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星期天早上七點,江愁起床洗漱的時候江素晴就已經在廚房忙碌了。
她難得周末休假,母子倆簡單吃了個早飯就一起出門。
他們今天要去外公外婆留下的舊房子收拾遺物——那邊一兩年前就說要拆遷,直到上個月正式通知才下來,包括跟開發商談條件在內,江素晴一個人處理好了大部分,只有這件事需要他們兩人同時到場。
江愁要上學,江素晴工作又忙,才半年多沒來過,沿途的景物已經大變樣。下車過馬路,他們又往巷子裏走了一段才到地方:廠裏分下來的老房子,樓和樓之間挨得很近,低樓層的女人整天為采光這事撕逼吵架。
老房子一牆之隔的地方是紅牆白磚、嶄新漂亮的花園小區,這次拆遷也是因為開發商想要繼續拓寬自己的商業宏圖。
得到了滿意的承諾,不少人家已經搬了,只剩下少部分釘子戶還在堅守陣地——天然氣和水停了,他們就從別處挑水用老式的煤爐燒火做飯,搞得到處都是污水和嗆人的煤煙。
貼滿了租房、水電維修小廣告的樓道陰仄潮濕,彌漫着一股說不出的油膩味道,上到三樓,看到那扇油漆斑駁的鐵門,江愁恍惚了一瞬,仿佛又回到了小的時候,他端着個小板凳坐在門口陪隔壁的老奶奶聽廣播聊天。
就在這時,隔壁的門開了,走出來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年輕姑娘。
“劉奶奶還好嗎?”江愁下意識地問道。
女孩子遲疑了一下,略帶歉意地說,“奶奶幾個月以前摔了一跤,然後沒挺過去,上個月剛走。”
江愁心中五味雜陳,“不好意思,節哀。”
女孩沖他笑了下,“沒事,知道有人還念着自己,奶奶也會高興的。”
他進屋的時候江素晴已經到陽臺那邊去了。屋子裏許多擺設的位置都變了,外公的扶手椅不見了,多了一張半舊沙發,給人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租客退租以後把自己的大部分東西帶走了,剩下的都是些沒什麽價值的垃圾。反正都是要拆的,江素晴罵了兩句沒素質不要臉就再沒有後文。
江愁在客廳裏走了兩步,突然在自己以前房間門前停住腳步。是他的記憶出了問題,還是這裏真的就有這麽破舊,為什麽這裏看起來比他記憶中還要不堪?
90平,兩室兩廳的老房子,租出去的時候江素晴特地交代過有些東西不能動——他外公外婆衣服大部分都在出殡那時燒了,少部分跟剩下的舊東西都集中起來鎖在這兩幅櫃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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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素晴找到鑰匙,把裏三層外三層鎖起來的櫃子打開,一股混雜着樟腦辛辣氣息的黴味撲面而來,他們兩人同時掩住了鼻子。
“看看有沒有什麽要的。”江素晴咳了兩聲,“你也知道,那邊位置不大,我前幾天面前清了點位置出來,你撿重要的拿,剩下實在拿不了的只能丢了。”
重要是個僞命題,江愁猜她真正想說的是方便且有價值的那些,不過那樣容易顯得涼薄市儈,便換了個說法。
“嗯,我知道了。”
哪怕已經最悲痛的時段,整理親人的遺物還是容易觸景傷情,為了轉移注意力,江素晴跟他聊起了天。
“你期中考了全校十幾名來着?”
“12名。”
江愁把櫃子中層的一疊東西搬出來,一樣樣檢查起來。
“考得不錯。”江素晴的目光一直沒有從他身上挪開,“你有什麽想要的東西沒有?”
“沒什麽。”
“有一說一,你考得好,我這個當媽的該有點表示。我看我們同事的小孩家裏都有電腦可以查資料……”她想了想又把這個方案否決了,“算了,那誰天天跟我抱怨家裏小孩沉迷上網學習一落千丈,等你高考完要讀大學我再給你買臺新筆記本,我聽同事說大學要用電腦寫論文。”
江愁對這些東西沒什麽欲望,“随便。”
“要不我暑假帶你出去玩?你想去哪裏?”
“再說吧,太花錢了。”
實在想不出來有什麽可以當做獎勵,江素晴只能使出最老土的那招,“你好好學習就是給我省一大筆錢,瑤瑤她媽給她報了個數學班,我本來想給你也報一個的,結果一問,12節課3300,算了算了報不起。晚點我給你轉兩百塊錢,想買什麽就買,家裏條件不好,确實要節約……”
“媽。”江愁打斷了她,輕聲詢問道,“我還能到同學家裏寫作業嗎?早上去晚上回來。”
江素晴遲疑了一下,“也行吧,不過你要答應我,成績不能下滑,一旦下滑你就得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家裏。”
“好。”
瑣碎的小東西實在太多,他們收拾了兩個多小時才勉強收拾完。
江愁帶了個很大的旅行包來,現在差不多全裝滿了。
他手裏拿着的是他外婆的記賬本——黑色塑料膠皮外封,泛黃的內頁,用藍黑色墨水寫滿了笨拙的字跡。
江愁學費230,買菜14.8,新涼鞋50……看着這一筆筆開支,他的眼前浮現出外婆戴着一副玳瑁老花鏡在臺燈底下一個字一個字記賬的身影。
對于曾經的他來說,這畫面就等同于家這個字。
他合上本子,把它塞到了包包的最外面,然後拉上了拉鏈。
江素晴的包比他小很多,現在也裝得鼓鼓囊囊的,“我也好了。”
離開以前江愁最後看了一眼那扇綠漆快要掉光了的鐵門——他還記得它剛裝上的時候看起來多麽氣派多麽漂亮,現在怎麽就成了這幅模樣?
十幾年的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他有預感,這是他最後一次回到這裏了。
去車站的路上,江素晴跟他說起了補償的事情,“開發商給的補償方案有兩種,錢和新房子。我不要錢,就要他們給我補一棟大一點、采光好一點的房子。”
“嗯。”
他們現在住的竹園小區的房子是謝順的,謝順随時有權力把他們趕出去——江素晴漂泊了大半輩子,确實該有一棟自己的房子。
誰知她又繼續說,“房産證上我打算寫你的名字,我專門問過居委會的人,他們說這樣可以,就是會麻煩一點,不過麻煩能麻煩多久呢,你下個月十六,兩年後就十八成年了。”
江愁一下子忘掉了自己本來想說的東西,半晌後,他側過臉,輕聲說,“不用了。”
“有什麽不用了,這房子本來就該是你的。我和你謝叔叔過,問題不是很大,而你将來需要有個落腳的地方,退一萬步,房價那麽貴,你大學畢業了,想談朋友結婚,沒房子人家小姑娘家裏會同意嗎?”
江素晴的眼眶微微泛紅,她眨眨眼睛,把眼淚倒回去,“你外婆查出來癌症的時候就跟我談了很久,她拉着我的手逼我發誓,發誓她不在了我會好好照顧你。”
江愁渾身僵硬。她居然連結婚這麽遠的事情都考慮過了嗎?如果她知道自己做了同性戀,她會難過到崩潰,還是痛恨厭惡地和自己斷絕關系呢?
她以為他是不習慣跟自己親近,“我知道我自己性格不好,你跟我不親,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在恨我怪我把你丢給他們,我自己都覺得自己糊塗失敗,我到現在連那男人叫什麽都不知道。你身上流着那個男人的血,但你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要是真的不要你,我把你生下來幹什麽,你以為我一個女人沒結婚生小孩容易嗎?”
在那個年代,未婚生子是要遭人白眼,被鄰裏街坊說閑話的。
江愁深吸一口氣,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我不需要他,是你和外公外婆把我養大的,我的親人只有你們,沒有那個男人的事。你們吃的苦我都看在眼裏,就算他再出現在我面前我也不會認他的。”
·
下午江素晴還要出門辦事,江愁一個人先回去。
他在房間裏寫作業,聽到外頭傳來乒乒乓乓的動靜就知道是謝順回來了——江素晴手腳比較輕,不會搞得這麽滿城風雨。
這段時間他都在避免和謝順打交道,而一般來說只要沒喝酒,謝順也都是把他當透明人,兩人姑且算是相安無事。
不知道謝順在外面折騰了些什麽,好一陣子才安靜下來。沉重的腳步聲沒有像以前一樣往另一邊拐去,反而越來越近,直到房門被扭開,江愁猛地注意到他回來的時候居然忘了鎖門。
“你在家?”
生怕這個男人再去找江素晴告狀,他硬着頭皮上前打招呼。
“嗯。”他盡可能跟謝順保持安全距離,“今天學校不上課。”
謝順哼了一聲,表情陰晴不定,“是嗎?你還在上學啊。”
雖然拿不準謝順要做什麽,不過沒有聞到酒氣,他稍微安心了一點。
然後他就被一巴掌甩在臉上。
成年男人的手勁不是蓋的,謝順又一點情都沒留,他腦子裏嗡嗡作響,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聽不到謝順到底說了什麽東西。
“你吃老子用老子的,還要跟老子老婆說些鬼話,你怎麽不去死?老子養你不是錢?”
他頭被打得偏到一邊,還沒緩過勁來,謝順又飛起一腳踹在他肚子上,他站不穩,整個人往後飛了一小段,撞在堅硬的木頭櫃子上。
謝順走過來,似乎還想繼續揍,但看着他半天沒有動靜,生怕把人打出什麽好歹,罵了他一句別裝死便氣沖沖地走了。
一直到房間重新陷入死寂,他還是沒有站起來。
他就像一攤垃圾那樣一動不動,放空地看着床腳上的蟲蛀斑。
臉上會留下痕跡嗎?如果話的話,明天他要去學校,如果卓霜看到了,他會說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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