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瀾城古籍:六

“別人救你, 你若醒來,第一句話當是道謝。”梁妄看着這張年輕氣盛又滿是傷痕的臉, 涼涼開口。

夏途咬着下唇,對梁妄颔首算是道謝,然後捂着胳膊起身,秦鹿察覺到他的動作,還沒開口制止呢,這人便不管馬車尚在行走中, 直接跳了下去,只聽秦鹿一聲:“哎!”

夏途滾下了馬車,整個人倒在地上抽搐, 掙紮着要起來。

“你腦子壞了吧?”秦鹿停了馬車,對着距離自己十多步才勉強站起身子的夏途道:“你要去哪兒, 若是順路,我送你一程就是了, 非得跳車,就是要走, 好得與我說一句,停穩了再跳, 你可知你身上傷了幾處?若無醫治,會死的。”

夏途捂着腹部,慢吞吞地沿着路邊上走,然後秦鹿見他以龜速,慢慢超越了自己的馬車, 所行之路,分明是同一條。

“他這是不想受人恩惠,以免受制于人。”梁妄笑了笑:“孩子心氣。”

秦鹿本也不打算再管夏途了,見他還能走路的樣子就知曉他沒多大問題,恐怕一路走到下一個鎮子還能站直着身體呢。

只是這人瞧上去就知道沒有看病的銀錢,于是她從懷中掏了一粒碎銀子給對方,也不多,秦鹿臨走前道:“若有想辦之事,若有想護之人,也得有命再說,錢我丢了就是丢了,你若不撿也被他人撿了去,自己掂量吧!”

說完這話,馬車快速離開了道上。

夏途弓着背,捂着身上最疼的地方,望着腳邊的一粒碎銀子,猶豫了會兒,還是将銀子撿了起來。

誠如秦鹿所言,他有想辦的事,有想去的地方,也有想護着的人,所以必須得活着,任何形式的活着都行。

本是與夏途作別的,秦鹿沒想到還會再遇見對方,再遇時,雙方分別已有七日了。

秦鹿早就離了南都城,因為馬車走得也不算太快,加上他們天亮才行,天暗了便要歇下,所以停停走走好幾日,才只是走了距離洛川的一半路也不到。

定在糧縣沒動,是因為這裏下了大雨,轟隆雷鳴一整夜,于子夜之後就開始落雨,嘩啦啦的大雨如傾盆而淋,別說是馬車,就是行人也不好走。

這處環山,客棧掌櫃的也是建議他們暫時別離開,山間道路泥濘不說,上一回這麽大的雨,還有道路坍塌了,山體滑坡,致死了許多人,眼看着大雨連下了三日,秦鹿在糧縣逗留了許長時間,雨也沒有減少的意思。

處暑天,便是下雨也依舊悶熱。

未時雨水減少了一些,但糧縣的道路上到處都是水流,能沒過人的腳踝,這處似乎早就習慣了雨水,故而門檻砌得都很高,那水流就在門檻邊上嘩啦啦流淌,糧縣外的一條小河都漫了出來,比平日漲高了許多。

梁妄坐在二樓的窗臺邊,一手撐着眉尾,一手正在紙上塗墨,水墨只有簡單的兩色,墨色與綠,他大筆一揮畫了一幅多處留白的煙雨山水,與窗外滂潑大雨不太相符。

秦鹿坐在梁妄的對面給他泡茶,嘆了口氣道:“早間我聽客棧的小二說,昨日走山路離開的一批人果然出了問題,一行六個,死了一個,傷了五個全都回來了,現在醫館的大夫都不夠數,一場大雨,不知害了多少人。”

羨陽明月端到了梁妄跟前,梁妄擡起杯盞淺嘗一口道:“瞧着這雨,兩日內再不停就該成災了。”

到時候夠皇帝頭疼的,河水決堤,沖破了水壩,恐怕又是一筆不小的災銀,官府上下通氣,折了十分之七,能落到糧縣辦實事兒的銀錢,剩不了多少。

越是離燕京遠的地方,就越難管。

秦鹿雙手撐着桌面,歪着頭看向梁妄畫的一幅畫,她沒注意,束袖的墨綠色帶子落在了畫紙上,墨水未幹,直接勾了一條長長的痕跡出來。

秦鹿一驚,啊了一聲,梁妄垂眸瞧見,輕聲笑了笑:“做錯事是要懲罰的。”

“王爺打算怎麽罰我?”秦鹿最近越來越不怕梁妄口中的處罰,他近來罰她練字的次數都少了,也可能是秦鹿最近寫的字也算有模有樣,規整得很。

“罰你……”梁妄托着長音,目光再秦鹿身上流轉了一圈,挑眉道:“罰你,将這幅畫作下去。”

秦鹿頓時苦着臉,軟着聲音說了句:“我不會畫畫……不然我給王爺打套拳?”

“姑娘家的舞刀弄槍做什麽?”梁妄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讓出來,指着畫面道:“自己毀的,自己來補。”

秦鹿拽着被墨染黑一塊的袖帶,在梁妄板着臉一副沒商量的目光裏,慢吞吞地坐在了他方才坐下的位置。

羨陽明月正散着淺香,一股股熱氣輕飄飄地升起,秦鹿握着筆,手有些抖,鼻音哼了哼,問梁妄:“這麽一長條……我畫什麽能補救啊?”

梁妄單手撐在了桌邊,端起茶杯喝着,雙眼垂下見秦鹿滿臉如臨大敵的模樣,心想這丫頭碰見鬼也不見這般為難害怕的,嘴角勾起的笑意更濃,于是說:“畫你自己吧。”

“我?!”秦鹿擡眸看向他。

梁妄點頭:“小鹿毀了畫,便畫一頭小鹿上去,不為過吧?”

口氣中,帶着點兒調侃之意,梁妄的表情卻擺得認真,雙眉微擡,就等着秦鹿落筆。

秦鹿簡直騎虎難下,心裏想着鹿是怎麽畫的來着?頭上有角,四肢纖長,身上還有斑斑點點的紋路。

秦鹿實在畫不出來,勾了半天,也只淺淺地勾了個形而已,至于眼眸與絨毛細節,她一概不知如何下手,正愁眉不展之際,梁妄突然俯身下來,一手撐在了她的左側,一手輕輕地搭在了她的腕上,幾縷銀發落在秦鹿的眼前,她只需一擡頭,恐怕就能親上對方的下巴。

秦鹿覺得自己被梁妄抓着的手腕很燙,一張臉通紅,渾身僵硬得厲害,卻聽見梁妄的聲音低沉磁性,于她耳邊輕聲道:“放松些,握筆如此用力,筆與你有仇嗎?”

秦鹿看着自己幾乎青筋暴起的手背,咬着下唇拿不準主意,梁妄的手指卻松了她的手腕,順着手背的皮膚,幾乎包裹住了她的手,又說:“爺教你怎麽自畫。”

才不是自畫……

鹿是鹿,她是人!

秦鹿只握着筆,剩餘的步驟全不是她所為的,梁妄握着她的手在紙上輕描淡寫幾步,便将一頭鹿的形狀給定好了,比起秦鹿方才勾的線,多了許多神韻,而他的另一只手,還在桌上有節奏地敲着,似乎如此姿勢一點兒也不累,還很悠閑。

秦鹿望着梁妄敲擊桌面的手指,半晌卻被梁妄擡手敲了一下頭:“爺教你畫畫兒呢,你亂看什麽地方?”

秦鹿哦了一聲,再盯回畫紙,斑鹿立于紙上,栩栩如生,就連那雙圓圓的大眼睛也如真的一般,纖長的睫毛根根分明。

梁妄用筆占了綠墨,一筆染在了斑鹿的背上,一瞬間,如斑鹿背着青山綠水,像是游走在世間的精靈,遠山近水多留白的一副山水圖,少了幾分氤氲的仙氣兒,多了點兒生動來。

梁妄松開了秦鹿的手,秦鹿也松開了筆,她的手心滿是汗水,再起身時沒想到梁妄還在她上頭,頭頂直直地撞上了對方的下巴,就聽見梁妄一聲吃痛地‘唔’,秦鹿回頭瞧去,梁王爺哪兒還有方才的好脾氣,一雙丹鳳眼恨不得能殺人。

“王爺你……你沒事兒吧。”秦鹿伸手想過去安慰地摸一摸,不過瞧着對方捂着嘴,也不像是下巴撞壞的樣子。

“咬到舌頭了嗎?”秦鹿問:“破了嗎?”

梁妄放手,頗為嫌棄地瞥她,道:“就不問本王疼不疼?”

“那……您疼嗎?”秦鹿馬後炮。

梁妄微微眯起眼,心中覺得不順,但還是沒好氣地回答:“不疼。”

不疼,但氣。

具體氣什麽,梁妄也不知道。

秦鹿挺不好意思的,轉身看向桌上的那副畫,厚着臉皮道:“王爺,您題個字上去吧。”

梁妄問她:“随手畫的,有什麽好題字的?”

秦鹿一雙眼睛明亮地望着他,将梁妄的身形都倒映在了其中,她嘴角勾着笑,毫不掩飾且直白地道:“您題個字吧,我想收起來。”

梁妄心情好轉了,坐下給秦鹿題字,但具體寫什麽,還得再想想,怕字寫好了,把畫兒比下去,又怕字寫差了,給秦鹿看了笑話。

秦鹿就立在旁邊等着,見梁妄遲遲沒落筆,這才将視線朝窗外看,一眼瞧見冒雨走來的人,她睜大眼睛,有些好奇。

客棧下的街道上,水深淹沒鞋子,一名女子手上握着竹竿,身上披着純白色的披風,鵝蛋臉,秀氣的眉眼,乍一眼瞧過去,像是畫裏頭走出來的小家碧玉,一副羸弱好欺負的模樣。

跟在女子身後的男子身穿黑衣,他手上撐着一把傘,雨傘立在女子的頭頂,女子除了一雙腿與裙擺,其餘地方都沒濕,反倒是跟着她的男子渾身上下濕透了,還有許多髒泥點。

夏途跟在對方身後,一雙眼緊緊地盯着她,偶爾分神去看路,生怕她摔到哪兒了。

見到客棧,夏途猶豫了會兒,還是扯着女子的披風,女子停下腳步,手中竹竿朝前打了兩下,歪頭問:“壞人大哥,是前面有東西擋着嗎?”

夏途晃了晃女子的披風,又小心翼翼地拉着她往客棧走。

兩人站在客棧的屋檐下稍稍避了點兒雨,夏途背對着二樓窗戶這處,擡起女子的手,在她手心寫道:“雨大,暫歇。”

女子收了手心,對他一笑:“好,我們歇一日再走。”

秦鹿瞧見這兩人舉動,忽而想起來齊杉說的,羅駿看中了個南都城外三坡彎裏的眼盲姑娘,那姑娘長得頗有姿色,倒是與眼前之人符合,夏途幫了姑娘一次,這回又帶人家出來,不知是要去哪兒。

兩人風塵仆仆,入了客棧,夏途掏了口袋裏的銀錢,只跟掌櫃的要了一間普通房,招呼着女子入屋住下,又在她手上寫了幾個字,女子才安心點頭,緊緊地抓着手中探路的竹竿。

茶壺內無熱水,秦鹿從二樓房間出來,正打算向小二要些熱水來,正好見到夏途站在一旁拉着小二在他手中寫字。

小二無奈道:“這位小兄弟,大雨天裏,我上哪兒給你找鮮花兒啊。”

夏途眉心皺着,拉着小二的手又寫了字,小二嘆氣道:“你居然還挑花兒,找茉莉也行,我們後院就種了,但那是掌櫃的養的,給銀錢才能端到你房裏去。”

夏途頓了頓,握着手心不做聲,另一只手卻緊緊地抓着小二的袖子不撒手。

“沒錢啊?”小二一眼就瞧出來了。

夏途點頭,小二甩了他的胳膊:“沒錢就沒得談,人窮便別附庸風雅,反正你也就住一日,要花作甚?又不能吃。”

夏途意圖辯駁,然而張了張嘴,還是将話吞了回去,少年冷着一張臉,站在原地像是在想辦法弄花兒來,又像是無措。

秦鹿攔了小二的去路,朝小二手裏塞了幾個銅錢道:“燒一壺熱水送上來。”

小二連忙點頭道好,秦鹿又給了對方幾個銅錢,望着夏途說:“送一盆茉莉去那位黑衣公子的房間。”

小二一愣,回頭瞧去,夏途正皺眉望着秦鹿,秦鹿反而對他笑了笑,轉身回去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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