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桃花人面:十
李傳被嬷嬷領到胡殷兒的房前時,胡殷兒正在裏頭與人說話,房門沒關,從裏面一縷縷飄出合歡香的味道,青煙袅袅間,身穿黃衫的女子半露香肩,歪歪地依靠在軟椅上,面前放着一盒首飾,裏頭什麽值錢的玩意兒都有。
她拿起一個仔細瞧了瞧,對着正在為她敲腿的兩個婢女道:“你們喜歡嗎?”
兩個婢女看了一眼胡殷兒手中的珍珠手鏈,喜歡得緊,于是點了點頭。
胡殷兒順手拿起了一把小剪刀,将手鏈剪短,一串珍珠滾落在地,啪嗒啪嗒地散布在房內周圍,胡殷兒單手掩嘴,笑吟吟道:“撿到了就都歸你們的,誰撿到多,誰拿得多。”
兩個婢女聽見,立刻道謝,然後便趴跪在地上臉貼着地去找那散落的珍珠,這場面倒是讓胡殷兒笑得更開心了,她仿佛沒瞧見有人正走進來,又拿起了個紅寶石戒指戴在了手上,說道:“我以往聽人說,京裏的貴人們逢年過節便喜歡這些玩樂,給些好處撒下去,讓手下人哄搶,自己在上頭看熱鬧,現在看來,果真有趣啊!”
那兩個婢女臉色一白,卻還是賠笑着說:“多謝殷兒姐姐賞賜珍珠!”
嬷嬷見她這般沒正形兒,低聲幹咳,給了個提醒,胡殷兒瞧見嬷嬷,笑着也沒起身,只是頗為恭敬的口氣打了個招呼,又瞧見嬷嬷身後跟着的人,有些疑惑:“不是說了我白日不見人嗎?”
嬷嬷道:“這位是外來的李公子,人家出了千兩,只要你兩個時辰陪陪說話,又不要你作甚,這還不樂意啊?”
胡殷兒一聽,連忙笑着起了身說:“樂意,李公子相貌堂堂,一副貴人相,便是不給銀錢殷兒也願意作陪的。”
逢場作戲的好聽話,李玲珑啧了啧嘴,讓李傳湊近些,自己再認真看。
梁妄教秦鹿識字只教了個開頭,後來許多時候都是李玲珑盯着的,教秦鹿背書也只說了要背哪幾本,也是李玲珑一遍遍看着秦鹿背下的,秦鹿不記得《道者陰陽》,李玲珑卻是記得的,除了《道者陰陽》還有一些其他書,要想從胡殷兒身上套些信息下來,無需問話,只要看,和聞便可了。
李傳坐在了胡殷兒的身側,一雙眼緊緊地盯着胡殷兒看,他看着對方的眉眼,與绾兒沒有絲毫差別,甚至連胡殷兒的耳垂那處,也有一個淺淺的已經塞住了的耳洞,左耳有,右耳沒有。
绾兒曾告訴他,是因為她娘見人家姑娘家都有耳墜好看,所以入城那日買了一對銀耳墜給她,绾兒怕疼,她娘給她戳了一半她便受不了,死活也不肯再打耳洞了,便就這樣作罷,後來那對變了色的銀耳墜,還跟着绾兒一起嫁入了他家。
相貌可以相似,細節卻不會相同,李傳想起自己在棺椁中看見連着半邊頭皮和耳朵一起被割去了的绾兒屍體,雙手在膝前握緊,他恨,恨及了擁有绾兒這張臉的人,可他又愛,愛這張臉如今還能生動含笑地看着他。
胡殷兒覺得李傳古怪,泡了茶給他,他也不喝,自己說了幾個能逗趣的笑話,他也不笑,問了對方幾句話,他也不說,胡殷兒便沒了興趣,任由他坐在那兒,像是活脫脫沒見過美人的模樣一直盯着自己瞧。
李玲珑對李傳道:“摸一摸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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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傳一怔,顫巍巍地伸出手,然後摸了一把胡殷兒的臉,手很快就藏入袖中,将指腹摸到的全都塗抹在了犀角上。
胡殷兒一驚,嗤地一聲笑起來:“你們有錢的公子哥兒,還真是不一樣,有的人喜歡花前月下,就愛聽我說些有的沒有的,李公子來了一句話不說,直接動手,瞧您長得斯文,原來這般孟浪呢。”
李傳臉上一紅,有些不好意思,李玲珑卻在一旁圍着胡殷兒轉,一雙眼細細打量對方的臉,瞧見胡殷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見了她的茶杯中并非是茶,而是一些古怪藥物,裏頭泡着幾塊肉幹,便心中直犯惡心。
李玲珑讓李傳多問問胡殷兒的來歷,這個胡殷兒倒是沒有隐瞞,過去的慘痛經歷,能夠激起有錢人的保護欲,還會用更多好東西來哄她,她每每說來都能奏效。
于她是道:“奴家命苦,原是窮人家出來的,村子裏遇了水難,舉家遷徙,本想去富饒城池投靠,可那個城池的官兵根本不管事兒,見難民多了,便将我們往外趕。爹娘都在人群中被官兵打死了,城中官員向上報,說我們鬧事,公然毆打官員,毀壞施粥粥鋪,所以燕京那邊也不管我們了,我便四處流浪,直到遇見了要來卓城開青樓的嬷嬷。”
後來,嬷嬷見胡殷兒相貌好,便給胡殷兒飯吃,讓她跟着自己,胡殷兒也就這麽稀裏糊塗地答應了,不過為了一口飽飯,她也願意流連于這煙花之地,至少這裏不愁吃喝,還有去處。
說到這兒,胡殷兒垂了半滴淚,李傳安慰了一番,又不知該說什麽了。
等從胡殷兒的房中出來了之後,李玲珑又讓李傳問了一遍嬷嬷她是如何認識胡殷兒的,嬷嬷說她見到胡殷兒時,胡殷兒窮酸得很,像是難民一般,瞧見了她便巴着她不肯松手,說想要到青樓來做陪女,嬷嬷嫌棄胡殷兒髒,一開始沒同意,只是在那鎮子裏逗留了兩日後,胡殷兒再次上門了,還是那套衣服,只是臉蛋洗得幹淨,露出了張精致漂亮的臉來。
嬷嬷說:“好在她聰明,知道找我,也算是互贏,我得了個招牌,她再也不用過以前的苦日子,雙方都好,如今她可算是飛上枝頭了,等哪日攀上了位貴客,便是真的成了鳳凰。李公子若有要贖她的意思可得趁早,昨日夏老板可說了,願意以五千兩黃金換殷兒的自由身呢。”
李傳道了謝,便離開了萬色樓,離時已過午時,居然也未吃飯,于是空腹一路朝歡意茶樓過去。
李傳回到歡意茶樓時,謝盡歡正狗腿地給梁妄和秦鹿布菜,一桌子全是素的,炒菜心,玉米粒炒青豆,水煮豆角,蒸甜糕,桂花糯米藕,紅豆蓮子羹,還有荷花酥。
秦鹿吃得挺開心的,梁妄倒是對什麽都沒興趣的樣子,每樣嘗兩口,然後便放下筷子喝茶了,荷花酥倒是多吃了一個,恐怕是因為味道不錯。
幾人見李傳回來了,秦鹿便沒再花時間在吃上,反正她吃不吃都不餓,填肚子只為解饞。
入了雅間,梁妄只淡淡地看了李玲珑一眼,李玲珑對着李傳喂了聲,李傳才将犀角放在了梁妄的跟前,犀角上果然也有屍油,可見秦鹿昨天晚上看到的沒錯。
胡殷兒臉上的屍油與夏謙臉上的屍油煉制方法相同,即便是不同的桃花婆,煉制屍油的法子多少也有些偏差,這兩人臉上的屍油是以同種方法煉出來的,很可能兩人見過的是同一個桃花婆。
除此之外,李玲珑說了不少,只是李傳在旁邊一直靜默着。
李玲珑說:“那位胡殷兒姑娘滿嘴謊言,問她來處,倒是說了個去年發了水的鎮子,鎮子的确毀了,裏頭的人也大多逃去他處,但她說起自己身世時故作嬌柔,顯然添油加醋,不過她是秋水鎮的,估計不假。”
梁妄又朝謝盡歡看去,謝盡歡立刻道:“秋水鎮也在煜州,不過為煜州明江的下游,因為河壩偷工減料在去年出了水災,難民躲藏了大半年也無去處,現在……倒真是不知道那些人到哪兒去了。”
“都是煜州人,看來桃花婆也在煜州了。”秦鹿說罷,朝梁妄看了一眼,等他吩咐,梁妄卻讓李玲珑繼續說。
李玲珑道:“我又讓李傳問了嬷嬷,才知道這胡殷兒曾兩次找過嬷嬷,是自願入青樓賣身的,第一次嬷嬷沒見她,隔了兩日後倒是漂漂亮亮地出現了。若她第一次找嬷嬷時便是個大美人兒,嬷嬷不會沒發現,漂亮的人即便臉上再髒,也依舊遮掩不住,便是秦姑奶奶這般的,朝臉上抹了鍋底灰也是美人一個,便可知她在找嬷嬷第一次時,依舊是個普通相貌的女子。”
“兩日之內,改頭換面,以她這個窮人的腳程,可知桃花婆離得并不遠。”謝盡歡說。
李玲珑點頭:“嬷嬷說,她撿了胡殷兒的地方,是徐鎮,徐鎮在北,倒像是萬色樓從北方一路過來的路線會經過的地方。”
“徐鎮……是我老家那邊。”沉默已久的李傳,終于開口說話了:“徐鎮距離我住的鎮子不足百裏,鎮子較大,我也曾跟着同鄉的文人去徐鎮參加過詩會,知道那個地方。”
“徐鎮的方圓五十裏之內,便是桃花婆所在之地。”秦鹿算了一下普通人的腳程,加上來回,最多也就是這個距離了,且桃花婆想要盜取屍體,屍體就必須得新鮮,李傳妻子的屍體被盜,燒幹了屍油再被送回,桃花婆也不會離那兒太遠。
只是方圓五十裏地……也不小了。
幾個鎮子,幾十個村落,說不定還占了山頭,若想找到,還得廢許多功夫。
“一切都是猜測,切勿妄下定論,免得去了浪費時間。”梁妄這時才開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李玲珑見他喝茶,才想起來一事兒,說:“我見那胡殷兒,在喝胎!”
“喝胎?!”謝盡歡從未聽過這種說法,就是秦鹿也一知半解的,謝盡歡不知正常,李玲珑對着秦鹿那邊不屑地搖了搖頭,心想日後道仙若再讓她背書,可得好好背吧。
“何胎?”梁妄雖問,但心裏多少也有計量了。
“人胎。”李玲珑道。
“我聽人說,胎水有營養,胎膜也可入藥,你說的人胎可是這個?”秦鹿問。
李玲珑搖了搖頭:“實打實的,人肉胎。”
這話一說,周圍人頓時都靜了下來,唯有梁妄的眉心微皺,眼底出現了幾抹不耐煩的神色。
“活人胎不可取,死胎卻也有人丢的。”李玲珑說:“我尚且在世時便聽說了一些吃人胎的,都說胎補氣神,男人喝之壯陽,女人喝之養容,還有調理之效,只是這人胎之效,我知道的不多,還得問道仙才行。”
梁妄放下茶杯,抿了抿嘴說:“女子産子如過鬼門關,孩童生死一半一半,死了的孩童也有人花錢買之,多為窮人家賣去藥鋪為藥,嬰孩的屍身也有人收,曬做肉幹,時時服用,可抵衰老,但有瘾症。”
秦鹿一聽,朝一旁的謝盡歡看去,問他:“你吃過沒?”
謝盡歡扯了扯嘴角:“鹿胎吃過,人胎不曾有。”
他也是六十歲的人了,長了張三十的臉,除了那些稀奇古怪的丹藥,這些別人口中吓人的東西,也是碰過幾回的。
見秦鹿往邊上走了走,謝盡歡嘀咕了聲:“你都見過人吃人,吞腸咽肺的,還怕我吃過鹿胎?”
“是嫌棄。”秦鹿搖頭,問梁妄:“主人可有解決的辦法?”
梁妄揮動羽扇,道:“如此愛美,不如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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