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飼育的作法
天色有些陰沉,加上這間教室本來就采光不佳,所以早上提前到達的崔求成打開了日光燈。昨晚睡覺之前,他回想起聖護在學校第一天的表現,不禁對常守朱說的那些話産生了興趣。擁有天使外表的小惡魔?簡直像是小說裏經常出現的設定嘛。
因此他起了個早,趁孩子們還沒來,想要看一看聖護的檔案。
檔案很薄,不像有些小孩那樣附帶寫滿字的病歷,看來醫生們對聖護也是束手無策。表格裏只有空泛的寥寥數語,僅在最後診斷一欄裏看到幾個字:“反社會人格障礙”,後面打了個問號。日期很新,應該是在綁架案發生之後才下的結論。
崔求成又翻了翻剩餘兩張紙。一張上寫着聖護的履歷,同樣語焉不詳:出生信息無。棄嬰。在西比拉福利院門口被發現,後來由泉宮寺收養。另一張則講述了半年前的案件。被綁架的小女孩叫船原雪,年僅3歲,聖護把她綁住之後,先是在她後背上剌了一刀,等警察趕到的時候,他當着警察的面劃開了她的喉嚨……據警方調查,聖護所用的剃刀是從家裏偷帶出來的,泉宮寺并不知情,也搞不清為什麽他要做出那樣的事。最後大家只能認為這個男孩精神出了問題。
他懷着半是嫌惡半是好奇的心情讀下去。經過搶救,受害者保住了性命,她的家長強烈要求把聖護送到精神病院,或者随便什麽別的地方,總之永遠從社會上隔離出去。泉宮寺表示可以讓聖護呆在家裏看管,但法院認為,在無法證明确實有精神疾病的前提下,未成年人應當在公開的監管下接受教育。然而,由于這個案子影響惡劣,在家長當中産生了恐慌,許多人表示不放心讓自己的子女和這樣可怕的小孩呆在一個班裏學習。迫于壓力,各個學校之間也互相推來推去。
原來如此,崔求成想。送進這個班裏的确是最合适不過的選擇。
教室的門在這時開了,進來的是王陵璃華子。小女孩一頭長發及腰,睫毛濃密,穿着一件樣式有些陳舊的裙子。她默不作聲地把外套挂在自己的衣帽鈎上。
“早安。”崔求成朝她點點頭。
璃華子高傲地看了他一眼,走開了。倒是接着奔進來的縢秀星興奮地大喊一聲:“早安!!”男孩轟隆隆地沖到講桌邊,一下跳起來,用雙手撐在桌子上。“早——安!!”
“好好,說一遍我就聽見了。”
“喂,你該不會也想讓那個小妞開口說話吧?”跟進來的佐佐山大喇喇地把書包扔在牆邊。“我說,你還是早點放棄的好,老兄。她不想說就不說呗,我還一次都沒聽見過她說話呢。也許她就是個啞巴。”
“璃華子不是啞巴,光留君,她應該說話。請你首先去把你的書包放好。”
常守朱從門外走進來,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對佐佐山說。她向崔求成微笑了一下。“早安,崔桑。”
她的問候被滕的喊聲打斷了。“你的襯衫上有一塊油!!”他像發現新大陸一樣把脖子伸得更長,崔把文件夾收起來,一邊低頭瞅了瞅。
“啊,這個嗎,大概是做晚飯的時候濺到的吧。”
“你會做料理呀!”滕歡叫起來。“你做得好嗎?我也會做哦!我将來要當個廚師,做好多好多好吃的。因為福利院的飯太難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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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星君,回到你的座位上去,”朱拍拍他的肩膀,“快要到上課時間了……”
但秀星那連珠炮似的話唠當中有些東西引起了崔的注意。“福利院?你住在福利院嗎?”
“哎呀,”佐佐山不耐煩地插嘴,“我們都住在福利院。我,滕,還有那個瘋子。”他指了指正在脫外套的藤間。
崔意識到自己當上助理這一周多,還沒有詳細了解過每一個孩子的背景信息。但是他轉念一想,研究那些幹什麽?自己要幹的雜活已經夠多了,又沒有獎金,何必對這些小鬼盡心盡力?因材施教的工作還是交給那位聖母瑪利亞吧。他望着常守朱,後者正不厭其煩地說服禦堂在上課時把玩偶先放到儲物櫃頂上。
“早上好。”一個聲音說。
崔吓了一跳,這才發現聖護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進來了。四目相對之間,聖護的笑容顯得十分純潔。他也是以這樣的表情虐待那個3歲女孩的嗎?他的小腦袋裏真的那樣殘忍而不可理喻?崔發現自己臉部肌肉不由自主地緊繃着。知道了聖護的過去之後,恐怕每個人都會本能地産生戒備感吧。
不過聖護似乎并沒在意他與昨天相比态度有何不同。男孩繞過桌子,放下書包,徑自走到教室一角的閱讀區,開始翻弄書架。日光燈雪白的光線落在聖護的頭發上,反射出銀色的光暈,一如包裹着這個孩子的謎團。
***
“在做算術之前我們要完成一件事。”
朱把一摞彩色紙板放在桌面上。“這裏有十二朵花,代表12個月。請大家把它們沿着畫好的輪廓剪下來。我們會用它們來裝飾教室背後的牆壁,同時把每個月大家一起完成的重要活動記下來。”
崔幫忙把膠水和剪刀拿過來發給七個小孩,聽見她接着說:“另外,請大家找到自己過生日那個月的花朵,把自己的名字和生日寫在上面。之後呢,每到有人過生日的時候,大家就一起給他或她開慶祝會。聽明白了嗎?”
除了圓圓臉的金原仍然在犯迷糊之外,其餘的孩子似乎都能夠理解成年人的指示。佐佐山興奮地高舉雙手:“太棒了!老子第一個過生日!”
佐佐山光留使用的語言常常像個小痞子一樣,崔很懷疑他是從不知哪裏看到的黑幫電影裏學來的。由于他需要糾正的行為更多,用詞方面的問題是常守決定暫時不去管的。崔求成搬了把椅子也坐到他們附近。椅子是給兒童設計的,他坐上去感到岌岌可危。
他從側後面注視着聖護。小孩正在拿剪刀剪着硬紙板。崔覺得這種時候必須特別留意,既然聖護能用剃刀毫無理由地謀殺陌生人,那麽任何刀具在他手裏時都具有不可預知的危險性。但聖護只是埋頭一點點地做着手工。
一旁的藤間已經剪完了一朵花,然後便坐在那裏發呆。
“把名字和生日寫上去吧。”崔說,“怎麽了?”
“我沒有生日。”藤間小聲說。
佐佐山誇張地向後仰了一下:“你怎麽可能沒有生日?難道你不是被生下來的嗎?”他隔着槙島聖護望着藤間。淚痣男孩好像縮小了一圈似的。
“我是說,我不知道我的生日……”
他埋下頭,有些神經質地把一根圓珠筆在手裏轉來轉去。崔瞥了一眼常守朱,她似乎因為這個未考慮到的意外情況而有些無措。
這時聖護開口道:“真巧,我也不知道我的生日。”
藤間驚訝地扭頭看着他。
“聖護君,你也是嗎?”
“嗯。不過泉宮寺先生說我大約是在冬天出生的,所以才會變成白色。”
可以看見藤間的眼睛變得明亮,聖護的話好像不可思議地輕輕把他從窘境裏解救了出來。對面的朱松了口氣,趁機說:“既然沒有生日,槙島君和藤間君可以自己挑一天當做生日來慶祝嘛。比如你們可以選同一天,一起過生日~”
“诶,可以嗎?”
藤間有些局促地看向聖護。聖護貼着紙花瓣,抿起嘴角。“可以啊。”
“不行!那樣不好!”滕反對地叫起來,抹了下口水,“那樣的話我們就少開一次生日會了啊!”
你只是想吃蛋糕而已吧?崔求成忍住吐槽欲望。藤間有點臉紅,但看上去很開心。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我妹妹也是,所以我們從來沒過過生日。後來我妹妹變成了鬼魂,然後……”
啊,又開始了,妹妹的幻想劇場……崔想起了早上佐佐山把藤間稱作“瘋子”的事。并不僅僅是別人把他們看做怪胎啊。就連這些小鬼自己,也默認了自己“有毛病”……他又想起昨天聖護的話:“在這個班裏有哪個人不是古怪的?”
不知為何,他心裏忽然起了一陣悲哀。
崔搖了搖頭,擺脫這種無謂的情緒。他聽見聖護說:“是嗎?真好啊。我都沒有兄弟姐妹。”
“你相信我的話?”
“為什麽不?眼睛看見的并不一定是真實的,所以看不見的也并不一定是假的。”
“聖護君……”藤間的聲音又驚又喜。
“我說,你這家夥總是講一些玄乎的話。”佐佐山沒好氣地打岔,“幹脆叫你老師得了。白毛老師。”
滕大笑起來。桌子那頭的朱露出忍笑的表情,連璃華子的嘴角也微微動了一下。然而聖護極為鎮定,幾乎沒擡頭。“我在和藤間君講話。你沒法加入我們所以才這麽說,不是嗎?”
巧妙的反擊。這孩子的邏輯性明顯超越于同齡人之上。崔求成卻不由得擔心起來,因為佐佐山的病症決定了他的性格沖動,很容易受挑釁而發怒。誰知,黑發男孩雖然面露惱火,停了片刻,卻并沒有爆發。
“我和瘋子藤間可不一樣,整天說什麽鬼魂之類的……”他陰沉地說,“我妹妹已經死了。”
***
下午,常守朱突然被理事長叫去臨時開會,崔求成被交代利用這段時間給孩子們讀書。看着眼前七個小孩圍着他坐成半圓,崔也只好趕鴨子上架,從書架上抽了本童話書念起來。
“要是一座雕像不能遮雨,那麽它又有什麽用處?我應該找一個好的煙窗——”
“是煙囪。”聖護不假思索地糾正。
“煙囪,”男人狼狽地念到,“他決定……”
結果,讀書會變成了糾錯會。崔求成的移民口音本來就有些不标準,加上他缺乏文學修養的幹巴巴語調,很快有孩子表示——
“讓白毛老師來讀算了!你念的不好聽!”
“臭小鬼,你們現在得聽我的。”
“你又不是老師!”滕說,“我們來投票表決!”說完蹭地舉起手來。
佐佐山也壞笑着舉手。藤間也舉手了,同時期待地看着聖護。璃華子顯得有些無聊,不過還是表示附議,禦堂也面無表情地伸出胳膊。金原似乎并不清楚大家在做什麽,但是看見別人都舉手于是他也跟着舉了手……
“好吧,”崔求成惱火又好笑地把書遞給端端而坐的銀發男孩。“你來。”
“‘從前我活着,有一顆人心的時候,’快樂王子慢慢答道,‘我并不知道眼淚是什麽東西。因為那個時候我住在無愁宮裏,悲哀是不能進去的…’”
聖護開始朗讀。雖然很挫敗,但崔不得不承認,這孩子讀得流暢而優美,而且詞彙掌握得相當好。雖然佐佐山和滕還是在地上亂動,但大家都在聽,藤間看起來就像入了迷一樣。
“我快要被那群娃娃彈劾了……” 放學之後,崔求成對常守朱說:“怎麽回事啊那個聖護?泉宮寺是把他放到這裏來找優越感的嗎??”
朱遞給他一杯咖啡。“說起聖護君,今天在會上,禾生理事長還專門提到他了。”
“怎麽?”
“把他當做頭號危險分子啊……”朱苦笑着,“這樣全校的教師都知道槙島聖護在咱們班裏了。雖然能理解,但我還是覺得這樣做太過了些啊,難道要像防瘟疫一樣,讓大家見了聖護君都繞道走嗎?這樣下去豈不讓那孩子變得更怪癖?”
崔沒有說話。雖然很殘酷,但他覺得這惡性循環是不可避免的。如果不事先知道聖護的危害,人們大概很容易想去接近這樣美麗的存在吧……誰能預料他會做出什麽?
時值周末,和常守告別之後崔求成決定去街裏找點樂子。第一周的工作強度太大,而且被小孩包圍的氣氛和他此前的生活實在太過迥異,他急切想換換環境放縱一下,找回作為一個漂泊單身漢的酒醉燈紅。等他領着一個女人從酒吧出來打算回自己租的公寓時已經半夜,街頭行人稀少,穿過停車場時,崔求成忽然在一輛車的窗口看見了那頭銀白色頭發。
糟糕……
他的第一反應是當做沒看見,趕緊走掉。工作時間之內為這些小鬼操的心已經夠多了……但有種奇異的不安讓崔停下了腳步。
“改天吧。”他對女郎說,然後轉身向那輛車走過去。聖護顯然已經看見了他,但坐着沒動。
崔走到車邊,敲敲車窗。男孩把玻璃搖下一點,仰頭望着他。崔發現聖護蜷着雙腿坐在車座上,光着腳,身上套着一件很大的襯衫。“小少爺,這麽晚了,你在這裏做什麽?”
“等泉宮寺先生。”
“這是他的車嗎?”
“嗯。”
竟然讓小孩一個人呆在深夜的停車場裏……崔向四周望了望。風很大,他的酒醒了一些。“你不害怕嗎?”
聖護沉默了一會。他睫毛很長,擡眼的瞬間優美讓人為之心動。但那金色瞳孔卻讓崔求成感到深不可測。
“如果我說害怕,你會陪着我嗎?”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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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