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康乃馨與黃玫瑰

陸向峥口中的老公園就在他們原本居住的老平房區附近。

早年間,那裏面還有些諸如卡通搖搖車,“兩猴擡轎”之類的游樂裝置。

雖然簡陋,但附近的孩子都很捧場,放了學就紛紛結伴往那兒跑。

好景不長,沒過幾年,鑫市開始飛速發展。

距離老公園兩公裏不到的位置建了家大型游樂場。

于是,這個連名字都沒有的老公園就沒落了。

漸漸的,商戶陸續搬走,老公園變得更加荒涼,逐漸淪為了附近老頭老太打太極的場地。

後來,一個冬季的雨後清晨,一個來公園找孩子的老人不甚滑倒,頭重重磕在了花壇上,不幸去世。

自此,營業了十六年的老公園,因為這件事徹底荒廢了。

老公園意外事件發生的那天,陸向峥剛好拿到了期末成績單。

成績單上的數字與名次很耀眼,但陸向峥沒有可以報喜的人。

他母親離家出走十幾年,至今未歸。

而他那位混賬父親……這會兒估計醉生夢死在某張牌桌上,不提也罷。

施陶的父母還在的時候,陸向峥偶爾會拿成績單給他們看。

後來他們不在了,陸向峥就把成績單拿給奶奶看。

老人家雖然看不太懂,倒也捧場,總誇陸向峥是施陶的好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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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向峥已經很久沒去施家,之所以隔了那麽久沒上門,那還得從他趕跑了施陶那個黃毛初戀說起。

那天他要求施陶在自己和那個黃毛間二選一,卻沒想到晚上無端端做了和施陶翻轉雲雨的昏夢。

這件事帶給他的沖擊就好比,他的死鬼爹哪天突然跑來告訴他,自己準備戒賭,然後找個正經工作,從此父子倆好好過。

之後的一段時間,他都有意無意回避着施陶。

而施陶不知是不是還沒和黃毛斷幹淨,居然也開始躲着陸向峥。

就這樣,一來二去,等到陸向峥拿到期末成績單那天,才驚覺,二人已經小半個月沒見過面。

于是,他準備去一趟施家看看對方。

不,他是準備去一趟施家看奶奶,順便炫耀一下自己新鮮出爐的成績單。

陸向峥到施家的時候,發現門是緊閉的。

本以為是家裏沒有人,擡手敲了敲門,門卻被從裏面打開了。

宣寧寧紅着一雙眼睛從門裏探出小半個腦袋,一見是陸向峥,立刻像見到救星般,“哥,你可來了嗚嗚嗚。”

不待陸向峥多問,她就像終于找到宣洩的開關,嚎啕着撲進陸向峥懷裏。

“寧寧,怎麽了?!家裏人呢?”陸向峥要看這陣勢也急了。

他使了些力道搖宣寧寧肩膀,讓她的小臉從自己胸口擡起來。

“哥……”宣寧寧的哭聲幾乎是嘶啞的,“警局,桃子在警局。”

陸向峥只覺一股涼意竄上頭頂,他把宣寧寧推進門,“在家待着,我去帶他回來。”

“等等我,等等我!”宣寧寧試圖抓陸向峥的手,“我也想去。”

陸向峥安撫地摸了摸她的腦袋,“守着電話,有人打電話就把內容記下來,別亂回答。”

宣寧寧滿臉淚痕點點頭,靠在門扉,抽噎着注視陸向峥疾速遠去的身影。

陸向峥在警局大廳看到施陶的時候,第一反應是茫然的。

方才看宣寧寧那嚎啕大哭的樣子,以為施陶出了大事,沒想到他只是乖乖坐在大廳長椅上,背挺得筆直,像個乖巧聽課的學生。

陸向峥在他邊上坐下,施陶緩緩轉過臉,看見陸向峥的時候似乎有一瞬間并沒有認出他來。

“哥……你怎麽來了?”過了好一會兒,施陶才開了口,聲線卻像大病初愈般虛脫。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陸向峥攬過施陶的臂膀,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好端端怎麽來這兒了?”

“不好。”施陶在陸向峥懷裏,費力地仰起頭,眼神卻是失焦的,“一點也不好。”

陸向峥急得抓耳撓腮,“什麽事你倒是說啊!”

“奶奶沒了。”施陶說着,大顆淚珠斷了弦似的墜下,“今早,在老公園。”

……

陸向峥時常在想,自己認識的人裏面恐怕不會有誰比施陶更不幸。

上天從不掩飾他的不公。

是以,厄運也絕不會因為這是一家良善之人,而選擇繞道。

從奶奶去世的那天算起,到今天,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

這十年間,施陶總會在她去世這天回到老公園,待上些時間,有時是一兩個小時,有時是一整天。

昨天,陸向峥突發奇想,提出陪施陶一起去,當然他也料定施陶絕不會拒絕。

但當他久違地睡了一場長覺起來時,卻發現施陶并不在家裏。

并且,這人習慣放在門口的錢包和鑰匙也不見了。

桌上的雜糧粥與蛋餅還冒着熱氣,說明那人才剛走不久。

陸向峥有些懊悔自己怎麽不早起幾分鐘,或者方才被吵醒時就應該立刻起床。

正胡思亂想間,就聽門鎖“咔”一聲轉動,抱着鮮花的施陶走了進來。

“醒了啊。”施陶看到抱臂站在客廳中央,神色僵硬陸向峥,以為這人是在生起床氣。

于是,他換上輕柔語氣,“趁熱吃早飯吧。”

“你去哪兒了?”陸向峥問,但眼看着施陶手裏那麽顯眼一束康乃馨,頓覺自己問了個多餘的問題。

“買花去啦。”施陶倒是沒挑剔陸向峥的多此一問,他走近陸向峥,從那一捧康乃馨後面拿出一小紮黃玫瑰,“這個送你。”

陸向峥怔愣了下,指指花,又指指自己,“送我?”

施陶點頭,解釋道,“上次去你辦公室看到窗臺有個小玻璃瓶來着,你明天上班可以帶過去——”

“為什麽要送我花?”陸向峥不等施陶說完,接着問。

在這個普通的早上,陸總一貫以來引以為豪的邏輯與智商,在一波鮮花攻勢中潰不成軍。

他搖身一變,成了個只知道輸出問句的提問機器。

“啊……”施陶拍了拍腦門,“對,哥你好像不喜歡玫……”

陸向峥沒等對方說完,就上手把玫瑰搶了過來,“怎麽,送出去的東西還能收回去?呵,聞所未聞。”

陸向峥把黃玫瑰暫時插在了一個馬克杯裏,看了又看,很是滿意。

十點剛過五分鐘,兩人便收拾妥當出了門,直奔老公園而去。

當年奶奶的那件事以後,公園管理方可能是覺得這地兒賺不到錢還招惹晦氣,沒過多久就永久關停了公園。

這麽多年,說是挂出了地皮在賣,卻沒見有人接手。

施陶每次來都覺得這兒比上一次來時更荒涼。

但與往年不同,這次他身邊有陸向峥。

是以走在荒草萋萋的小徑上,也不覺得氣氛過于陰冷。

兩人步行了一小段,施陶拍了拍陸向峥示意他看不遠處已經褪了漆的跷跷板。

陸向峥記性很好,馬上想起來,他倆小時候經常霸占着那個跷跷板,一玩就是大半天。

兩人一路走來,看見了很多眼熟的老物件,一開始氛圍還算輕松。

只是當小徑開始轉向,一個破敗不堪的花壇出現在他們面前時……

這一刻,二人不約而同噤了聲。

施陶先一步上前,将康乃馨放在花壇邊沿,輕輕喚了一聲,“奶奶。”

陸向峥随後也跟了上去,朝放花的方向鞠了一躬,“奶奶,我是小峥。”

短暫的沉默。

“那天,我和奶奶吵架了。”施陶突然開口。

陸向峥其實并不很清楚那天的細節,只知道是一場意外。

施陶深吸一口氣,接着說:“她那會兒記性差,數落了我幾句後又開始扯那些完全不搭界的老黃歷。”

他緩緩蹲下,手指拂過花壇角上明顯的一處磕碰,“我不想聽,覺得她在說胡話,就躲進房裏裝睡。過了好久,寧寧進來我房裏,問我怎麽在家。”

陸向峥彎下腰,不讓施陶繼續去碰磚瓦間粗粝的斷層。

“我說我一直都在家。然後她說……寧寧她說,她進門前正好看到奶奶出門,奶奶講……”施陶強忍着嗚咽,“奶奶講,路上結了冰太危險,她要去巷子口接我回來。”

回程的路上,陸向峥沉默地操縱着方向盤,他的外套已經脫下,蓋在淺眠的施陶身上。

這人眼角的淚痕未幹,睡得也不算踏實,汽車每颠簸一下,他就會輕輕皺眉。

“豌豆公主嗎?”陸向峥伸手去抹他眼尾的淚珠,對方立刻在嘤咛中緩緩睜開雙眼。

“我怎麽睡着了……”

“哭累了吧。”陸向峥輕松點破。

意料之中,施陶哭喪着的臉在聽完他的嘲弄後,不多時就漲成了粉色。

“哦,待會兒去我後備箱拿一盒新紙巾,我這盒給你用空了。”陸向峥指了指空紙巾盒,化身吝啬周扒皮,“怎麽這麽能哭,整整一盒都用光了。”

施陶又想哭了,卻不是因為之前的悲傷,而是因為覺得丢臉。

他不是什麽愛哭鬼,只是不知為何,每次哭鼻子都正好被陸向峥撞見。

“我錯了我錯了。”施陶讨饒,“我買一盒還你。”

“那倒是不用,”陸向峥揮了揮手,“換個方式還我吧。”

“什麽方式?”施陶真誠發問。

“下個月我生日那天,你要回來陪我。哦,不許叫別人,就我們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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