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燕京舊事:二十一

午後山林漸暖, 林中能聽見溪水潺潺,大道的兩旁因為經常有人走已經不長草了, 秦鹿是坐在沙土地裏的,一身墨綠色的長裙被染髒了許多。

因為來時的一百裏路都是被人提着背後的衣服,雙腳拖地扯來的,所以長裙的下擺也滿是灰塵,破爛不堪,鞋子不知何時丢了一只, 頭發散亂,銀簪歪歪地挂着,秦鹿一夜未眠, 臉色泛青,實在是落魄得難看。

說了一夜的故事, 秦鹿的聲音早就啞了,但清了清嗓子之後, 還是拔高了聲音對着路那頭喊。

一聲一聲,天音都來了, 她覺得梁妄離得也不遠了,只要她喊, 梁妄就一定能聽見。

秦鹿果然看見梁妄了,他身邊還有嚴玥,嚴玥扶着他的手肘,可能是扭傷了腳,走起路來有些費事兒。

天音停在梁妄的肩上, 一夜趕路,風塵仆仆,饒是再有風度的王爺也顯出了幾分頹然。他身上的藍袍有些皺,不如以往那麽整潔了,原先綁着銀發的紅頭繩松散,一頭銀發眼看就要散開。

秦鹿的聲音戛然而止,深吸一口氣後頭還有許多沒發出,就這麽沉悶悶地壓在了胸腔裏。

梁妄見她模樣,眉心緊皺,氣不打一處來。

他加快了腳步,沒再管一直跟着自己的嚴玥,等走到了秦鹿跟前,才瞧見秦鹿的右腿以一個扭曲的姿勢歪着,左腿腳踝高高腫起,也沒好到哪兒去。

此時秦鹿就坐在樹下,一雙手攥着膝前的裙擺,下巴擡着,雙眼愣愣地朝他看過來,眼神中閃過幾分擔憂與慌亂,還有自責與無措。

梁妄還沒張嘴說話,她倒是先低頭,弱弱地道了句:“對不起,主人,我……我錯了。”

這麽多年來,好似一直都是這樣的,分明不是真心認錯,卻還是這般說,也不知是不是養成了習慣,梁妄斷了已經到嘴邊的數落,那些零零散散堆在心頭與腦海的話,終究還是撇去了一邊。

望着秦鹿的腿,梁妄慢慢蹲了下來,蹲下時他一雙腿幾乎打顫,從昨天午時走到現在,足足十二個時辰梁妄都沒歇,路上還記着秦鹿被人捉走時雙腿是拖着地面的,早就料到了會受傷,只是見了如此重,心裏還是不可遏制地想說幾句髒話。

修養,叫梁妄吞下了髒話。

他沒言語,先是掀開了秦鹿的裙擺看她的膝蓋,果然,膝蓋上也蹭破了一些皮。

再往下去,細白的一雙腿上盡是青紫色的痕跡,好在皮肉破損得不厲害,只是左腿扭傷,右腿像是被馬蹄或路邊的石塊撞上了一般,骨頭斷了,還得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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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妄伸手去碰,秦鹿咬着下唇不敢吱聲。

“疼也得忍着。”梁妄說。

秦鹿唔了一聲,點頭,已經做好了疼死的準備,但實際上卻沒有想象中的那般難忍。

在對待她身上的傷口上,梁妄比他平日裏要溫柔許多倍,從一開始秦鹿受傷他便如此,或許是因為這是陳瑤的身體的原因。

梁妄的道袍裏,有取之不盡之物,謝盡歡曾玩笑着說,只要梁妄想,他能把房子裝進去随時帶走了。

秦鹿見他從袖中抽出了黃綢,兩包藥粉撒在了黃綢上,黃綢包裹着秦鹿的腳踝,将她的兩條腿綁在了一起,紅線系上,上頭印着朱砂色的符文。

溫熱的感覺立刻包裹着她的腳踝處,像是一雙腿泡在了溫泉水中,那些細細密密的疼也如螞蟻啃食,帶着輕微的癢。

梁妄又拿出藥膏塗抹她膝蓋上的擦傷,動手的時候道:“你若下次再亂跑,再受傷,幹脆就死在外面算了。”

嚴玥過來時,便聽見了梁妄說這句話,他的聲音很低,很冷,嚴玥一時拿不準他的脾氣,于是也坐在一邊歇會兒。

秦鹿見了嚴玥,兩人會面分外尴尬,她對着嚴玥那張臉,完全做不到從容不迫,于是秦鹿瞥過了眼神,嘀咕道:“不是我想跑的。”

“那也不許。”梁妄說罷,又道:“腿要幾個時辰才能好。”

秦鹿哦了一聲,又瞧見梁妄腳下磨破了鞋底的鞋子,一瞬有些愣住,她讷讷地望着梁妄還低頭皺眉給她的膝蓋上藥的側臉,心裏是又酸又暖。

抓着裙擺的手敗露了心跡,有些收緊,梁妄居然發現,問了句:“很疼?”

秦鹿搖頭,還有心情給他笑一笑:“不疼。”

“疼死也是活該。”梁妄說。

秦鹿:“……”

但他下手更輕了,就像是羽毛一般,幾乎沒有重量。

秦鹿繼續看着梁妄的側臉,見他綁着頭發的紅繩散了,于是伸手捏着挂在他肩頭的紅繩一角輕輕一拉,梁妄略微過肩的銀發散亂下來,掃過了他的眉尾,他略微有些不耐煩,朝秦鹿瞪去。

秦鹿讷讷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紅繩,還給了對方。

“是本王自己拆的嗎?”梁妄繼續瞪她,眉心都皺在一起了。

秦鹿說:“這裏沒有梳子。”

頭發早就散了,其實梁妄并不是很在意,于是他收回了目光,替秦鹿擦好了藥後才伸手捏了捏了自己有些發軟的小腿,站起來看向一旁坐着揉腳踝的嚴玥。

嚴玥對上了梁妄的視線,突然緊張了起來,梁妄說:“嚴小姐還能走嗎?”

嚴玥抿了抿嘴,方才走了一段,腿又開始痛了,但她還是忍耐着點頭道:“可、可以。”

梁妄才道:“這處已經不算荒野了,前方二十裏就是盧陽關,嚴小姐要是不能走,幹脆就在這裏等着,落日前會有人來接你的。”

就算梁妄說這兒不算是荒野,嚴玥也怕,她連忙扶着樹幹站起來,不屈道:“我能走。”

梁妄随她,就在這時候,去林子裏打水的金風川回來了,手上還找了一片大葉,裏頭裝了一些水,上頭飄着幾顆不知名的果子,金風川本想帶回來給秦鹿吃的,結果瞧見梁妄與嚴玥居然都在,一時有些愣住了。

昨夜聽了秦鹿講了許多故事,今日再見梁妄,金風川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感覺,他的眼睛瞥到了梁妄明顯有一截斷痕的銀發,也就沒給秦鹿獻殷勤,而是把果子先遞給了嚴玥道:“還好你也沒事兒,吃點兒?”

嚴玥接過,咬下一口,金風川又扔了兩個到秦鹿的懷中,秦鹿才想吃,就聽見梁妄道:“有毒,會腹瀉。”

嚴玥緊忙吐了,金風川才低罵了一句:“我……我都吃了幾個了。”

梁妄沒理會這兩人,既然金風川到了,那嚴玥也就不是一個人。他彎下腰,直接将秦鹿打橫抱在了懷裏,秦鹿懷中的兩個果子咕嚕嚕滾到了一邊,她雙手緊緊地抓着梁妄的衣襟不敢動,一張臉漲得通紅,雙眼瞪大了看向對方。

秦鹿的雙腿還被黃綢綁在一起,露出了一截髒兮兮的皮膚來,她立刻察覺這行為不對,于是低聲道:“主、主人快把我放下吧,幾個時辰腿好了之後我可以自己走。”

“別動。”梁妄輕聲嘆了一下,心裏想着,他可真的沒有多少力氣了。

秦鹿還在找從梁妄懷中下去的方式,梁妄眉心一皺,失了耐心:“你安分些!”

梁妄抱着秦鹿就往盧陽關的方向走,秦鹿縮在他懷裏有些無措,腦中一片空白,突然想起了什麽,眼睛還朝梁妄身後被金風川扶着的嚴玥看去,她搞不懂,真的搞不懂。

“二十裏路……得走好半天的。”秦鹿眉心皺着,低下聲音說:“主人會很累。”

“所以啊,你若有些良心,便勾着爺的脖子,別一個勁兒地往下沉。”梁妄說完,秦鹿便立刻有了動作。

她雙手摟着梁妄的脖子,盡量讓自己稍微吃些力,一張臉幾乎埋在了梁妄的肩頭,只露出長長的馬尾辮。

二十裏路,即便不崎岖,按照梁妄已經走了一天一夜的身體來說也還是有些吃不消,不過懷裏抱着的秦鹿心中雖然忐忑,卻因為終于見了梁妄而松懈,靠着他的肩頭閉上眼小憩了會兒。

眼前便是盧陽關的城門,太陽幾乎落山了他才走來,一雙胳膊都快沒了知覺,梁妄懷中的秦鹿睡得不算安穩,眼睛時時睜開,然後再沉沉睡去,一些風吹草動都能叫她驚醒。

過了盧陽關,梁妄也不挑了,就近找了一家客棧便要住進去,他身上的銀錢沒被那群山匪搜去,要了一間上房又吩咐人打些水來,一路将秦鹿抱着放在房中軟床上,梁妄才體力不支地靠在一旁。

秦鹿在梁妄懷裏還昏沉着,一沾到床立刻不知今夕何夕,猛地睜開眼瞧見梁妄就坐在床邊,面無表情地盯着她,那雙眼裏含着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但或許是窗外落日太刺眼,金光籠罩在他的發上,秦鹿一個晃神之際,那抹耐人尋味的視線便消失了。

“下回再出現這種情況,便要記得如今天這般,找一個顯眼地方等着,若見了天音,便要喚我,聲音喊啞了也得喊,知道嗎?”梁妄動了動嘴唇,面色冷峻:“身體傷了,本王會治,再疼也得忍着,哪怕神魂離體了,本王也有辦法把你救回來,所以……一定要等到本王過來。”

秦鹿點頭,道:“知道了。”

她又想起來自己此時是躺着的,連忙要起來:“主人一定累了,我去軟塌休息便……”

秦鹿話還沒說完,梁妄便按着她的肩膀沒讓她起來,秦鹿就沒敢動,但一雙眼從未從梁妄的臉上挪開。

梁妄收了手,輕輕落在了秦鹿的膝蓋上,一抹夕陽暖黃色的光正照在他白皙的手背上,梁妄的手指感受到了溫度,輕輕動了動,他沉默了許久,在秦鹿眨也不眨的眼神中有些無奈地笑說:“別再看了。”

秦鹿怕他煩,沒敢再看。

又是片刻的安靜,梁妄才說:“昨夜,本王突然想起來你以前在我跟前立過一個誓,你還記得嗎?”

那時他身上背着嚴玥,覺得萬分沉重,就像是許多年前勒着他雙肩的板車繩索,當時放不下,是因為陳瑤為他白白送了性命,不是為了西齊,也不是為了什麽梁姓天下,而放不下嚴玥,卻是因為心底那潛藏的些微虧欠。

欠她上一世答應了要埋葬屍體的承諾,使她這一世少了一魄将要磕磕盼盼過一生。

不過再想來,梁妄不後悔,那身體即便是他自作主張送給秦鹿的,也将不會再還給陳瑤了。

放下板車,與放開嚴玥,使他同樣的輕松。

只是壓着心裏,叫他望着北方星辰不停走的一塊石頭,偏偏是那樣的一句話。

此時,梁妄蓋在秦鹿膝蓋上的手又收緊了些,問她:“你說不論如何,都不會離開本王的身邊。”

“我不離開。”秦鹿還是那樣一句話,同樣的四個字,就連語氣都沒變。

梁妄朝她看去,忽而一笑,秦鹿看艿荇片得出來,他是真的有些高興的,于是也将壓在心裏的話說出,憋了許久,都快将她憋瘋了。

她本就是藏不住心事的人,能忍到現在已算不易。

秦鹿問:“那主人會讓我走嗎?”

“王爺會讓嚴小姐,代替我嗎?”秦鹿問完,又有些後怕,怕聽到的答案不如意,到時候反而傷了自己。

梁妄不輕不重地拍在了她的腦袋上,起身只回了兩個字:“蠢貨。”

然後他扶着腰,長嘆一口氣,去軟塌方向躺着了。

秦鹿忍不住焦急追問:“會?還是不會?您還沒回答我呢!”

等了會兒,秦鹿又說:“王爺!主人!你……你這算什麽?沒個準話!”

“閉嘴,很煩,讓本王清靜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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