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

安全通道內,昏暗一片。

吸了紅酒的毛衣帶着沉甸甸的重量,還将內搭的貼身衣物徹底弄死,整個混亂得黏在身上。

冷意順着毛孔一點一點地鑽入體內,凍結了心髒。

黎于安借着微弱的指示燈的光亮,胡亂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他從中拿出了随身攜帶的香煙和打火機,抽出一支煙含咬在口中,企圖從中獲得一絲麻痹自己的力量。

煙頭早已經對着打火機口,可是手指因為顫抖而軟綿綿的,怎麽都打不着火。

“……”

層層疊疊的委屈彌漫上心頭,黎于安可笑嘟囔,“怎麽連你都在欺負我?”

他不信邪地咬牙,猛地按下了打火機的開關。

——嗖!

火苗突然一下蹿了上來,沒能點到煙頭,反而傾斜着燙到了手指。

“嘶唔!”

打火機失手掉在地面,而安全通道的門再次打開。

精準捕捉到這一幕的晏岑迅速靠近,鏡片下掠過一絲焦急,“沒事吧?燙到手指了嗎?”

黎于安原本就沒放松下來的心弦再度繃緊,低頭回避着他的視線,“沒。”

晏岑瞧出了黎于安瀕臨崩潰的情緒,不放心地去抓他的右手,“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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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于安像是一只驚弓之鳥,失控着攔斷了晏岑的關切,“我說了沒事!你別碰我!”

沉默驟然降臨。

“……”

不該爆發的情緒發洩在了最不該的人身上。

意識到這點的黎于安呼吸停止,像是個做錯事的小孩,“抱、抱歉,晏總,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他太累了,累到沒有力氣在暗戀的對象面前維持那點可笑的尊嚴。

晏岑對上黎于安隐隐發紅的雙眼,向來懂得說話之道的他卻發現自己成了一個啞巴,所有的情緒都堵在了胸口——

有關切,有心疼,卻沒有身份、更沒有立場去安慰。

黎于安知道自己活成了一場天大的笑話,但還是想要極力隐藏,他不敢和晏岑對視,逃避着離開,又恰好和趕來的裴意擦肩而過。

晏岑不由自主地跟了兩步,才走到安全通道的門口就被趕來的裴意攔住了。

“晏總,就你不适合過去。”

晏岑一怔,“什麽?”

裴意看着黎于安離去的方向,對着身邊的薄越明說,“這樣吧,我跟着他,二哥,你們找地方先坐坐,我遲點再聯系你們。”

薄越明隐約看懂了什麽,“注意安全,有事随時聯系我。”

“好。”

裴意怕跟丢了黎于安,不再耽誤時間就追了上去。

晏岑的步伐剛準備跟上,就被同側的好友攔住了,“晏岑,我們遲點。”

“為什麽?”

“你和小黎總除了工作之外,還有交際嗎?你要以什麽身份追上去?”薄越明一針見血地反問。

“……”

晏岑被堵了話,心底隐約升起一絲不快,但這點情緒并不是針對薄越明,而是針對他自己的。

怪只怪他前兩個月自以為紳士而禮貌的“點到為止”,見黎于安不願意就立刻停下了前進的“攻勢”。

這一會兒想要湊上去安慰,都沒辦法找到一個合适的身份和理由。

薄越明拍了兩下他的肩膀,“慢慢來吧。”

晏岑沒接話,內心卻不得不承認——

時至今日,他對黎于安确實存在着一種超脫于合夥夥伴的好感,無法否認。

半小時後。

離“豪都”不遠的小型靜吧裏,特定幽暗的環境像是能吸納一切情緒。

黎于安獨自在交流喝着悶酒,直到酒瓶又一次落空,他剛準備招呼服務員繼續,一瓶全新未開的威士忌就擺在了他的面前。

“這酒喝急了會醉。”

“……”

黎于安壓了壓眼裏的醉意,仰頭看清了來人的臉,“酒吧這種地方,不是你這樣的小傻子該來的。”

眼前的裴意擰開酒瓶,慢悠悠地給他又續上了一杯,“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管我?”

黎于安聽見眼前人過分正常的說話思路,回過味笑出聲,“那你要喝嗎?”

“不了,我一杯倒。”

黎于安獨自一飲而盡,沒有勉強對方陪酒。

苦酒入喉,心裏更苦。

黎于安清冷淡薄的眼裏暈開一絲潮紅色的水霧,是委屈更是痛苦,“我一直以為,她是在怨我。”

怨他匹配不上骨髓移植,怨他身為孩子卻救不了親生父親。

眼前的裴意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給他又倒上了一杯酒,很貼心。

黎于安繼續緩慢出聲,“我告訴自己,她是因為生病,因為控制不住自己的負面情緒,所以才對我這個兒子不冷不熱。”

可到頭來,一切都不是他想的那樣,原來他和裴煥的身世早在一開始就對調了——

這些年,裴煥依舊是不愁吃、不愁穿的裴家少爺,他可以順利完成學業,然後在家人的安排下擁有自己的事業,所到之處也不缺吹捧和贊美聲。

而他就要被迫休學,在什麽都不懂的情況下接過快要破産的黎明游戲,然後一邊轉專業讀書、一邊還得兼顧公司和家人,生活在的冷眼和嘲諷更是家常便飯!

一杯接一杯的威士忌入喉。

黎于安內心的痛苦卻沒有随着醉意減少,塵封的記憶源源不斷地開啓。

“裴意,你知道嗎?”

“我大二的時候參加過一場線上模拟的投資比賽,三個多月,我從四五百個參賽學生裏‘殺’到前十了。”

可寫完最後一輪可實操作的投資方案那天,黎嘯還是沒能在醫院挺過去,猝不及防地撒手人寰。

身為家裏唯一的兒子,黎于安只能硬着頭皮操辦完了葬禮。

那時的黎明游戲面臨破産,黎嘯為了不拖欠員工工資,生前拆東牆、補西牆私下欠了不少。

“我選擇休學的那段時間,正是家裏最需要用錢的時候。”

黎于安停頓了好一會兒,将壓在心底的往事說了出來,“有一天,我媽突然拿着我的投資方案策劃書,說有人想買。”

“五十萬,只要我守口如瓶保密就可以,可她不知道,那場線上投資比賽的含金量有多重。”

只要能進入前三,黎于安在實習期就能免招進入世界頂級的金融投資公司,他更能用自己的實力和晏岑真正并肩站在領獎臺上!

可是沒辦法啊,錢能解燃眉之急,他答應了。

裴意突然追問,“那筆錢你拿到了?”

黎于安搖了搖頭,不敢深想,“我媽替我處理的,應該拿去還債了。”

他只知道在最終名次和方案報表公開後,自己在裴煥那欄上看見了原本屬于他的一切,沒有人知道——

時隔近五年,他重新見到晏岑的時候有多激動?

可對方壓根不記得在畢業前有過一面之緣的自己,而只記得當年接替他站上領獎臺上的裴煥。

“……”

黎于安有時也會覺得自己爛透了、壞透了。

他嫉妒裴煥,嫉妒裴煥可以被晏岑記住、嫉妒裴煥可以花錢買走他的成績,更嫉妒裴煥可以光明正大地和晏岑站在一塊。

可再嫉妒,他也不敢越界,不敢将當年的真相和情愫宣之于口。

因為那都是他親自答應讓出去的。

他願意為了家庭、為了母親、為了公司做出犧牲,可現在的安陽将事實擺在他的面前——

原來裴煥拿走的是他的人生!不,不是“拿”,是“偷”!

但凡他們的身份早日對調回來,他是不是就可以免去那麽多委屈和酸楚?

他是不是就更有勇氣站到晏岑的面前、光明正大地說一句喜歡、展開追求?

但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明明最痛苦的是他,但最得不到重視的人也是他。

黎于安腦子裏的思緒亂糟糟的,哭了笑,笑了哭。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終于還是抵抗不住身心的雙重疲憊,埋頭趴在了桌子上。

陪同着的裴意見好就收,立刻将剩下的半瓶威士忌放到桌下。

他想起還在等待消息的薄越明和晏岑,立刻拿起手機發了微信。

很快地,守在外面的兩人就趕了過來。

為首的晏岑從找到的一瞬間,視線就動也不動地落在黎于安的身上,擔心溢于言表。

“他這是喝了多少酒?”

“一瓶半不到的威雀,我們先離開這裏再說吧?免得引起其他人注意。”

晏岑正擔心黎于安的身心情況,想也不想就應話,“嗯,我車子就停在外面。”

裴意嘗試着喊醒,“于安?”

醉意朦胧的黎于安悶哼一聲,合眼往後靠回到了卡座沙發上,他只覺得頭暈腦脹,胃裏更是燒得難受。

“別喊他了,我背他出去吧。”

晏岑主動請纓,他第一念頭是想要直接橫抱,但這兒畢竟是公衆場合,怕黎于安半睡半醒間好面子、不配合。

醉意暈眩間的黎于安只覺得身體突然騰空,再眨眼就落在一個寬闊堅挺的背上。

熟悉的茶葉淡香鑽入鼻中,像是給混沌的醉意劈開一道清明。

黎于安心尖凝上一絲莫名的酸澀,他顧不上眼前是幻覺還是真實,雙手不由自主地勾緊。

“學長。”

“……”

簡單一聲稱呼,包含了數不盡的委屈,灼得晏岑又怔又心酸。

明明面對他時總是一口一個“晏總”的,可到頭來簡單一句稱呼就能将人的心防擊得潰不成軍。

背上的黎于安仿佛習慣了得不到回應,被酒精放大的情緒更加酸澀委屈,“學長。”

喊得比第一聲更小心翼翼。

晏岑确認了低喃裏的哭腔,偏頭溫柔低語,“別哭,我在。”

……

黎于安再次抵達G.M時,已經是三天後了。

他神色恍惚地站在前臺,望着一窗之外的天空,直到高跟鞋踩地的腳步聲響起,他才堪堪回過神。

晏岑的助理沈娜走了過來,“小黎總,我們晏總現在有空,煩請你跟我進去。”

黎于安微微颔首,“謝謝。”

兩人途徑辦公大廳,很快就抵達了最內側的執行董事的辦公室。

晏岑就坐在辦公桌前,目光穩穩當當地落在了他的臉上,“小黎總。”

黎于安不着痕跡地深吸了一口氣,“晏總好。”

沈娜很有眼力勁地退下。

晏岑起身,走到單獨的小水吧臺前,“小黎總,先坐吧,我剛讓沈助泡了點花茶,喝點?”

黎于安沒有反駁,而是客氣而規矩地坐在了沙發上。

距離生日宴已經過去三天了。

那天他在衆目睽睽之下得知了“血淋淋”的真相,不僅在樓道裏拒絕了晏岑的私下關心,而且還在酒吧喝了個爛醉。

第二天再醒來時,居然住在了薄家別墅裏。

後來黎于安才明确得知——自己幕後的合夥人Will居然就是一直“裝瘋賣傻”的裴家小少爺裴意。

對方見他那天的狀态不對,怕他醉酒後在外出事,所以才将他帶回到了家中安頓。

黎于安偷瞄了一眼晏岑,還在努力回憶那天殘存的片段。

他的酒量中規中矩,但上回确實醉得厲害,能留下的記憶幾乎為零。

聽裴意說,是晏岑背着他回到車中。

短暫回憶間,晏岑已經将散着幽香的花茶端了過來,“來,這花茶聞起來甜,但喝起來不膩,你應該會喜歡。”

黎于安接過,“謝謝。”

晏岑禮貌而克制地打量着他的臉色,“好點了嗎?”

“……”

黎于安一愣,不輕易将自己的心緒往外漏,“沒事,那天晚上……不好意思麻煩到晏總了。”

晏岑聽見他一如既往的冷調,沒有在意,“小黎總來找我是有什麽要緊事?總不至于只是為了兩句感謝吧?”

黎于安的神色充斥着一絲不确定,“我來是、是有正事的。”

晏岑微笑緩解他的拘束,“但說無妨。”

黎于安沒再遲疑,将心裏反複斟酌了無數遍的措辭說出口,“晏總,是這樣的,我們YWY想要更改一下項目投資對象。”

原先的YWY工作室是建立在黎明游戲的基礎上,但眼下出了“身世錯換”的荒唐事,再加上安陽對于裴煥的偏心和維護,讓黎于安不得不多加顧慮——

畢竟,YWY工作室不是他一個人的,《末霧》項目更不是他單獨的心血!

萬一安陽以後要将黎明游戲的股份轉增給裴煥,那就得保證YWY和旗下的項目不受幹擾、不被鸠占鵲巢!

這是黎于安和裴意一起商量出來的結果,自然需要和他們的投資方,也就是G.M這邊的高層溝通。

黎于安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複述給了晏岑,藏着一絲無奈,“因為我家的私事而提出這種要求,實在很抱歉。”

眼下的他已然沒有別的辦法了。

但凡安陽願意分給他一絲一毫的真正關切,黎于安都不願意将事情做得那麽絕。

晏岑聽完,點頭,“這事不難,原本G.M的投資對象就是YWY工作室以及《末霧》游戲組,只要你們工作室和黎明游戲的資産可以劃分開來,我們這邊不算難辦。”

黎于安松了口氣,“謝謝。”

晏岑看了一眼腕表,“小黎總後續還有事嗎?”

“嗯?”

“快到下班點了,上回沒請成的那頓飯,我今天補上?”

“……”

黎于安沒想到晏岑還記着那麽久遠的事,他想要拒絕,又怕自己顯得不給面子,畢竟人家才答應了工作上的請求。

況且上回在樓梯間,他甚至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誤傷”了好意前來的對方。

畢竟無論公事還是私事,他都足夠麻煩晏岑了。

退一萬步講,黎于安以前總是害怕在晏岑面前失态、丢臉,ke時至今日,他最狼狽、最沒用的一面早已經被對方看去了!

哪裏還有比那更差勁的事?

大概是帶了破罐子破摔的心理,黎于安慢半拍地點頭,“有空,但今晚還是我請晏總吧。”

晏岑抓住機會,“誰請誰的,到時候再說吧。”

“好。”

黎于安跟着起身,又想起一事,尴尬表示,“晏總,我、我今天沒開車。”

他還記得大學那年的意外相遇,晏岑臨走前曾經和他交代過一句話——

“以後不舒服就別開車,真要開車也得小心點。”

黎于安一直記着晏岑的随口關切,他知道自己這兩天的狀态實在算不上好,所以聽話得沒有開車前往。

晏岑眸底晃過一絲微光,此時正合他心意,只是面上故作溫和淡然。

“沒事,坐我的車子就行。”

兩人駕車來到了上回那家沒有吃成的餐廳。

等菜期間,黎于安用吸管輕輕攪動着玻璃水杯裏的檸檬片,克制着視線不去亂飄。

表面看着平靜,但心弦不見得放松,撇去工作身份,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麽和晏岑相處。

“現在不是在公司,你可以不把我當成‘晏總’看待。”對面的晏岑主動打破了這場微妙的沉默。

“啊?”

黎于安下意識擡眼,和晏岑投來的視線對了個正着。

晏岑繼續把控着這場對話的主動權,“我之前其實想過,自己是不是在無意之中得罪了你,讓你很不願意在工作之外和我接觸。”

“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我都能察覺你的緊張或者說是提防,說實話,我從不認為我長得兇神惡煞,會讓人退避三舍。”

“……”

黎于安的雙眼微微睜大,透出一絲別樣的驚訝。

他沒有想過自己在晏岑面前的小心謹慎,會給對方帶來這樣近乎離譜的錯覺。

晏岑繼續說,“後來我又想,你或許天生就是冷性子,不願意和商業上的工作對象有私下的額外接觸,所以才會一而再地拒絕我的晚餐請求。”

黎于安欲言又止,“不,不是,我……”

晏岑微微一笑,攔斷了他不必要的解釋,“可知道前幾天我才發現,事實好像不是這樣。”

畢竟那聲無意識的“學長”透着十足的信任和依賴,這可不像是冷性子的人會表現出來的反應。

晏岑帶着一絲試探,“你是不是很在意自己會在我面前出現意外狀況?學弟。”

黎于安被“學弟”兩字砸得回不過神,也不敢去回答晏岑近乎直白的分析結論。

他低頭對着吸管猛吸了兩口檸檬水,卻被甜中帶酸的複雜味道激出一聲咳嗽,生理性地漲紅了臉。

晏岑輕笑着給他遞去一張紙巾,以玩笑的口吻繼續問,“或者說,你以前在學校關注過我?”

因為曾經關注過,所以才會在意形象上的輸贏,這是很常見的男性之間的勝負欲。

“沒有。”

黎于安矢口否認,找了個合适不出錯的理由,“不過,晏總在學院裏的名聲那麽太大了,我當初聽過也不奇怪,其他的就沒了。”

晏岑輕推了一下眼鏡,喃喃,“只是這樣?”

如果可以,他當然希望自己對黎于安是“特別”的,不過對方既然說了沒有,那他就不應該“普信”到繼續追問下去。

畢竟人不應該停在過去,而是應該着眼于将來。

黎于安不知道晏岑內心的真實想法,臉上被嗆出的紅暈緩緩褪下,他打算轉移這個随時都可能露餡的話題。

“晏總,我……”

才出現了一句稱呼,對面的晏岑就再度搶占了先機,“等等。”

“已經不是在公司了,我們也沒聊工作上的事,是不是可以稍微轉變一下關系?”

“嗯?”

黎于安不确定地哼哼,目光裏藏了一絲茫然的可愛。

晏岑眼中的笑意濃了些,平鋪直敘,“從現在起,我們就不能是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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