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晚上快八點鐘的時候,卓霜房間的門被人敲響,他頭也不擡地拒絕道,“不用了。”

誰知這人非但沒有離開,還推開了門,聽到身後腳步聲,他有點被打擾後的不悅,“我不是說了不用嗎?”

他記得飯後自己專程跟陳姨說過不要水果也不要點心想要一個人靜靜,當時陳姨一口答應,現在怎麽反悔了……

“你以為是誰?”

他聞聲擡頭,發現來的居然是唐琳。

是她就不奇怪了。在這個家裏她就是唯一準則,她想進他房間肯提前敲個門已經是天大的恩惠。

“你回來了啊。”

唐琳還穿着白天那身衣服——她在家和在外絕對不會穿一樣的衣服,所以她說自己剛回來就是剛回來。

“剛到家,來看看你在幹什麽。”

“哦,你看吧。”他把頭轉回去,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他以為她頂多就是來看兩眼,結果五分鐘以後她還在他身後,甚至還搬了把椅子坐下來,專心致志地看着他。

先是問他生日在哪一天,再是給他開家長會,最後是這個,她最近到底受了什麽刺激?不論她受了什麽刺激,他都早過了想跟母親朝夕相處的年紀,被這樣目不轉睛地看着只會讓他如芒在背。

“你在幹什麽?”

不等他表态,唐琳就先站起來,走到他身後。

“你難道不會看嗎?”

卓霜發誓自己不是故意要把話說得這麽嘲諷的,他就是一時沒注意。話說出口也沒有辦法收回來,他只希望唐琳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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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真的要計較,好端端的周六晚上肯定又是一地雞毛。

“我就是看到你在畫畫所以才想問你到底在幹什麽。”這回唐琳倒是沒有生氣,仍舊是那副興致缺缺的懶散腔調,“你不是早就放棄了嗎?我之前還問過你要不要走這條路,要的話我就給你鋪路,結果你告訴我你一點興趣都沒有,非要去讀什麽國內的普通高中,我看你樣子那麽堅決就随你去了,結果這才過去多久,你就又打算回頭了?”

卓霜的注意力仍舊放在上那副沒有完成的畫上。

他看過江愁的學生信息調查表,知道了他的生日在下個月。

下個月,距離現在滿打滿算也就三十多天,他想過很多種生日禮物,錢對他不是問題,但太昂貴的江愁肯定不會收,所以他最終決定準備這樣一份禮物給江愁。

他沒想把這些統統告訴唐琳,“我沒打算回頭,就是随便畫畫。”

沒有人随便畫畫會專程準備這些工具和顏料。唐琳作為專業人士當然也看出這點,嗤笑一聲,語氣裏帶了點輕蔑,“你這瞻前顧後沒定性的樣子跟他真是一個樣。”

這個“他”是在指誰,他們倆都心知肚明。

卓霜最不喜歡聽她這樣說,眉頭當即皺成一個結,“我跟他不一樣。”

唐琳意味深長地噢了一聲,“所以呢?你跟他哪裏不一樣?”

卓霜平靜地說,“我比他專一。”

聽到唐琳毫不客氣的笑聲,他禁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在他的記憶裏,她一直都是那副冷淡且高高在上的姿态,鮮少這樣鮮明直接表達喜怒。

“你談戀愛了,對不對?”

她又不傻,稍微琢磨一下就琢磨出他那句話背後的含義。

否認也沒什麽意思,卓霜承認道,“是,怎麽了?”

“沒怎麽,是學校裏的人?”

“嗯。”

唐琳繼續追問,“多久了?一個月?兩個月?”

他一時被問住,含糊地答道,“沒多久。”

“沒多久你就開始跟我談專一了?”

“專不專一跟時間沒關系,我心裏有數就行。”

唐琳仿佛聽見了什麽天大的笑話,“有數?有什麽數?你知不知道卓振寧追我的時候有多殷勤忠誠,委婉一點的告訴他不要名分甘願做小,膽子大一點的直接脫光了站到他面前,為了向我表忠心,這些他都面不改色地拒絕掉了,然後呢?”

後來的事情他們都知道,然後卓振寧還是出軌了,不止一次,從跪下來賭咒發誓自己一定會改到如今光明正大成為那些“媽媽”的座上客。

見他沒有說話,唐琳點着下巴,唇角微微挑起,“我說你啊,談個連未來都沒考慮過的校園戀愛就真覺得自己是情聖了?”

“你來找我就是說為了這種東西?”

從小到大他一直在想她到底有多恨卓振寧?如果真的恨到這個地步,為什麽不肯離婚?

她笑得更加愉悅,“怎麽?被戳中痛處惱羞成怒了?還說你跟他不一樣,你們父子倆連這個地方都一模一樣。”

卓霜放下筆,深呼吸,反複告訴自己她有病,她就是這樣的人,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要被她挑起怒火,“沒什麽。我們會不會分手你說了不算,所以我沒把你的話放心上。”

唐琳撩了撩頭發,笑容更深。她不笑的時候給人一種冷淡清麗、冰雕雪琢的感覺,可一旦笑起來,眉宇間綻放出令人側目的豔麗。

“先定一個小目标好了,半年以後你們如果沒有分手,我就給你們兩個人一人準備一份禮物,怎麽樣?”

卓霜半點不為所動,“你可以說正事了,沒有正事的話能請你出去嗎?我不喜歡有人在旁邊看着。”

見他确實沒有被自己激怒,唐琳收斂起笑容,又恢複到往日那副對什麽都不上心的樣子,“也沒什麽大事,我就是來說一聲,你們班主任跟我說你在學校裏表現很好,這段時間進步很大,希望能繼續保持。”

明明是很好的話,可是從唐琳嘴裏說出來就像是諷刺一樣。

卓霜沒有放松警惕。果然唐琳還有後半截,“你真的覺得這樣有意思嗎?拿自己的前途跟我較勁有意思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不會覺得這樣就滿足了吧?”

“我知道。”

“我走了,你自己考慮考慮,考慮清楚了跟我說一聲,我不像卓振寧這個混賬東西,我生了你,還是會關心你的前途的。”

走之前唐琳還非常體貼地為他把門關上。

經過這一遭,他一點再繼續下去的心情都沒有。有一瞬間他想把這幅畫像過去那些作品一樣統統燒掉算了,但是他忍住了。

他想要看到江愁眼裏驚喜的光彩,這樣的渴盼短暫地蓋過了一切,其中包括對某個人的失望和憎恨。

·

洗過澡以後,卓霜躺在床上撥通了江愁的號碼。

電話很快接通,江愁的聲音傳過來,“卓哥?”

他閉上眼睛,覺得心中郁結的情緒消散了一點,“嗯,你在幹什麽?”

“寫作業。”

多麽标準的江愁式回答,他擡起手遮住眼睛。

“我一個字都沒動,不想動。”

和唐琳這種人打交道真的太傷筋費神,他一晚上的計劃都被打亂了。

“那就明天再寫好了。”

江愁今晚的心情應該很不錯,聽得他都禁不住微笑起來,

“你今天看到我媽了吧,你覺得她怎麽樣?”

“很漂亮,我旁邊的幾個女生都在說原來你媽媽長這麽漂亮。”

“還有呢?”他的語氣裏多了幾分誘哄,“說吧,我想聽,你說什麽我都不介意。”

江愁猶豫了很久才小聲地說,“隔得很遠我沒看清,但是總覺得很冷淡,一看就很不好相處的樣子。”

真敏銳啊,一眼就看出了唐琳的本質。卓霜慢慢地呼出一口氣,“那是因為跟我在一起,她在自己的學生面前其實不是這個樣子,她對自己心儀的學生其實很溫和、很有耐心。”

不然的話,他也不會一時頭腦發熱做了那樣的事情。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江愁果然聽出他情緒不對,“她又跟你說了什麽?她不會又把你趕出來了吧?”

聽到他帶點驚慌的安慰,卓霜覺得被她那樣陰陽怪氣的羞辱也不算什麽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只要聽到這位小朋友的聲音,他的心情就會變得很好。

“江小愁,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江愁猶豫了一下,“你問吧。”

他沒去深究為什麽,“你就當我心血來潮,告訴我,你将來想做什麽,想考什麽大學。”

“我不知道。”

對面樓的燈光從窗簾縫隙裏飄進來,在天花板上留下銀色的痕跡。

“怎麽可能會不知道。不管多不切實際我都想知道。你知道我不會嘲笑你的。”他目不轉睛地望着某個方向,“作為交換,我告訴你我小的時候想當拳擊手,因為我覺得這樣很酷。”

江愁沉默了很久才再度開口,“大概是醫生吧,我小的時候想做醫生,這樣外公外婆就不會生病了,現在他們去世了,我發現自己依舊很想。”

原來是醫生啊。他忽然覺得胸口的某個地方踏實了一點,“學醫很苦的,別人大學四年,醫學生七年,節假日都不能休息,然後一輩子都要考試,你想好了嗎?”

“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我外公是醫大教授,每年都有畢業的學生來我家送禮,我能不清楚嗎?”

“是這樣啊。”

這樣會不會太現實了?他難得有一點懊喪。

“沒關系的,不要擔心,我的江小愁一定能成為一個很好很好的醫生。”

“怎麽突然問這個?”

“沒什麽,突然想知道。”

這通電話一直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最後是由困倦到不行的江愁挂斷的。

“晚安。”

他聽到江愁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晚安,快去睡,如果腿疼的話就給我打電話。”

“不會的。”

電話挂斷以後過了很久,他在黑暗中聽完了一整張唱片發現自己還是毫無睡意。

唐琳說過的話像一根刺一樣紮在他的心頭。他們現在才高一,幾個月以後高二,高二完了還有高三,将來的事情很遙遠,根本不需要現在來操心。

意識到自己喜歡這個人,然後展開追求到向這個人告白,所有的事情也的确像他所想的那樣發展着。他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既然這樣,他到底在不安什麽?

唐琳說對了一點,未來,這是兩人關系中唯一一件不受他掌控的東西。

可能這樣說有點杞人憂天,不過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他們的未來會是怎麽樣的。

他們會分開,還是會一直一直在一起……不要分開,光是想到有這樣的可能他就覺得無法忍受。

為什麽要分開?有什麽困難是兩個人在一起不能克服的?他不允許自己像卓振寧一樣花心出軌,也不能忍受背棄。他們要在一起,然後告訴唐琳,她錯了,錯得很離譜,他和卓振寧就是不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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