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底牌
施陶對房子的感覺是模糊的,不過就是一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
陸向峥曾說把他扔橋洞底下也能過活,亦非誇張。
他第一次考大學失利後,就去了個小加工廠當流水線工人。
他從報紙角落看了招聘廣告,按照上面電話打過去,也沒聽出來是中介。
迷迷瞪瞪交了1500,從中介那兒拿到了地址和一份三個月的合同。
小加工廠不在鑫市,而是在鑫市隔壁市的小鎮上。
說是幹滿三個月就能退押金。
很多人第一個星期就幹不下去了,寧願不要那1500也要回家。
但施陶不一樣,每天跟打了雞血似地自己卷自己。
新進廠的工人覺得這人要麽天生不需要休息,要麽就是痛覺神經缺乏。
別人一天下來腰酸得起不了床的時候,這厮已經拿着搪瓷盆跑食堂打早飯去了。
所以施陶雖然工作了幾年,但人緣說不上好。
他就屬于那種卷而不自知的天然呆螺絲釘,被壓榨吐到血,也能擦擦嘴繼續幹活。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沒能拿回那1500。
陸向峥叼着煙出現在工廠門口時,他就知道,回鑫市的時間到了。
在陸向峥眼皮底下過活,似乎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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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自己去往哪裏,腰上總綁着條堅固的繩子,繩子的另一頭就在陸向峥手裏。
他越長大越覺得,陸向峥不像他哥,倒像他爹。
就好比昨天那把公寓的鑰匙。
擱在別家那就是老父親把兒子叫跟前,“兒啊,這我給你準備的婚房,收着吧。”
可陸向峥畢竟不是施陶的爹,嚴格來說,他連哥哥都不是。
他是施陶的發小、兒時的鄰居、二十年的朋友。
施陶尊敬他,信任他,依賴他。
但從未想過寄生于他。
聽起來或許不夠切實際,他從來沒放棄過做施南施北的榜樣的想法。
他很怕有朝一日相認時,只能告訴弟弟妹妹:
“其實你們哥哥我啊,是個靠吃住陸向峥才能過活的廢物呢。”
但顯然陸向峥并不理解他的想法。
或許理解,但并不認同。
施陶是個心思容易寫臉上的人。
昨天那把鑰匙讓他直到第二天上班,仍舊惴惴不安。
鐘維希敏銳地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擦肩而過時,輕聲道:“跟我去趟辦公室。”
二人進了辦公室。
鐘維希給施陶倒了杯水,“你今天有些走神。”
“不好意思。”施陶摸摸鼻子,“确實有些分神,我保證下午工作時絕對不會再這樣!”
“小陶,你誤會了。”
此刻只有他們兩人,鐘維希對施陶用了親近的稱呼,“我的意思是,你若是有心事,其實可以和我說。”
施陶最近和鐘維希走得很近,聞言倒沒有故作太平。
他幽幽嘆口氣,“哎,我就是覺得自己這麽多年還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有點惆悵。”
鐘維希莞爾,“怎麽,難道是急着處對象,怕人家姑娘看不上你?”
施陶搖搖頭,“哪跟哪兒啊,我就是後悔當年第一次高考失利,也不知怎麽想的,幹脆不念書了,跑鄉下打工去了。”
鐘維希還是第一次聽施陶說起自己的過去,不禁提起了興趣。
“嗯嗯,然後呢?”
“然後,擰了快三個月螺絲,被向峥哥抓回來了。”施陶攤了攤手,“他費了好多功夫把我扔進了一個重點高中,但……我這人你也知道……”施陶手撐在身兩側,視線聚焦在自己鞋尖,“我膽子小,那兒的老師又特別兇……”
他擡頭,朝鐘維希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實學校是好的,但我底子差,如果沒有浪費前面那小半年擰螺絲興許還能多考幾分,但……總之你也看到我後來的履歷了,第二次也沒能考好。”
“但如果沒有陸先生把你抓回來,不是更糟糕麽?”鐘維希有些難以想象十幾歲的孩子跑鄉下做小工的事,輕聲安慰。
“沒錯,我啊,從小到大受了向峥哥很多照顧。”施陶左手摩挲着右手食指,“所以才覺得自己現在高不成低不就很對不起他。”
“小陶。”鐘維希不知何時走到他身邊,蹲下來,仰着頭與施陶對視,“我知道這麽說有點突然,但你有沒有想過離開這裏,離開鑫市,脫離陸先生,真正獨立起來?”
施陶有些驚訝,不是因為對方讓他離開鑫市,而是對方覺得自己沒有獨立。
他心有惴惴,猶疑不定道,“維希,你是說我這個樣子早晚會拖累向峥哥?”
“當然不是!”鐘維希見他誤會,立刻解釋,“也許是我多心,我覺得你過于在乎他的想法,也過于依附于他的決定。”
“沒……沒有吧……”施陶嘴上在否認,內裏卻是心虛的,自己有多受陸向峥的影響,他不是不明白。
“小陶,我沒有在否定你。”鐘維希保持着單膝跪地的狀态,“雖然不太清楚你們過去是如何相處的,但那一定是無可替代的經歷。”說罷,他站起來倚靠回桌邊。
視線調轉,這下換施陶仰視對方。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給自己一個機會去過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施陶不自覺歪過腦袋,似乎非常困惑。
“我們雖然相處時間不多,但我不覺得你是一個失敗者,你有很多優點,只是沒遇到屬于自己的機會。”鐘維希頓了頓,深深吸了口氣似乎在下定某種決心。
“如果沒辦法走出那一步,你也可以待在原地,由我向你走過來。”
聽到這裏,施陶心底某個地方似乎被觸動,那感覺很難形容,但并不是不好的體驗。
“我明年會離開鑫市,小陶……如果你願意……”鐘維希頓了頓,推敲了下措辭,“我現在真誠地邀請你加入我家的公司。”
施陶沒想到話題會被帶到這個方向,驚訝道:“什麽?!”
“之前一直覺得時機尚早,所以也沒提過,你可能還記得我家鄉是榮市。”
施陶點點頭表示記得。
“大學畢業後我本來想留校深造,但家裏的意思是讓我來瀾桂坊工作積累一些經驗和人脈,哦……我家也是做餐飲的,叫膳合居。”
施陶愣了下,他還真的知道這個餐飲品牌。
雖然鑫市沒有,但他是在省會讀的大學,在那裏有見過,是一個中高端的連鎖餐廳。
“本家現在主要是我大哥在管,他已經和我交代好,來年由我接手一些分店,最快明年四月手續就會辦好,到那時,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離開。”
猛然間被這般邀請,施陶是懵圈的。
他很難想象自己身上有什麽需要被伯樂挖走的閃光點。
“你肯定在想我為什麽要選你。”鐘維希笑得和煦,“真是什麽都寫在臉上了。”
“啊?”施陶耳根一紅,尴尬地抹了把臉。
“不要不好意思。”鐘維希撥開那胡亂抹臉的手,輕輕抓住,“我非常欣賞你的純粹。”
“另外……”他專注地望着施陶的眼睛,“我也真的很喜歡你。”
“喜歡?”施陶倏地睜大了眼,“喜歡誰?”
“喜歡你。”鐘維希握着施陶手的手慢慢收緊,掌心有一層薄薄的汗,洩露了他隐秘的緊張。
“我、喜、歡、你。”他一字一頓,每說一個字,施陶的臉色就變換一次。
由青轉白再轉紅。
“這這這這這……”施陶猛得站起來,往後倒退兩步。
但看鐘維希有些受挫的神情,他覺得又不忍又無措。
原地六神無主了半天,施陶終于憋出一句,“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鐘維希溫和地望着他,半晌露出豁達的笑容,“小陶你過來些,我只是告白,又不是要職權騷擾。”
“啊……也對,也對。”施陶喃喃附和看兩句,又覺得哪裏不對,“不對,不對!”
鐘維希見他反應實在強烈,便朝他招招手:“可以先坐下嗎?”
施陶尴地撓撓頭,但還是依言坐下,鐘維希也坐回到辦公桌裏側的椅子。
兩人之間隔着一張不寬不不窄的桌面,氣氛逐漸平靜。
“我雖然預感到你會很驚訝,但我希望的是驚喜而非驚吓,看來我預測錯誤了。”說罷,鐘維希面露苦笑,“對不起。”
施陶趕忙擺手,“不、不不不用道歉,我只是……只是太突然了。”
鐘維希神情依舊有些受傷,“沒關系,我并不是那種覺得表白一定會被接受的自戀狂,讓你難堪真的對不起。”
“都說不用道歉了,維希你真的沒做錯什麽。”施陶抓耳撓腮,實在不知道怎用自己頻頻宕機的大腦組織安慰的話語。
“好,那就當我沒提過好嗎?”鐘維希睜着一雙無辜的眸子盯着施陶。
施陶對這個提議求之不得,立馬點頭。
“但是小陶,告白我确實是感情用事,然而工作邀約并不是因為私人感情,我真的非常欣賞你的人品和工作态度。”鐘維希誠懇道。
施陶很少被如此直白地誇贊,聞言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卻聽鐘維希繼續道:“接管家族企業其實并不容易,所以我需要為自己提前招募一批信得過的人,未來才能更好地投入未來的工作,這點希望你能理解。”
施陶到此刻終于了然鐘維希的用意,他雖然還是覺得對方對自己的工作能力評價過高了,但僅僅從員工忠誠度來說,他還是很有自信的。
他在腦內衡量了一下,如果鐘維希當老板,一定也是個十分理想的上司,假設自己真的入得對方麾下,倒也沒理由不全力幫襯。
“離來年四月還有很多時間,我不會逼迫你,但希望你能好好考慮下。”鐘維希道。
施陶深吸一口氣,理了理頭緒,鄭重開口,“維希,真的非常感謝你對我的肯定,但我确實要考慮一下,其實我也有留在鑫市的理由……給我兩天時間理一下思緒好嗎?”
“當然可以。”鐘維希說着,走到施陶身邊,他張了張雙手似乎想擁抱對方,最終卻只是與施陶公式化地握了下手,“不要有心理壓力,我想聽你真心的答複。”
送走了施陶,鐘維希的神色漸漸放松下來,惬意的笑容一閃而過。
果然,想要開一扇窗時,不如先主張掀翻屋頂,雖然告白并非上上策,但在和陸向峥的競争中,他并不占先機,更何況施陶還如此在意對方。
這一點連他都清楚,陸向峥只會比他更清楚,也更擅長拿捏施陶。
直接亮出底牌雖然很冒險。
好在目前看來,效果不錯。
他已經在期待兩天後的二次會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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