若真的成了只普通貓,這親又怎麽成呢?堂堂一個上古龍族,嫁給一只不會人話,只會喵喵叫的小野貓,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有什麽心理陰影……

眨眼之間,安安腦子裏胡七八糟亂成了一片,好在她是只樂觀向上的貓,極善于調節自己的心理狀況。是以悲痛欲絕了一刻後,小白貓蜷起自己的小貓爪子振奮了精神。

聽說大人物們臨終前都有遺言,她在心裏小小地思量了一下,覺得此番她雖未終,但也和終差不多了,于是吸吸鼻子正了臉色,上前幾步後,将自己的小貓掌很莊重地放在了帝君搭在桌上的修長左手上。

“帝君,小妖大限将至,有些話想對你說。”她低低道。

封霄那頭也很配合,反手捏住她毛茸茸的小貓爪,淡淡點頭,“嗯,你說。”

“呃……帝君,雖然我是被你強行給捉回的九重天,但這段日子,我和幾位元君,以及宮中的仙官仙婢們相處得都很愉悅。雖然我是一只妖,但大家并沒有看不起我,我很開心。”說着說着,小白貓忽然有點傷感,頓了下才接着道,“今日是我咎由自取,我并不知道在天上偷個東西這麽嚴重……喵,待我行完刑後,勞煩帝君好好安置常羲君……哦,還有晏伽君,帝君轉告他一下,那些小魚幹很好吃,将來若有機會,我會還給他的。”

尊神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原本只是想逗她一下,卻沒想到這只貓會傻得這般好騙。這番話言辭真切,看來是真的以為自己馬上就要萬劫不複了。

他深邃的黑眸極快地略過一絲笑意,旋即卻又淡下去了,把玩着她的小爪子泰然自若道,“太極宮諸神,你都依依惜別,偏偏對我沒什麽話說?”

“……”

田安安聞言蒙了下。

有什麽話對封霄說,她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出來。大約是怨言堆積如山,想要從中挑選一些精粹出來也很困難。

不過,既然已經是“遺言”了,少了他一個人的貌似也不大公平,還是随便說幾句吧。

如是忖度着,小白貓清了清嗓子,有些哀傷地道,“帝君,貓之将廢,其言也善。其實、其實認真說來……你除了長得格外好看以外,貌似真的沒有什麽優點。”

“是麽?”他略感詫異,有些好笑地看她,“原來在你心裏,我是這麽個形象?”

安安認真思考了下,反應過來了什麽,于是又很客觀地給他的優點增加了一條,小貓臉紅紅地補充,“喵……其實帝君還格外身強體壯。”說了這句後覺得沒說到重點,她有些煩躁地撓了撓頭,忽然莫名想哭,話音出口更加悲傷了,“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在太極宮裏最舍不得你,上回說的那個負責也不知道還作不作數……”

說到最後,小白貓沒忍住,終于趴在桌上喵地一聲哭了起來,“我真的不知道偷個試題會這麽嚴重,總覺得等我廢了修為,我們的婚約就黃了嗚嗚嗚。”

封霄勾了勾唇,複大手一伸将小白貓抱到懷裏來,揉着她毛茸茸的小腦袋,嗓音沉沉地哄道,“乖,不哭。”

她的兩只小貓爪揉着眼睛,越哭越傷心,感覺自己是四海八荒最倒黴的貓。

帝君沉默了一會兒,捏了方小印在她的小身板兒上輕輕拂過,小白貓頓時化了人形,一雙大眼睛和尖俏的鼻頭都通紅一片。他伸手輕柔地拂去她臉頰上的淚珠,低頭吻住她哭得要斷氣的小嘴,低啞道,“小貓,我的小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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