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但見業火

施陶醒來時看到桌上放着熱氣騰騰的甜粥和糕點。

他昨晚睡得很踏實,就是覺得脖子有些酸。

伸手去掀被褥,外側的邊緣似乎能感到一絲餘留的溫度,就像有人在那裏躺過似的。

聯想到醫院的某些神秘怪談,施陶沒敢細想。

阿飄怎麽可能會有溫度對吧?一定是活人啦。

他如此寬慰着,但馬上咂摸出來哪裏不對——活人的話……似乎更恐怖了。

門被推開,護工大姐笑道:“醒啦?馬上要查房了,我扶你起來吃個早飯。”

她想了想,又馬上補充道:“還是我給你架個小桌板,你在床上吃?”

施陶既不想在床上吃,也不想被扶起來,扶着床沿把手往地上挪。

大姐立刻上前,把他架到沙發,給他腿上蓋了條毛毯,甚至還把勺子塞進他手裏。

“要圍個圍兜不?”大姐拎着塊小毛巾給他比劃。

施陶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他由衷覺得,被妥帖照顧這件事真是太奇怪了。

大姐在沙發另一頭坐下,給他剝了一個香蕉,“吃完再吃根香蕉。”

施陶生怕對方由香蕉順勢關心他的排便狀況,忙不疊接過塞進嘴裏。

“咳咳咳……”這一口給他噎得夠嗆。

大姐給他拍後背,“慢點吃,別着急,這幾天我就看護你一個,空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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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施陶平複下來,大姐接着與他攀談,“你朋友對你不錯,又出錢又出力的,昨天也是他陪的夜吧?”

“誰?”施陶有些茫然,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昨晚是陸向峥回來過。

他心情頓時敞亮起來,語氣不無驕傲,“那是我哥。”

大姐湊近端詳, “件倒是長得不像。”

施陶沒多解釋,低頭笑眯眯喝粥。

飯後沒多久,主任醫師帶着一群年輕大夫來查房,誇施陶畢竟年輕,恢複得不錯。

施陶一聽很高興,試探性問能不能提早出院。

醫師很和善,語氣也慈愛,“當然可以,大不了過兩天再給擡回來嘛。”

施陶識相地閉了嘴,開始了和牆上挂鐘大眼瞪小眼的一天。

還好,無聊的時間沒有持續很久。

下午宣寧寧和梁飛不期而至,敲響了病房門。

宣寧寧看着施陶紮得嚴嚴實實的繃帶,心疼得不行,“都怪我讓你回去拿東西。”

梁飛見不得她自責,趕忙道:“是我工作耽擱才麻煩小陶,怪我怪我。”

施陶看着兩人争先恐後攬責任的樣子噗嗤一笑,“只是看起來誇張,其實也不是很疼,醫生說再過一陣子能出院了。”

梁飛讓兩個好朋友聊天,自己出去回電話。

房裏只剩兩個人時,宣寧寧故作驚訝,“桃子,我才發現,這間就你一個住诶。”

“是向峥哥安排的。”施陶撓撓頭,“我也拗不過。”

“你用掉他兩個又怎麽樣,誰讓他平時對你關心這麽少。”宣寧寧滿不在乎道。

她嘴上這樣說,心裏卻是放下心來。

那天她在電話裏和陸向峥說了氣話,事後雖有些懊惱,但她實在不明白,曾經那麽親密的朋友,怎會疏遠成眼下這樣子。

陸向峥并不是勢力的人,施陶更是待大家一如往昔,到底是哪裏出錯了,她自诩聰慧卻是看不清。

好在,看現在施陶住的病房宣寧寧總算稍稍放下心,陸向峥也許只是嘴上強硬,心裏還是關心施陶的。

“寶寶還好嗎?”施陶遞了個橘子給宣寧寧。

“已經平穩了。”宣寧寧接過,剝好後又遞回一半給施陶,“只是最近不能多跑動,公司的業務得先放放。”

宣寧寧能進現在的公司很不容易,若不是突發意外,她原是打算臨産前一周才請産假的。

她嘆了口氣,“眼下也只能先照顧好身體了。”

正說着,梁飛從外面進來,臉上神色不太好,“寧寧,公司突然有急事,我得走了,先送你回家好不好?”

宣寧寧一愣,“你們組長周末發什麽瘋呢?哎,不用管我,待會兒我打的走。”

“不行!”梁飛牽住妻子的手,“我不放心。”

施陶也連連點頭,“是呀,現在不能大意,快去吧,過陣子出院再見。”

望着二人牽手走出病房的身影,施陶很是羨慕。

說是社會壓力也好,戀愛習慣也罷,他好像很少被戀人牽住手,特別是在公共場合。

上一次牽手是什麽時候來着?

他閉上眼睛,努力回憶了一下,腦海中卻浮現起年少時陸向峥的樣子。

記憶中的陸向峥一臉肅穆,牽着他步行在幹涸的河床邊。

枯水期的河床沒有一點生機,陸向峥眉頭緊鎖,偶爾轉過頭看他,卻不置一語。

他在憂慮什麽呢?那天他們是要去哪兒來着?

施陶努力回想。

随着記憶湧現,他倏地睜大眼,眼裏盡是驚懼,本就蒼白的臉色一點點褪去最後的血色。

雖然已經過去了十年,但那場可怕的暴行,仍舊會在某些毫無預警的情況下跳出來,殘暴地撕咬他。

施陶對那天的記憶非常混亂,清晰又混亂。

血與劇痛,可怖的粗喘和污言穢語,布料的撕扯與皮帶扣敲打的聲音。

以及那顆死死盯着自己的青白色眼球。

這件事在當年的鑫市鬧得不小。

聲色場所雇傭未成年人,以及未成年男性遭遇同性性侵害,雖然未遂,卻傷重昏迷入院。

甚至後續還引出了知名投資人秦伍的介入,既提供醫療資源又聯系法律援助。

種種噱頭堆在一起……鑫市雖然不發達,但報社還是有的。

陸向峥擋在施陶的病房前,竭力把探頭探腦的記者攔在外面。

人是攔住了,但筆杆子是攔不住的,一篇大半靠腦補,小半靠案件卷宗的聳動文章出現在了早報頭條。

随着輿論擴散,保護機構和福利機構的幹事們紛紛行動起來,一批批往病房跑。

這些人陸向峥沒法攔。

所以施陶的家庭情況很快被調查得一清二楚:父母雙亡,上有八十歲奶奶,下有一對年紀尚幼的弟妹。

經過有關部門商議,施陶被安排繼續和奶奶住在一起,政府會按月發放扶貧經費。

而那兩個年幼的孩子,沒有個靠譜的監護人可不行。

市長拍板,一定要為兩個孩子找到最适合的收養家庭。

于是施陶出院那天,等待他的是和弟弟妹妹的最後一次見面。

施陶不懂為什麽那些人要來拆散他的家,明明已經如此支離破碎,再也經不起任何缺損。

小南小北被關在車裏,哭得破了音。

施陶幾乎跪倒在地,匍匐着央求前來的工作人員,“我會工作,我會賺錢,求求你們!真的求求你們!”

那天組織事務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性,她雖然不忍心,但沒辦法。

這麽小的孩子既沒成年人監護,又生活在治安這麽差的地方。

他們既然來了,就得解決問題。

她蹲下扶起施陶,說了幾句寬慰的話。

施陶抹了把眼淚,這才看見她胸口有個銘牌,上面印着“黃……”

“黃什麽呢?”施陶用力扯着自己的頭發,“到底是什麽?”

這十年來他一直在不斷回憶那個場景。

小南小北剛被帶走後,他幾乎丢了魂,沉默寡言,不吃不喝。

陸向峥和宣寧寧輪流過來照顧他和奶奶。

那時奶奶已經有了一些帕金森的前兆,經常對着陸向峥喊小陶。

陸向峥看在眼裏,覺得這個懸崖邊風雨飄搖的家離墜入深淵不過半步只眼。

還好秦伍以企業的名義資助了他,那筆錢勉強可以負擔幾個家庭的支出,他也得以繼續學業。

某個晚上,陸向峥結束了晚自習,想來想去還是不放心施陶,幹脆跑去他家過夜。

半夜,陸向峥被身邊人窸窸窣窣的響動吵醒,借着月色去看,那是一張雙眼緊閉,被淚水浸濕的臉。

事實上,施陶哭得很小聲,幾乎沒有聲音,吵醒陸向峥的是他那不斷顫抖的身體。

施陶被魇在噩夢裏,眼球在睫毛下不安轉動,額頭布滿細碎的涔涔汗珠。

陸向峥輕輕拍他,“桃子,桃子。”

施陶倏地睜開眼,尖叫一聲推開陸向峥,彈開似的從床上跌落地面。

陸向峥也被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反應過來,趕緊上前輕攬對方肩頭,“做噩夢了?是我,是我。”

“哥……”施陶發着抖将自己努力嵌進陸向峥的懷裏,“他真的被關起來了嗎?”

“當然,被關起來了,你不要怕。”

“我怕……我還是怕……”

陸向峥全無睡意,施陶說自己不太記得那天的事,也許只是在騙他,或是在騙自己。

傷痛早就紮根,一樁樁一件件,刺得這個少年千瘡百孔。

在今天之前,陸向峥甚至不知道施陶一直活在恐懼裏。

但陸向峥才17歲,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他只能一遍遍說一些笨拙的哄騙,告訴施陶睡一覺就好,醒來就不怕了。

懷中的顫抖慢慢平靜下來,就當他以為施陶就快睡着時,對方突然開口。

“哥。”

那語氣聽來平靜到詭異,像是參悟了什麽驚人的秘辛。

“哥,你信嗎?也許是我活該。”

施陶的淚順着眼角滴落到枕巾,“奶奶說,上輩子作孽太多,這輩子才要還債。”

“別瞎說,睡覺!”陸向峥去捂施陶的嘴。

施陶掰開對方的手,“真的,哥,我一定是活該,不然怎麽全都讓我遇上呢?”

陸向峥打開臺燈,在昏暗的光線裏與施陶對視。

“有我在,你就不會有事,永遠都不會有事,知道了嗎?”

施陶沒答話,15歲的孩子對永恒有自己的定義。

只有無邊煉獄是永恒的。

自己命如草芥,要如何在這業火裏站起來并生活下去呢?

施陶的狀态沒有變好,反而一天天惡化下去。陸向峥決定帶施陶去看醫生,但他不知道應該挂哪個科。

那個年代,人們對心理問題還沒什麽認識,只覺得行為反常大概就是精神病。

陸向峥不願意別人把施陶當成精神病。

于是他向以前一起在舞臺看場子的一位大哥請教,他說得十分隐晦,只問說心情方面的疑難雜症該怎麽治。

身壯如牛的大哥托腮想了想,“可以帶他去看看中醫。”

大哥腦子裏是早上在電線杆邊撒尿時瞥到的小廣告,“還得是老中醫,包治百病那種。”

于是,在某個下午,陸向峥緊鎖着眉,牽着魂不守舍的施陶,順着幹涸的河道步行了大半天。

終于在日薄西山之前找到了傳說中的老中醫診所。

對于看醫生這件事,雖然是陸向峥起的頭,但卻被他歸類為自己做的最錯誤的決定之一。

老中醫人很和善,把施陶的病情解釋得頭頭是道。

陸向峥很激動,一度以為看到了希望。

經過老中醫兩個月的精心治療,效果十分圓滿。

施陶“痊愈”了。

又是一年春天,施陶帶着久違的爽朗笑容,出現在陸向峥和宣寧寧面前,指着自己身邊的黃毛小青年。

“認識一下,這我男友。”

陸向峥:“……”

宣寧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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