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你所不為人知的面具
“狡齧!!!快還給我!!!”
宜野座伸元生氣地說。
狡齧用力一擲。紙飛機被一陣風刮起,穿過走廊窗戶,飛進操場一側的樓裏去了。兩個男孩面面相觑。
“啊、那裏是那個班的教室吧?”
“那個班”——在常規班的學生口中,有時會這樣稱呼特殊教育班。當然,還有一些更過分的叫法,同學之間有時會以此取樂,“你這麽笨,幹脆進那個弱智班去算了!”諸如此類。狡齧慎也從來不那麽做,實在聽不下去的時候,他甚至會挺身制止。然而特教班和普通班級是被區別對待的,現實無法抹殺,常規班的孩子基本不會主動去接觸“那個班”裏的人。
鼓着腮幫,宜野座瞪着狡齧。“都怨你!現在怎麽辦啊?”
“別大驚小怪嘛,”7歲的狡齧撓撓頭頂支楞着的短發。“進去把飛機撿回來不就行了?”
他朝長廊走過去,宜野有些猶疑地挪了兩步。
“還是別進去了……萬一碰見什麽人怎麽辦。”
“你在害怕什麽啊宜野!快點啦。”
“可是,”男孩咬咬牙,“那裏是特教班吧?老師說那個班的小孩都有點病,要是被傳染了呢?”
“別傻了,精神病不會傳染的!再說佐佐山不是老來跟咱們一起踢球嗎。”
在宜野座眼裏,佐佐山粗魯随性又愛捉弄人,總之是個“差生”,可是狡齧卻很喜歡和佐佐山一起玩。老是跟他們混在一塊,時間長了連狡齧你也會變奇怪的……宜野座在心裏這樣抱怨着,撇了撇嘴,還是跟在狡齧身後溜進了走廊。
特教班不在主教學樓裏,而是在這棟東西向的、走廊朝向操場的側樓裏。教室在一樓盡頭,旁邊則是一個雜物倉庫。屋子原先是個舞蹈教室,地方寬敞,但對于只有7個學生的班級來說反而太大了,因此常守朱把教室四角都隔出了幾個區域,分別用來做圖書區、玩具區和其他活動。走廊裏空無一人,今天天氣明媚,這裏的孩子們被領着到花圃裏去戶外活動了。但狡齧和宜野座還是蹑手蹑腳的。
“佐佐山他們不在啊……”狡齧東張西望着。宜野發現了牆邊動物籠裏養的兔子,走過去蹲下身想摸摸它們,狡齧便一個人踅進教室。
“啊咧,落到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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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找這個嗎?”
他渾身一激靈,循聲看去,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陌生小孩站在書架邊上,手上拿着自己正在找的紙飛機。“啊!”
狡齧下意識想上前,對方眼睛眨了眨,奇異的金色瞳孔讓他不由一驚。雖然并沒有害怕,但他想起應該禮貌一點。“請問……能把它還給我嗎?剛才我們不小心把它扔進來了。”
銀發男孩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低頭凝視着紙飛機上印刷的一行行字。
“唔,是柯拉柯夫斯基的童話啊。”男孩說,“為什麽把書上的紙撕下來做成這個?書是用來品味的東西,被這樣對待很可惜。”
狡齧愣了愣。他頭一次遇見小學生會用這種口氣說話,不禁覺得十分有趣,同時也起了不甘示弱的念頭。
“那些我都看過了而且記住了,今後不會再去重讀了。”他盯着對方的眸子,“所以用它幹點別的也沒關系吧?”
“是嗎?那我來考考你吧。”
兩個人一問一答地聊起了來洛尼亞童話裏的故事。陽光斜灑在地板上,只有在每天的這個時刻,陽光才能穿過走廊照進教室一側,偌大的屋子裏似乎散去了些許陰暗。“你是新來的吧?”狡齧好奇地問,這時紙飛機正被遞還到他手上。“我叫狡齧慎也,是二年A組的。你叫什麽?”
“槙島聖護。為什麽知道我是新來的?”
狡齧咧嘴笑了。“我和佐佐山是好朋友,所以我經常來這邊轉悠!之前沒見過你啊。”
“哦……?”聖護帶着一絲有趣打量對方。“你願意和這個班的人來往?”
“诶,你說這個呀……确實常規班的家夥們一般都不來啦,可是你們不也不願主動找我們玩嘛。佐佐山就不一樣,所以我才認識他的,再說我覺得他也沒什麽不正常——”
“喂!狡齧!!”宜野座忽然跑了進來,“有人來了!”
看到聖護,宜野座顯得更緊張了,不過狡齧沒有慌。“我們回去了,”男孩沖聖護擺擺手,“別光看書了,以後你也來一起玩吧!”
崔求成搬着一摞教具進了教室。因為聖護說身體不舒服沒和大家一起出去,所以崔想着早點回來瞅瞅他的情況。“別光看書了,”他念叨着,“天這麽好,至少出去曬曬太陽……”
“剛才那個狡齧也這麽說。”聖護已經回到了書架前,但沒有抽出任何書,只是背着手站在那。
“唔?”崔怔了怔。他看着聖護小小的背影。上周五的晚上,在停車場裏,聖護望向他的那一幕又浮現在腦海裏。那時泉宮寺馬上就回來了,所以他沒來得及回答聖護的問題,但他現在覺得,聖護其實是這個班裏最難對付的一個……正因為找不出他的病症,才更無法着手解決,這孩子像是套着一層無懈可擊的外殼,看似完美卻又有哪裏不對勁。崔心裏的不安之感未減反增。
***
放學之前,又出了一場亂子。最近幾天禦堂好不容易才稍稍克服了對玩偶的依存症,但每天還是帶着它來學校,由常守把它放在櫃子頂上,下課再拿給他。然而現在玩偶不見了。
常守和崔找遍了櫃頂櫃底乃至教室各種犄角旮旯,但都沒有那只布偶的影子。禦堂抽泣起來,眼鏡後面瘦長的臉被眼淚和鼻涕弄得一團花,他的痛苦情緒也影響了金原。校車馬上就要發車了,滕急的大喊大叫。
“鎖門啦!我們要被落下啦!!”
“抱歉,禦堂君,”朱只好說,“我們肯定會找到它的,今天先回去吧?”
女教師連哄帶勸地帶着其他孩子去趕校車了。只有聖護除外,他要等泉宮寺家的專車來接。他獨自留在教室裏,等其他人下了樓,這才走到書架邊,抽出幾本書,被壓得皺巴巴的布偶從那後面露了出來。男孩把手伸進去,拽出它。
“為什麽幹這種事?”身後傳來門被鎖住的咔噠一聲。
聖護顯得稍微有點吃驚,但他沒有辯解,也沒有躲藏,只是轉過身冷冷地盯着來人。崔求成揉了揉額頭,拉過小椅子,坐到桌對面。
“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也不會教訓你,因為我相信你完全明白這行為是不好的。但希望你能解釋一下這樣做的原因。”
明亮過人的金瞳帶有天生的震懾力,男人告誡自己,千萬不能敗下陣來。為什麽我會在這裏做這種事啊?他心中哀嘆道。跟小鬼打交道的方法,可從來沒有人教過他。或許還是交給朱來處理比較好?
“過一會常守就要回來了哦。”崔說。
教室裏的燈都已關掉,昏黃的餘晖在窗外遠處逐漸變淡。兩人對視了一陣。
“你是來監視我的,對嗎?”聖護突然說。
“啊?”
“你總是在看着我。我從一開始就發現了。他們讓你看着我,是嗎?因為怕我再殺人。”
這機靈鬼。
崔望着聖護。男孩走到桌前,把禦堂的布偶放到桌面上,拎起它的腳掌。
“拿走這個只是因為無聊。除了看書之外都很無聊。不管大人還是小孩都只呆在自己的軌道裏,只是接受別人給你定好的一切東西。我來這裏,也是因為我只能來這裏,因為泉宮寺必須送我接受教育。”
他把玩偶的兩條腿扭成一個不自然的角度,用手指漫不經心地摳着中間的縫合線。
“這個世界是人們一起生活的地方,”崔試着讓自己顯得高明一點。“所以肯定有不能完全自由的地方,我們得體諒別人。在學校就沒有一點讓你開心的事嗎?你看,藤間君就很願意和你做朋友。”
聖護笑了一下。
“和藤間講話只是因為這種事對我來說完全無關緊要。”他把一根手指從布偶的縫線空隙裏捅了進去,無意識地攪着裏頭的棉花。“他如果知道會有什麽反應呢?禦堂也是一樣,他把這個玩偶當成自己的命一樣,但如果它被拿走了他會變成什麽樣呢?這些倒是值得一看。”
沉住氣,崔對自己說。他很想問聖護,半年前綁架那個小女孩難道也是因為無聊?但他覺得現階段還是不要提起那件事為好。他注視着對面聖護意義不明的游戲。
“我也搞不清到底我是正常?還是不正常?什麽是正常?如果多數人是正常,那麽少數人就是不正常?”
啊。夠了。崔求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夠了,我再也不想扮演什麽知心的成年人了。他這樣想着,疊起雙腿讓姿勢變得随便一些。兒童椅在他身下發出嘎吱一聲,他又趕緊坐直。
“見鬼,我怎麽知道……”
聖護把手指從布偶身體裏抽了出來,擡起頭望向他。
“我不知道。”崔重新看着聖護的臉。“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正常,或者究竟什麽是正常,但那又有什麽關系?只有一點我可以肯定……那就是,你完全能夠做到和普通人一樣去生活,只要你願意。”
男孩一動不動地望着他。
“我不會像常守那樣當好媽媽,給你們講道理,或者幫你們對症下藥什麽的……你是對的,我來這裏也是因為我必須得來。你也看到了,我連書都念得很糟。這裏到處都是小孩子,吵得我頭疼……但這是別人給我定好的工作,我來只是為了能在這裏生活下去而已。在這點上,我和你是一樣的,不是嗎?”
一旦讓自己坦率,崔感到輕松了不少。
“确實,一開始他們告訴我,讓我留心你。但并不是監視。而且,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你的那些來歷。現在呢,呃……說實話我也搞不明白我為什麽要看着你。也許是因為想了解你吧?”
教室裏愈發昏暗。一大一小兩人隔着桌子沉默着。
“一般大人不會對小孩子講這些。”聖護說。
崔露出一副苦臉,“一般也不會有小孩子像你這麽高端啊?”
“你很有趣……”許久,聖護臉上有了一絲柔和。他低頭再次把手指從布偶的縫線之間戳進去,然後入神似的開始将裏面的棉花一點點扯出來。“那天晚上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他突然說。
“如果我說害怕,你會陪着我嗎?一直陪着我,直到我不再恐懼為止?”
男人愣住了。
“……我會的。”過了一會他答道。聖護再次笑了。
“你在猶豫。”
他把幹癟的布偶扔在桌上,繞過桌子走向教室門,撥開門闩走了出去。
***
常守朱在晚上又徹底找了一遍教室,雖然對她感到很抱歉,但崔求成還是遵守了自己對聖護說過的話,沒有把布偶的事告訴她。
第二天禦堂來上學的時候萎靡不振。雖然朱盡量安排了比較歡快的活動來轉移大家的注意力,但眼鏡男孩還是眼淚汪汪的,不時抽一下鼻子。到最後,滕秀星實在受不了鄰座散發出的陰沉空氣。
“煩死啦!”他大聲說,同時像第一天從禦堂懷裏把玩偶搶走一樣,不由分說地将一只紅色小恐龍玩具塞進了禦堂手裏。“給你給你!!”
禦堂眼淚沒幹,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這是我的火球君,比你之前那個破爛無敵多了!以後就給你玩好了,快謝謝我!”滕一屁股坐回自己座位上,很快又幹別的去了。禦堂看起來仍然有些驚愕,但漸漸地不哭了,開始擺弄那個新代替品。
“既然這個也行,那麽對你來說,重要的根本就不是玩偶吧?”聖護從他身邊走過時說,“換成了別的東西也是一樣的。你并不是不能離開它們。”
禦堂有些膽怯地看了看他,然後若有所思地把恐龍放在膝蓋上。等到午休的時候,朱發現男孩在離開教室去吃飯的時候把恐龍留在了課桌上。
“他們其實都是好孩子,對吧?”她笑眯眯地說。
“是嗎……”崔動動嘴角。他看着聖護端着餐盤坐到藤間旁邊,模樣人畜無害。距離那層外殼能夠剝落的一天,還很遙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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