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為什麽照片上的男人看起來這麽眼熟?

江愁越是想要看清楚就越是覺得膠水殘留的痕跡礙眼。不等他看出個所以然,抄完板書的甘老師就轉過來,吓得他趕緊把手機塞進抽屜裏,做出副認真聽講的樣子。

甘老師掃視一周,最後還是将目光放在他身上,“江愁,你起來回答一下,差不多的題型我記得上周測驗你又錯了。”

看他站起來半天不說話,卓霜生怕他還是不會,把答案寫在草稿本上推過來,順道小聲提醒,“選d。”

這點小動作哪裏逃得過講臺上甘老師的眼睛,“我問江愁還是問你,卓霜,這麽愛護同桌要不你代替他回答?”

“沒問題。”

看他還真打算站起來代答,甘老師簡直想翻白眼,“我說兩句你還當真?給我老實坐着,他答不出來你代替他罰站倒是可以。”

“這個……其實也不是不行。”

趁卓霜打岔的空當,江愁大致理清了脈絡,“選d,因為前文提到了環境保護……”

聽他分析了半天都沒什麽大問題,甘老師皺着的眉頭松開了點,擺擺手,“好了,記住下次別再犯這種錯了。”

她繼續講他們這段時間錯得最多的語法點,坐下來的江愁攤開筆記本,做筆記的同時無意瞥見身邊百無聊賴轉着鋼筆的卓霜,心中忽然閃過一些模糊的念頭——這念頭仿佛鏡中花水中月,隔得遠時栩栩如生,勾得人心裏癢癢,等人真的伸手去撈又倏地一下子散了,空留一地破碎殘影。

桌子裏的手機又震了下。

“還沒下課?”

“右邊的男人臉有點看不清。”他在輸入框裏打了這麽一行字點下發送。

師傅的答複來得很快,“沒問題,右邊的男人就行了?”

“嗯,到能看清臉的程度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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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能完全看清長相,他就一定能夠想起究竟是在什麽地方見過。

下課鈴響了,甘老師前腳剛走物理毛老師就抱着一疊卷子進來。

“要上廁所的快去,待會我不放人的啊。”毛老師無視大部分人的哀嚎,“課代表來,把卷子和昨天的作業發下去。”

三四節物理連堂小測,教室裏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好不容易捱到交卷,江愁簡單地收拾了下桌子就準備出去拿照片。

“剛剛他跟你發消息說什麽了?”一直找不到機會問的卓霜把脫下來的校服扔回座子上,“沒什麽大問題吧?”

江愁正要回答沒什麽班主任李老師就從外邊伸了個腦袋進來。

“你們考完了?”她左瞅瞅右瞧瞧,看着不像是要找人算賬的樣子,“來幾個男生給我幫幫忙。王宣呢?他一個體育課代表這個時候就不在班上了?”

“王宣出去吃飯了。”

王宣的同桌這樣答道,李老師噢了一聲,沒再糾結這個問題,“那卓霜江愁,你們兩個過來,很快,就一點小事,快來快來。”

出校門往返一趟差不多就要十五分鐘,也就是說幫了李老師的忙的話絕對沒法在上課前趕回來。江愁還沒來得及說話,卓霜捏了下他的手心,讓他不要擔心,“報告老師,江愁有事,要幫忙的話我一個人就夠了。”

“但是搬桌子還是兩個人比較好……”李老師面露難色,“一個人我怕你搬不動。”

只是要人的話有什麽難的?卓霜勾住某個路過男生的衣領,似笑非笑地問,“我們親愛的班主任找人搬桌子,我同桌有點事,要不你跟我一起來?”

同時面對兩個煞神,這男生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沒問題沒問題……

卓哥,你先把手松開,我要勒死了。”

得到保證的卓霜輕巧地松開手,“李老師,您覺得這樣呢?我同桌真的有事。”

李老師反正是有人幫忙就行,而且這男生看着比細胳膊細腿的江愁力氣大點,“行,你們倆跟我來,就五分鐘的事。”

趕時間的江愁走了兩步想起自己忘帶手機轉身去拿,等他拿到手機,即将踏出教室門的卓霜突然回頭對他眨了眨眼睛。

“我在這裏等你回來。”

卓霜這樣對他說道。

季節的軌跡越是靠近夏天,白晝的時長便越是被無限地拉長,低垂的太陽挂在高樓的縫隙裏,将燥熱的餘晖深深淺淺地塗抹開,深紅淡紫,綴在深藍天穹的邊緣,像燃燒過後的灰燼。

江愁一個人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來到坐落于超市附近的小影樓。大堂冷氣依舊打得很足,沒開燈,整體略顯得昏暗。

“打擾了,我是……”

他的開場白還沒說完,前臺小姐就從抽屜裏拿出個牛皮紙信封,“我記得你,來拿照片是吧?你那個同學這次沒陪你來?”她指了指桌子上貼着的二維碼,“師傅跟你說了吧,50塊錢,掃碼就行。”

“他有事。”

支付寶語音播報同時響起,前臺小姐晃晃手機,“收到了,待會幫你轉給師傅。”

他深吸一口氣,直接在這裏打開了信封,把裏面裝着的照片倒出來。

面上那張是他外婆伺候了半輩子的那盆太陽花。他小時候不懂事,拿做手工剩下的剪刀膠水禍害了好幾次,但這種一年一枯榮的植物生命力頑強,只要有光和雨露就能綻放。某個雪下得格外大的冬天,他忘了把花盆搬進室內,來年春天,看着毫無動靜的花盆,外婆嘆了兩口氣就再沒動過栽花的心思。

他的重點是底下公園柳樹下手挽着手的一男一女。

不知是天氣還是年代久遠的問題,這種照片的整體色調偏黃,邊緣略有一丢丢返潮,從景物到人都透着股200度近視下的朦胧感。硬要說跟他英語課上看到的有什麽區別的話,就是右邊男人的臉被重新勾勒過,有種格格不入的清晰。

下班的點基本不可能再有別的生意了,前臺小姐好奇地湊過來看,“是你爸爸媽媽戀愛的時候拍的?俊男靓女,真登對啊,怪不得能生出你這麽好看的小孩。”

一般人被善意地誇獎不管怎麽都該說聲謝謝,但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這上面。

他的手指在男人的面孔上反複摩挲,幾乎要将薄薄的相紙磨穿。打第一眼看到他就覺得這男人的五官很眼熟,而且不是那種對鏡自照然後憑空臆想的眼熟。他不懷疑這男人就是那個“卓霜”,他只想知道這份眼熟來源于何處。

他的生活一直很單調,不看電視劇,偶爾看看新聞,基本上每天家、學校兩點一線,只有極少數的例外,比如上周日他和卓霜他們去了海洋世界,之後也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卓霜的家,他和卓霜說了幾句話……然後他用一種不太光彩的手段見到了卓霜的爸爸。

他低下頭,哪怕帶着十成的厭惡與偏見去看,他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十分俊逸的男人,唇紅齒白,長眉入鬓,五官極其标志,當中又數一雙眼睛生得極好,輪廓秀麗雅致,眼尾微微上挑,豔麗得幾近雌雄莫辯。這男人摟着江素晴的腰,白襯衣袖口卷起一截,露出的半截小臂肌膚雪白,薄薄的嘴唇翹起,露出個懶洋洋的、有點無賴又有點痞氣的笑,一看就不是能安分下來與人過日子的男人。

氣質。意識到究竟是什麽影響了自己的判斷,他臉上血色褪得一幹二淨。

照片上的這男人周身萦繞着風流放

蕩,和那天那個一看便深不可測的成熟男人判若兩人,任誰都無法第一時間聯想為同一人。

長久壓抑在心中的疑窦沖破虛假的自我安慰,以摧枯拉朽的架勢長成了一棵參天巨樹,迫使他面對可怕的真相。

不是的,這個人不是……他慌亂地否認,否認這個與江素晴舉止親密的男人将以如此不堪的方式和他的卓霜扯上關系。

——還要自欺欺人嗎?為什麽你就是不肯直面真相?

這永遠與他唱反調的聲音又鑽了出來。他咬住舌尖,疼痛讓他一下子清醒過來。天底下容貌相似的人千千萬萬,倘若只有這一重巧合,他尚可以如過去那般安慰自己只是巧合,但如果姓名、年紀……每一樣都能對上呢?

看似不契合的齒輪緩慢地轉動,每一根利齒都嚴絲合縫地扣上,曾經被他強行忽略的一叢叢疑點生根發芽,變成了再也不可辯駁的鐵證。

同名同姓?并非一人?過去信誓旦旦的自己仿佛一個笑話,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成為了一把尖刀,流出的血凝結成尖銳的冰錐,刺穿他的五髒六腑,将他紮得千瘡萬孔痛不欲生。

記憶就是這樣古怪的東西,不确定的時候看所有的東西都模模糊糊、似是而非,而一旦确認,迷霧散開,先前絞盡腦汁都不可知的一切便陡然清晰起來。

這個用一張假身份證和花言巧語欺騙了江素晴的男人和上周他在門後偷偷看見的被卓霜叫做爸爸的男人,兩個人的五官重疊在一起,從中誕生出一重全新的身份,那便是他素未謀面的生父。

即使羞于啓齒,即使痛恨到不願承認,他有一半的血肉骨骼源于他,他和卓霜身上同樣流着他的血,他們是……他抓着胸口,身子緩慢地弓起來,視網膜上浮現出大片黑色斑點,而邊緣又泛起淡淡的血色,胸膛裏的心髒砰砰直跳,每一下都緩慢而沉重,疼得他眉頭緊皺,亦産生了一種自己會因心髒破碎而死掉的錯覺。

前臺小姐以為他犯了什麽病,連忙從位置上站起來,想要扶住他的手腳。

“同學,你沒事吧?你怎麽了……怎麽臉都白了,要不要我幫你叫救護車?”

她與他之間如同隔着一千重海洋,每一句對白都要經過層層浪潮才能勉強到達。他看着她的嘴張張合合,字句經過排列重組,變成了一種難以理解的言語,即便聽見也無法做出反應。

他正在下墜,墜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我是打120,還是先聯系你的家人?你說句話好不好?”

她話中的某個關鍵詞讓他的眼中有了神采。他盯着她,“你說什麽?”

“我說要不要給你家裏人打電話。”

家人?他的家人……?不行,絕對不能讓江素晴知道這件事。

“你……說句話行不行?”前臺小姐都要哭出來了。她怎麽知道只是看個照片就能把人看成這樣。

“沒事,不用打電話。”他拉住她的手,讓她不要再抖。

她緊緊地回握住他,仿佛這樣就能把自己的力氣借給他似的。

深呼吸。他迫使自己張口呼吸新鮮空氣,緩解缺氧帶來的痛苦,“沒事,我沒事。”

若非開口說話,他甚至意識不到喉嚨口泛起的濃重血腥氣。畢竟像他這麽自私冷血的人是不會有事的。

“真的嗎?”

“真的,我沒事。”他慢慢地站直身體,然後抽回自己的手,不動聲色地扶住櫃臺,“可能有點低血糖,抱歉,吓到你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前臺小姐将一句話重複了三遍,“我剛剛腦子裏一片空白。”

心跳在耳鼓膜上撞擊

出尖銳的蜂鳴,他的視線重新落在那張照片上,男人的笑臉在他的眼裏,像惡毒的詛咒又像輕蔑的譏嘲,令他忍不住錯開視線。

別再看了,別再看着我了,我寧可我從來不知道有這件事。他想要把照片撕碎,但他不想引起懷疑,慌忙把照片塞進信封裏。

做完這一切,他才發現自己抖得很厲害,好幾次都拿不住薄薄的信封。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他的心緒如一團亂麻,連帶呼吸的節奏都亂了,“你有兄弟姐妹嗎?”

前臺小姐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問這個,可還是照實回答,“沒有,我是獨生女,我爸媽只生了我一個。”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突然得知自己有個……哥哥的話,你會怎麽想?”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問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這種問題,更不知道自己又在期待怎樣的回答。

“如果是小時候的我,一定會高興得睡不着覺,我從小就希望有個長得比我高還很帥的哥哥,在那些臭男生欺負我的時候為我撐腰。你不要笑我,不止我一個,好多女生都做過這種夢。”想起自己小時候的傻話,前臺小姐噗噗直笑,可這笑容并未持續多久,漸漸變得惆悵起來。

外頭天色漸黯,血色的餘晖蔓延至她腳邊正好停住。

江愁站在一片深不見底的暗影中,漫不經心地望着門外的世界,神情很無所謂,可是底下潛藏着歇斯底裏的瘋狂。

明明兩人離得很近卻像是兩個遙遠的世界,有一瞬間她以為這個男孩子會被徹底吞噬進黑暗中。

“你不接嗎?”察覺到他口袋裏手機在震動,她禁不住提醒了一聲。

江愁看了一眼來電人的名字,毫不猶豫地挂斷了。那個人比他更加堅持,只要他挂斷就會再打過來,這樣重複了三次,他直接按下了關機鍵,讓世界重歸靜止。

“不想接。”

他仿佛分裂成了兩個,一個他仍舊被囚禁在痛苦的深處,一個他接過了身體的所有權,冷眼旁觀所有的一切。

“現在呢?”他還在執著于她的回答,“現在為什麽不期待了?”

前臺小姐低下頭,“成年人的世界是複雜又現實的,如果現在告訴我我有個哥哥,我會猜忌他的身世,提防他分走原本屬于我的家産……無論他是怎麽出生的,我的家庭和生活都無法回到原來的模樣了。既然我都一個人長大了,為什麽他又要突然出現在我的生活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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