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01.第七個怪胎
直到面前的年輕女教師開始介紹班上孩子們的情況時,崔求成仍然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是一路奔過來的。并沒打算在打工第一天就遲到,但因為沒有自己的車,崔求成搭了公交,不幸遇上一次交通事故,在途中耽擱掉了更多時間。當他一頭沖進教室時,已經有孩子到校了,而且顯然被這個闖進來的陌生男人吓了一跳,老師費了一番功夫才讓他們平靜下來。
不過現在回想這些倒黴事已經沒用了。
手持文件夾的女教師名叫常守朱,身材嬌小,一頭短發,看上去自己倒像個未成年人。她背靠講臺,顯得有些壓不住陣腳。
“那邊的是光留君,9歲,這裏年紀最大的一個。旁邊黃頭發的是滕君。兩個人檔案裏寫的都是注意缺陷與多動障礙。唉,看就能看得出來,他倆簡直是一對活寶……”
崔求成一邊随着她的講解一邊觀察着教室。常守口中的活寶應當是加引號的,因為兩個男孩正以極其旺盛的精力散發出各種噪音。不過他們也是唯一的活躍源。崔的視線沿着拼在一起的桌子轉了一圈,餘下的四個學生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顯得有些沒精打采。
“金原君,可憐的孩子,他的病屬于器質性的,大腦發育上有些遲緩……禦堂君,就是正在咬手指的那個,檔案上的記錄是孤獨症,不過他的學習倒是還跟得上……璃華子是這個班唯一的女孩,說實話我覺得這對她的矯正有些不利,她別的還好,就是不肯開口說話……有顆淚痣的那孩子是藤間君,他的情況也挺複雜,醫生的診斷書是幻想性精神分裂症……總之——”
常守朱的話裏充滿了專業術語,令崔求成在心裏感到一絲不以為然。她去年剛從特殊教育專業獲得了學位,這是她接手管理的第一個特教班。說得好聽點是科班出身,說得不好聽,她就是個菜鳥而已,雖然精通理論又一腔熱心,但經驗比一般的老師還要淺。考慮到自己也只不過是個業餘人士,崔求成不禁十分奇怪校方為何做出這樣的安排——讓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和一個完全的門外漢來對付一群最稀奇古怪的孩子,是不是過于随便了?
他無暇多慮,身邊的姑娘已經在拍手示意大家看過來。“這位是求成桑,從今天開始他要到班上來幫助大家學習。”
崔看着正在打量自己的六雙眼睛。“呃……”
“你的名字怪裏怪氣的,”佐佐山光留說,“我敢打賭你是外國人。”
“吶吶,能叫你求成嗎?”7歲的縢秀星接茬,而且完全沒有管崔是否同意就繼續說。“求成。嗯……你的名字比這家夥整天抱着的那只死貓好一點。你知道它叫什麽嘛?”
他出乎意料地把手伸到了禦堂将剛懷裏,一把将對方抓着的布偶拽了出來,那是個脖子上拴着絞索、有些破爛的貓咪布偶。鍋蓋頭的小男孩立刻大叫起來,同時憤怒地試圖把布偶搶回來,這又激發了滕的好動,他跳到椅子上,高高地舉着它。
剩餘的幾人只是無動于衷地坐着。
佐佐山用一根凳子腿撐地,晃悠着,盯着崔求成。“我敢打賭你一定也和她一樣有點問題,”他掃了一眼朱,“要不你就是被騙了,不然為什麽要到這個垃圾一樣的班上來?”
崔還沒有想出怎樣回答,朱走過去:
“快把玩具還給禦堂君!”她對秀星責備道,然後轉向崔求成,苦笑了一下。“就是這樣了……我們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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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第一個上午充滿了各種災難,就好像最初的遲到已經預示了今天——從今往後——都将格外不順利。崔求成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把佐佐山和滕按到他們的椅子上,這兩個小家夥幾乎無法讓屁股粘在凳子上哪怕一分鐘,只要崔看住了其中一個,另一個就馬上跳起來在教室裏四下亂竄。豈止是活寶,他喘着氣想,簡直是活祖宗嘛。藤間和璃華子倒是有按要求在乖乖做數學題,金原則只把胖乎乎的身體佝偻在椅子裏,一臉膽怯。而禦堂對周圍的冰火兩重天更是毫無反應,自始至終都一邊緊抱着他最喜歡的布偶一邊啃指甲。
午餐鈴一響,佐佐山和滕立刻沖出教室無影無蹤。常守朱歉意地沖他笑了一下,然後焦頭爛額地追出去了。崔領着剩下的幾個孩子排隊去餐廳,心裏默默犯嘀咕。
他剛剛二十出頭,在一個外來移民的聚落裏長大。由于政策和各方面的限制,對移民來說要在城市裏找到優越而穩定的工作是相當困難的,大部分人以四處做季節性臨時工為生,崔也不例外。如果一段時間沒能被聘用,他就不得不離開本地,返回自己的聚落去。這是他接受這份助手職位的主要原因。
打工,打工而已。他可沒有常守朱那樣的事業心,對特殊教育什麽的也毫無興趣。到這裏來看小孩,只是為了落腳和混口飯吃。問題是——半天下來,他發現,自己的工作并不僅僅是照管孩子以及幫忙打雜這麽簡單。這些孩子裏沒一個正常的,跟他們溝通比幹體力活累多了。要不是已經沒心情開玩笑,崔很想跟常守建議,在上課時間弄兩根鏈子把佐佐山和滕鎖起來算了。
而且,看得出,這些孩子渙散、陰郁、破罐破摔,一眼望去就讓人不愉快。
他一邊思忖着一邊帶小鬼們穿過庭園,這時藤間幸三郎忽然扯了扯他的衣服。
“你知道冰箱在哪嗎?”
“冰箱?”崔回過神來,同時慶幸至少還有一兩個小孩能夠進行無障礙的對話。“啊……我想餐廳裏是有的吧。為什麽問這個?”
“因為我得去看我妹妹。”
男孩仰頭看着他,長着淚痣的臉上浮現出匪夷所思的笑容。“我妹妹在冰箱裏。”
***
一周之後,崔求成堅信,已經不會有什麽更糟的情況能夠讓他驚訝了。他見識過了璃華子驚世駭俗的塗鴉,聽藤間把妹妹有關的詭異話題講了N次——但據常守朱說,藤間壓根就沒有妹妹——此外無數次地清理了佐佐山和滕鬧騰出的各處狼藉,還幫金原換洗過尿濕的褲子。即使如此,當崔聽到朱告訴他的新消息時,他還是忍不住再一次地驚訝了。
“又來一個……又來一個?”男人呻吟道。
朱像是有些難為情,低頭用手抻平自己身上的工作圍裙。
“是的,”她說,“而且……崔桑,我希望你能特別負責留心一下這個孩子。”
崔沒答話。他眯眼站在走廊窗外。現在是上午的休息時間,操場上滿是常規班的孩子,仔細分辨的話,能聽得見佐佐山的大嗓門混雜其中。但除此之外,特教班的孩子一個也沒在那裏。崔在沙坑裏找到了禦堂,男孩蹲在那兒,仍然抓着他的布偶,一個人不停地自言自語。璃華子在走廊盡頭的動物籠那裏玩兔子。藤間則根本沒出教室。這群孩子明顯處于邊緣地帶,就像在牆角裏生長着的黴菌一樣。
好吧,再多一個也不會怎樣,崔求成想。
“那麽,那個新來的小孩又是什麽疑難雜症?”
或許是察覺到了他口氣裏的無所謂态度,朱繃緊了嘴唇。“崔桑,先入為主地用有色眼鏡去看他們是絕對不行的,孩子們不傻,他們能感覺到你的情緒。而且他們并不是無可救藥。只要一點點地幫他們,他們是會有進步的,有很多治療案例證明了這一點——”
“你很專業,小姐。”崔不以為然地笑笑。他看了看自己寬大的手掌。“說實話我很佩服你的決心,但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是來當老師的。”見女教師露出了複雜神色,他嘆了口氣。“不過既然是工作,我還是會按你說的做的啦……”
朱開口想說什麽,忽然滕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邊跑邊嚷。“老——師!金原君被卡——在廁所裏啦!”
“怎麽回事?”
“不是我幹的!嘿嘿嘿!”
朱跟着滕走開了。崔望着她矮小的背影。不知道能堅持到哪一天——這種勉為其難的感覺又湧上了他心頭。剛剛關于新學生的話題就此被打斷了。
***
事實上,第七個孩子在當天下午就來了,因此崔求成再沒有機會提前了解他的檔案。當教室門被打開的時候,他做了好心理準備看見又一個上蹿下跳的破壞大王,或者流着口水不會說話的問題兒童。但屋裏突然安靜下來,仿佛大家都屏住了呼吸,連佐佐山和滕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去。于是崔也扭頭望向門口。
走廊裏站着一個極為漂亮的孩子。
只能這樣形容,因為這個孩子的外貌給人的沖擊性印象太過強烈了,以至于暫時沒法去思索其他。男孩微笑着。他大概六七歲光景,身高剛剛比門鎖高出一些,銀灰色的頭發在腦後有一小撮垂落到略顯單薄的肩膀上。眼睛是罕見的金色。看起來并非白化病導致的,因為他的膚色很正常,也沒有畏光的症狀。像是外國人……不,簡直像是傳說故事裏小精靈之類的。
“大家好。我的名字是槙島聖護。”嗓音清澈,表述無障礙,舉止也很大方。
崔覺得自己目瞪口呆。其他人似乎也是一樣。當常守朱向聖護介紹班裏的大家時,其餘六個孩子全都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仿佛這個銀色的孩子散發出了什麽能把人吸住的神秘東西。聖護搬來一把小椅子,坐到了藤間和佐佐山中間,整個過程中,全員的目光始終跟随在他身上。
常守朱給每個孩子發了一張詞語練習題,大約是想順便看一下聖護的學習程度如何。按照她之前的請求,同時也是出于好奇,崔注意觀察着聖護的動靜。男孩穿戴整齊而講究,和旁邊邋遢的佐佐山以及有些寒酸的藤間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安靜地從文具袋裏拿出筆開始做練習題。
佐佐山又開始不安分了。男孩在座位上扭動了一會,開始打量身邊的新同學。
“喂,你為什麽頭發這樣長?女孩才留長頭發。”
崔沒有來得及阻止,他已經伸手夠到了聖護的發梢,像拽尾巴那樣拉了拉。常守正坐在桌對面試圖教金原寫字,見狀露出了一絲緊張的表情。但在她發話之前,聖護已經出了聲。
“在古代,不管男女都是長頭發。”他擋開了佐佐山的手,并沒有生氣。“你覺得性別是由頭發的長短決定的嗎?”
佐佐山似乎吃了一驚,縮回手來。
“但是你那樣就是很古怪。”他嘟囔着。
“在這個班裏有哪個人不是古怪的?”
聖護放下筆站起來,走到崔求成面前把作業遞給他。
***
這個孩子身上帶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違和感。他的一切都顯得很正常。不如說是太過正常了,反而顯得格格不入。直到放學的時間,崔覺得自己仍沒能從這種異樣感當中回過神來。朱去送其他孩子坐校車,他在教室裏收拾東西,這時聖護的家長出現在走廊裏。上了年紀的男人看起來很有身份。
“我是聖護的收養人,這是我的名片。”
名片上的名字是泉宮寺豐久。崔求成有些發呆地接過來,聖護已經自己穿好了外套,站在他身邊。
“那麽以後這孩子就承蒙關照了。”
泉宮寺和他握了握手,然後牽過養子往外走去。聖護禮貌地擡頭說了聲“再見。”視線交錯的一瞬間,崔求成看到那雙明亮的金色眼睛裏閃過百無聊賴的神情。
朱回來的時候崔手裏還拿着那張名片。“這就是你讓我特別注意那個小鬼的原因嗎?”他晃了晃紙片。“泉宮寺,學校校董,同時還是這裏的福利院和收容所的出資興辦人。來頭不小啊。”
“不,不是因為他是泉宮寺的養子。”朱有些疲憊地坐下來。“崔桑,我問你,你覺得這孩子哪裏有問題?”
崔想了想。
“看不出來。也許有點早熟,像個小大人,但這也算不上什麽毛病。”
“是啊。而且他的學習能力似乎比一般孩子還要好一些。”朱的視線落到桌面上那張全對的作業紙上。
“既然如此,為什麽他不能去常規班?”
“問題就在這裏啊。”
姑娘擡起頭來看他,崔求成忽然感到脊背升起一陣寒意。
“本來在上午我就是想告訴你這些的,但沒找到機會。崔桑,他們是不敢把他放進正常班級裏。這個聖護君在半年之前出過一件大事,他綁架了一個完全無關的小女孩,然後用刀子割斷了她的喉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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