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小院自帶竈房,不算大,黑瓦新泥瞧着應是新建不久。推木門入內,幹淨而無煙火氣,想來此前從未被使用過。
食材盛放皆是陶甕篾筐,米面糧油幹菜幹菌,豆腐白菜等素食材料樣樣不落,竹簍內還有帶泥的蘿蔔。
安從一是寧鳳舉派來監工,晚霁則負責燒火。不大的竈房突然擠進來三個人,頓時顯得有些逼仄。
燕遲站了好一會兒才開始動作,她先取面然後加水,将雙手放進面粉裏進行攪拌。先是稠了,她趕緊添水。然後又稀了,她又加面。加來加去手裏的面團是越來越大,有些濕軟,但看着好像還可以,又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她用眼神示意晚霁過來,心想着讓這丫頭提點兩句。
晚霁是居福軒的大丫頭,平日裏煎個藥溫個菜之類的做過,真正的下廚做菜卻也是不會的。她跑過來看了看,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麽名堂。安從一在一旁盯得緊,她又不能上手幫忙。最後可能是想鼓勵自家主子,好生将這團面誇了一大通。
燕遲大受鼓舞,再看這坨面團只覺分外可愛,想着做飯也不是什麽難事。如果明天寧鳳舉讓她焖飯炒菜,她應該也可以一試。
安從一看了看那不太成形的面團,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
醒面的同時燕遲開始準備配菜,她一邊摘菜一邊感慨那位廣仁王,好好的王爺本應該吃盡山珍海味,也不知怎麽想的非要念經吃素。
一番忙活下來,她又開始揉面。
且不管面醒得如何,也不管她揉得多麽艱難,反正最後愣是被她擀成了面條,只是那面條又寬又軟,瞧着有些厚薄不勻。
燒水下面,然後下菜。
她記得以前有人說過,說做面沒什麽訣竅,最重要的就是料要足,只要肯下重料和油水就沒有不好吃的東西。
寧鳳舉明知她不會廚藝還非讓她做飯,想來圖的肯定不是她的廚藝,而是她的誠意。誠意如何表達,盡在她舍得放的油料上。
又紅又油,這誠意一看就足得很。
當安從一看到她煮好的面時,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一碗的紅油辣水,聞着還有一股沖鼻的酸味,這東西能吃嗎?
燕遲見他皺眉,問道:“安侍衛,你看我這面做得如何?”
“…應該是熟的。”
……
面很快送到寧鳳舉面前,送面的人還是燕遲。
寧鳳舉看着眼前的面,又看了看站在面前的少女。少女額發略亂,原本蒼白的小臉泛着些許的紅暈,正用一雙泛着霧氣的水眸巴巴地看着他。
半晌,他拿起筷子。
一口面入喉,他立馬被嗆得猛烈咳嗽起來。
“王爺,您喝茶。”
寧鳳舉接過時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心下一個激靈,趕緊低頭。本以為對方會說些什麽,不想等了半天等來的只有對方接着吃面的聲音。
寧鳳舉吃得不慢也不快,之後也沒有再被嗆到。從他的神情上看不出喜怒,但最後面卻吃得幹幹淨淨。
燕遲暗忖着難道自己在廚藝方面天賦異禀,若不然堂堂一品親王怎麽會吃得下去,還一口氣吃完。
當她端着空碗回到竈房時,只看到晚霁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坐在門口哭。哭得那叫一個傷心,眼睛嘴巴都是紅的。
安從一雙手抱胸站在旁邊,似乎是有些嫌棄。看到她之後,那嫌棄的眼神又變得有些複雜,甚至帶着些許佩服。
“晚霁,你這是怎麽了?”
“大姑娘,你做的面…”
“是不是太好吃了,所以你吃哭了?”燕遲大喜,得意地将托盤上的空碗揚了揚。“王爺都吃完了,看來我做的面就是好吃。”
人家金尊玉貴的王爺都吃得幹淨,即使不怎麽好吃,但一定也不會難吃。
晚霁目瞪口呆,盯着那空碗。
“大姑娘,王爺真的吃完了?”
“那還有假,我親眼看到他吃完的。”
晚霁的嘴巴紅得厲害,眼皮都在跳,“王爺果然不是一般人,他是不是沒有味覺?”
安從一差點拔刀,這叫晚霁的丫頭是不是看出什麽了?
燕遲咂摸出不對,“你的意思是我做的面很難吃?”
渾然不知在鬼門關走一趟的晚霁猛點頭,“又鹹又辣,奴婢感覺自己半條命都沒了。別人做的面吃了能活命,大姑娘你做的面簡直是要人命。”
燕遲不信,趕緊嘗了一口,接着立馬吐出來。
果然是又鹹又辣。
這麽難吃……寧鳳舉是如何做到一口氣吃完,還面不改色的?
真是個狠人。
……
寺裏修行的和尚一日兩餐,早起誦經做功課,巳時為第一餐,申時一刻吃第二餐,過後不再吃東西。
因為燕遲第一天進寺,不知寺裏的規矩,時辰自然也沒趕上。她原以為吃完飯後寧鳳舉會休息,沒想到她又被叫進去侍候。
淨手,泡茶。
茶水一端上案頭,即被寧鳳舉修長的大手取走。一杯接一杯,對方一連喝了三杯茶後,她終于知道所為哪般。
敢情是面吃得太鹹,齁着了。
當下難免有些心虛,亦是有些不太能理解。堂堂王爺之尊,難道還沒能實現吃穿自由嗎?不好吃的東西還吃得那麽幹淨,真是叫人想不通。
“王爺,臣女不會做飯。之前那面臣女也吃了,實在是又鹹又辣難吃得很。王爺委實不必顧及臣女的面子,硬撐着把面吃完。”
寧鳳舉五年來第一次嘗到食物的味道,他覺得哪怕是簡單把食物煮熟都不可能難吃到那個地步。偏生這女人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無辜模樣,還以為他是顧及永昌侯府的面子,簡直是讓人不知從何訓起。
“你以為本王為了你的面子?”
燕遲不太敢看他,不點頭也不搖頭。她知道自己沒那麽大的臉,之前那麽說也是為了給自己挽尊。
又是這副像被人欺負的可憐模樣!
寧鳳舉莫名覺得煩躁,按捺住心裏沒由來的戾氣和異樣。“你可曾挨過餓?可曾以樹皮草根裹過腹?若你嘗過這些滋味,哪怕是再難下咽的食物也是彌足珍貴。”
燕遲忽然想起他的戰功,立馬肅然起敬。
“這些王爺都經歷過?”
寧鳳舉垂眸,掩去眼底的幽沉。
他出身皇族,繼承的是寧氏血脈,肩負的是護佑大乾子民和疆土的責任。一将功成萬古枯,誰又知道多少人并非死在蠻丘的馬蹄之下,而是餓死在無盡的絕望中。
哀嚎、哭泣、吶喊,那些瀕死之人凝望着故土的方向一個個倒下去,再也沒有起來。黃沙埋忠骨,烈馬魂猶在,降龍隘的鐵血殘影已經遠去,恰如盛世繁華中的一場悲壯的噩夢。
千種磨難萬般無奈,又豈是一個養在深閨之中的女子能懂的?
“若你嘗過那些滋味,便會知道食物的可貴。”
“臣女沒有嘗過那些滋味,卻也知一粥一飯來之不易。大乾有王爺這樣的戰神,才是我們成萬民之福。若沒有王爺與衆将士的抛頭顱灑熱血,又哪裏有百姓的安居樂業。”
“你能有此見地,倒也難得。”
“都是王爺教得好,聽王爺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燕遲神情嚴肅,“臣女慚愧,這廚藝實在不行,以後萬不敢再糟蹋糧食。”
所以以後就別讓她做飯了,省得浪費糧食。
寧鳳舉原本還當她确實知事,沒想到說來說去就是不想做飯,旋即鳳眸一沉,涼涼地睨了過來。
她心下一驚,慫慫低頭。
這男人也太不好相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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