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人盡其才

矮小的女教師和高大的男助手一起看着桌面上攤開的畫冊。

“璃華子的父親叫牢一,是個不怎麽得志的畫家。雖然有評價說他的作品蘊意深刻,反映了根本性的主題,但畢竟風格還是太小衆了。是個專注于自己世界的怪人呢。”

“這麽內涵的藝術,我這樣的俗人确實欣賞不來啊……”

崔眯縫着雙眼。原來如此,這樣就能解釋了——他翻着畫冊,裏面有很多描繪骷髅和肢體的古怪圖畫——怪不得璃華子小小年紀就塗這些東西,其實都是在模仿父親。

“她母親呢?”

“大概是跟人跑了吧。璃華子父女倆生活在一起。這個牢一有點性情孤僻,而且搞藝術的人在生活上常常颠三倒四,恐怕璃華子受他影響很大……說起來,前兩天我電話聯系過每個孩子的家長,想讓他們抽一天到學校來看看孩子們的表現,這樣孩子們一定會受到鼓舞的。誰知這些家長大都不配合……”

“不行的話,去做一次家訪也可以嘛。” 崔把淺黃色的大號工作圍裙套到身上。過了一會他才發現常守朱眼睛亮晶晶地正望着他,“嗯?”

“我覺得崔桑好像有點變了。”

她眉目舒展地一笑。“記得剛來這裏的時候你跟我說,你不是來當老師的。可是現在,聽我說那麽多話,你卻一點也沒有不耐煩。”

“……”

好像确實是這麽回事。崔有些發窘,這種感覺就如同臉上沾了飯粒、被別人提醒之後才發現。他撓着鼻尖。

“我可真沒朱小姐那樣的熱心腸啊。不過雖然幹不了老師這行,至少陪陪那些小鬼、讓他們像點小孩樣,這活兒我還是能做的。”

“不用謙虛了……崔桑來這裏真的幫了大忙,特教班男孩子多,要是我一個人肯定應付不了。有你和他們在一起,氣氛就會輕松不少。”

說話間,孩子們陸續進來了。金原磨磨蹭蹭地走到座位上,後面跟着藤間和佐佐山。

“喂!哥們兒,你頭發上有髒東西。”佐佐山嚷道。

圓臉男孩迷茫地撓着後腦勺。朱立刻走了過去。“又是這樣……”她的眉心緊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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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原的頭發上不知被誰黏上了一塊嚼過的口香糖。這樣的惡作劇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特教班大部分孩子每天早晚坐校車,在車上的這段時間,他們不得不和常規班學生待在一起。本來這應該是個促進相互了解的機會,然而實際情況是,總會有常規班的小孩幹這種事。

因為佐佐山和滕屬于聒噪又具有攻擊性的類型,一般小孩不太敢招惹他們,所以欺負事件常常落在像金原這樣的可憐蟲身上。金原反應遲鈍,看上去又是個軟柿子,就算捉弄了他也不擔心被反擊。針對特教班學生的惡作劇讓常守朱感到很憤怒,但因為無法确定欺負人的是誰,她又不可能陪着孩子們上下學,此事一直沒有解決辦法。

朱領着金原去洗手間對付那塊口香糖,崔這時看見藤間剛剛把書包從肩上放下來。書包蓋的縫隙裏掉出了一張髒兮兮的紙巾。

“?”

他走近一看,忍不住吃了一驚。書包蓋上也被畫得亂七八糟。“是誰幹的?”崔問。

藤間搖搖頭。這個孩子長相秀氣,栗色頭發、淚痣和雙眼皮給他增加了柔和,但眼睛總有隐約的陰郁感。因為精神問題,藤間在一些時候也表現出病态的暴力傾向,然而他的笑容卻很耀眼。仿佛是為了讓捉弄自己的家夥期待落空,男孩鎮定地把那些垃圾倒出來丢進廢物簍裏,顯得毫不在意。

“不知道,不過偶爾就會有這種事。”男孩翹了翹嘴角,“求成桑,那個是什麽?”

他指了指崔的身後,崔一轉身,險些撞到聖護。小孩今天穿了一身白,上半身扒在講桌上,雙腳懸空,正在好奇地翻看王陵牢一那本畫冊。崔求成趕緊把畫冊收了起來。

“你還真是一看見書就會撲上去啊?”

他在聖護頭頂輕輕敲了一下。感到聖護不滿的目光一直追在自己的後背上,崔求成無可奈何地咧咧嘴——新一天的戰鬥又開始了。

***

四月楊絮到處紛飛,一團一團毛茸茸的白色甚至被吹進走廊、落到教室地板上亂滾。下午戶外時間,幾個小家夥都蹲在操場邊,入神地撲捉那些輕飄飄的絨毛。他們用手在地上扣來扣去,或者在空中猛地一抓,然後慢慢攤開手掌看自己是否成功。

直到佐佐山表示無聊。“我們來玩警察抓壞蛋吧!!”他提議道。

朱擔心讓孩子們打打殺殺容易受傷,但崔求成覺得讓男孩子發散掉過剩的精力反而是件好事,省得他們在教室裏搗亂,而且這樣也能治一治聖護的書本依存症。或許這就是男人和女人教育理念的不同,結果,除了璃華子想留在教室裏畫畫,六個男孩都投了贊成票。

“你真的不想來和大家一起玩嗎?”朱問璃華子。女孩站在畫架前冷淡地點點頭。

滕秀星立刻奔回教室把之前手工課做的“槍”拿了來。常規班剛下課,佐佐山沖到二年A組,幾分鐘後又帶了兩個小孩回來。

“我們也能參加嗎?”狡齧躍躍欲試地問。強行被拉來的宜野座發出氣沖沖的聲音:“那種游戲太幼稚了,我可不玩,我還要回去看書寫作業……”

“你老是念書念書,會變成書呆子的!”滕秀星從背後推着他,翻翻眼睛。“再說你念那麽久的書,結果還不是狡醬回回考第一。”

“什——!!”

“就是就是,宜野這麽愛念書,以後叫你宜野老師好了!正好我們班也有個白毛老師。”

“不許那麽叫我!!!”

崔求成忍笑瞄了一眼身邊。某位小只的老師雙手插在口袋裏,頗有涵養地注視新來的游戲夥伴。“你是狡齧慎也。”他盯着對面的黑發男孩。

“你是槙島聖護!”狡齧立刻叫出了他的名字。之前有過一面之緣的兩人四目相對,好像忽然進入了周圍的人所不能理解的某種氣氛中。

朱拍了拍手,“好了,都有誰想當警察?”

佐佐山、滕和狡齧立刻把手舉高,宜野座雖一臉抱怨,但還是跟着舉了手。崔求成轉向剩下的四個小孩。“怎麽,你們都不想當警察嗎?”

金原消極地咕哝了一聲。禦堂煞有介事地把眼鏡往鼻梁上推了推:“我是無政府主義者。”

“我不喜歡警察。如果他們要侵入到我的城堡裏來,不幹掉是不行的呢。”藤間說。

“對警察角色沒興趣,而且現在我在這裏,就說明他們是無法制裁我的。”聖護說。

——這群小子根本是真正的罪犯吧!!!

游戲和普通男孩子愛玩的打仗沒什麽太大區別。分成兩個陣營,警察進攻罪犯的陣地,罪犯也可以偷襲警察的陣地。為了避免游戲中出現安全問題,在常守的強烈要求下,兩個成年人也分別加入兩支隊伍中。

“絕對不可以幹危險的事!”她叉着腰說。“我來當長官,監督你們。”

除了宜野表示服從之外,其餘三個小朋友都一副左耳進右耳出的樣子。佐佐山懶洋洋地說:“可別拖我們的後腿喲。”

“我們得留個人把守陣地。”狡齧用眼角瞄着敵人的情況,在聚攏成一圈的“壞蛋”當中,聖護的銀白色頭發分外顯眼。“滕,你先守在這,我們仨去抓罪犯。”

“包在我身上!”滕舉起槍擺了個pose。朱深深感到自己的領導地位有名無實。

與此同時在壞人陣營那邊——

“禦堂君和金原君在一樓自由行動,藤間君和我去二樓。我們需要稍微計劃一下,不然就太過被動了。”聖護不慌不忙轉過身來。“求成,你願意當我的手下嗎?”

***

“可以倒是可以……”

敵組的其他成員分散開去。指揮官走到崔面前,仰臉拽拽他的衣服。男人蹲下來。“旦那有何吩咐?”

聖護定定地望着他。這樣的盯視已經有過好幾回,崔求成至今無法習慣,仿佛心裏的想法都被看透。暖風掃起了聖護的頭發,紛紛揚揚的白絮在他身後漫天飛舞。崔忽然覺得,這孩子好像也會在不知何時被風吹到空中消失不見。男人收起了戲谑的笑容。

“‘旦那’的意思是主人。既然讓我做屬下,你就該信得過我咯?”

“當我的部下,我讓你做壞事也沒關系麽?”男孩反問道。

“嘛……”崔求成故作嚴肅地考慮着。“雖然我沒有幹壞事的愛好,不過要是被警察追殺,總不能乖乖等着被抓,歪門邪道免不得也要用上一兩點的。”

聖護露出有些調皮的模樣。“大人通常不會承認自己是壞人。”

“壞孩子是可以被原諒的,大人就沒這個特權了,所以要僞裝起來才行呢。”崔伸手拂去落在小孩頭發上的白色絨毛。“不過讓旦那知道也無妨吧?我們可是共犯。”

主從倆對視片刻,崔求成覺得自己像神燈裏出來的大個子仆人,正等待着小小的主子發號施令。聖護扒住他的肩膀,示意他把耳朵湊過來。雖然近旁并無其他人,但犯罪策劃者還是認為要謹慎從事,崔對這像模像樣的戰備感到十分好笑,然而和聖護的目光接觸讓他意識到,孩子們對待游戲是很投入的,受到臨場氣氛的感染,他也油然生出了回歸童心的感覺。

耳語完畢,聖護認真地看着崔:“吶,全部的計劃只告訴了你一個人,靠你了哦。”

“交給我吧。”崔報以會心一笑。“旦那也要小心點哦?別玩脫了。”

“我知道。如果後續能順利的話自然好,如果不能,那也就如此接受吧。”壞孩子跑出幾步,扭頭朝他綻開笑臉。“我期待你的表現。”

佐、狡、宜很快在教學樓1層發現了金原和禦堂。狡齧和宜野追過去,佐佐山自告奮勇說:“我先到二樓去看看!”

“你要當心哦,”狡齧說,“我們馬上就回來。”

三人分頭行動。不久,留守在戶外的朱看見金原和禦堂被追得一路奔了出來,禦堂像木偶一樣胡亂揮舞着瘦長的胳膊,胖乎乎的金原則笨拙地邁着步子努力逃跑,兩個孩子似乎都很享受刺激感,一邊跑一邊大喊大叫。滕興奮地端着“槍”沖了過去:

“不許動!舉起手來!!”

朱笑彎了腰。這時她聽見有人在近旁哈哈大笑。“這些小鬼看上去都很有精神啊!”

“是呀!其實我經常覺得他們真的都是好孩子,只不過比一般孩子更調皮搗蛋一些……咦?您是?”

隔着操場邊的學校後牆圍欄,一個中年男人正從欄杆之間注視着孩子們的追逐。“我是學生家長啦……雖然不稱職。”他呵呵地笑着把名片遞進牆內。“你好,我是伸元的父親。”

朱發出了“噢——”的一聲。“現在還沒到放學時間呢,”她欠了欠身。“您來得真早啊,征陸先生。”

“啊、不不,我不是來接他的。”男人趕緊擺擺手,笑變得有些苦澀。“只是想偷偷過來瞧瞧他……我跟孩子他媽離婚了,伸元現在和他母親一起過。”

“這樣啊……”

朱這才想到到名片上的姓氏和宜野座不一樣,又低頭去看。“您是刑警啊!”

“我在總局通勤,很少來這一帶。”征陸智己遠遠地望着自己的兒子,露出一絲憐愛。“就是因為我不着家,而且經常卷進危險的案子,以前讓他們娘兒倆受了不少苦……伸元也挺讨厭我的。可能我真的是個糟糕的父親吧。”

男孩子們滿校園裏奔跑撒歡。本應當是最無憂無慮的年紀,每天想着好吃的,享受着父母的疼愛……這樣想來,特教班的孩子完全有理由怨恨世界。但是,孩子的天性是快樂的。他們頑強地生存下來,并且在自己殘缺和扭曲的天地中創造着樂趣……一片喧鬧中,朱不禁莫名地有些動容。

“我覺得您兒子并不讨厭您。”她說,“因為我們正在玩警察抓壞人的游戲,您看,他也和您一樣,希望成為一個警察呀。”

***

聖護的犯罪計劃在後半段出了意外情況。敵組在教學樓裏設置了機關和埋伏,于是等狡齧趕到二樓,發現佐佐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裝死。

“我殉職了!”屍體佐佐山悲憤地說:“渾蛋!藤間和白毛老師合起來暗算我!”

“我一定替你報仇!!”狡齧從他身上邁過去,噔噔往前跑,不久發現藤間也臉朝下趴在地板上。

“為什麽啊!”藤間迷惑又傷心地說:“為什麽背叛我呢,聖護君,我們不是同伴嗎!!”

宜野座也中了陷阱,在一樓倉庫裏被一堆體育課軟墊埋住,警察隊面臨嚴重危機。按照聖護的指示,崔求成趁虛直搗黃龍去“劫獄”,眼瞅就要成功,忽然遠遠看見聖護從樓裏飛跑出來,狡齧跟在後面緊追不舍。

“槙島!!!!!給我站住!!!!!”

“狡齧君!!別光顧着抓他啊,快回來幫我,陣地要被占領啦!!!”常守朱無可奈何地喊道。

完全不理。狡齧卯準了槙島,其餘的全都抛之腦後,正在興頭上的兩人在操場上生死時速,遠遠看去就好像一頭小灰狼在追一只小白兔。想不到那個總愛看書的家夥跑起來一點也不慢,崔求成驚訝于這個新發現,同時注意到聖護在邊跑邊笑。銀色的頭發在夕陽下向後飄蕩着,聖護臉上挂着他頭一次看到的、真正開懷的表情。

最終還是一起被“抓獲歸案”了。

“稍微覺得這裏不那麽無聊了吧,旦那?”

往教室走的時候,崔悄悄地對聖護說。小孩剛和狡齧告別,還有點氣喘籲籲,臉頰上因為奔跑而透出紅色,此刻很乖地牽着他的手。

“嗯。”

“聖護君太狡猾啦!好過分!”藤間抱怨道。佐佐山踢踢踏踏地跟過來:“是你活該啦!誰讓你相信他的……”但顯然他們都演得很盡興。

到了教室門前,崔發現孩子們都堵在那裏,停止了前進。

他走到門口往裏一看,只見教室裏滿地是撕碎的畫紙,大家在之前課上做過的作品也都被毀壞了,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璃華子站在這場混亂中央,頭發淩亂,調色盤扔在腳邊,臉上帶着歇斯底裏的神色。

“我的城堡……”藤間望着地板上不成樣子的碎紙。

“喂!”滕生氣地嚷道:“因為我們沒帶你一起玩,你就故意想讓大家都心情不好嗎!”

常守朱慌慌張張地趕過來,把璃華子領到一邊好讓她冷靜下來。因為此時已到放學時分,她只好先送其他孩子去坐車。崔求成看着滿屋子的垃圾和四濺的顏料,不禁為這憑空多出的工作量哀嘆起來。事情就是這樣。每當你以為一切都在好轉的時候,你總是不知道這些孩子會在突然間做出什麽。

“把教室搞成這樣也是很費力氣的啊,”男人停下擦地板的動作,捶了捶腰,“大小姐,這是你新的健身方式嗎?”

璃華子坐在牆角一動不動,看上去情緒很糟,崔便不再試圖跟她溝通。誰知聖護開了腔:

“你又在模仿你父親的畫嗎?”

他在書架前踮起腳尖,有些費勁地把崔求成早上塞在那裏的王陵牢一的畫集夠了下來。璃華子微微扭過臉,瞪着他。

“不管你怎麽拼命,那都是沒有價值的。”聖護冷冷地說,“你畫得比他差遠了。”

女孩突然和上次一樣出聲,尖銳的聲音像一把許久不用的小號被吹響,劃過教室。

“我哪裏不好了?!”

她攥緊雙手,怒視着聖護。聖護慢悠悠地合上手裏的畫冊。

“唔,沒有反省呢。我那樣說,是因為你的畫裏一點自己的東西也沒有……我猜你很想獲得你父親的贊揚吧?但是只要你沒有自己,他就永遠沒法看到你。”

崔驚愕地看着面前的男孩。他和小朱讨論過璃華子的病因。選擇性沉默症有一種情況是因為病人的壓力過大,認為自己只要不開口就能保持完美、沒有機會犯錯,也許要強的璃華子正是出于這種心理才無法正常說話。只是他們都沒有想到過,她把自己壓抑到如此地步,是因為渴望父親的贊許。

然而聖護竟然察覺到了。

這個孩子究竟是什麽人啊……崔求成回憶起了禦堂的玩偶那件事。冷漠、自我,其實卻關心并能夠深刻理解周遭的世界。難道他只是思維異于常人?難道真的沒有辦法明白他的內心?的确,此前幾乎所有人都得出了這個結論,然後将聖護當做特例放置不管,但崔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這麽做,他也清楚地看到,聖護是怎樣用自己的方式在摸索着生活的輪廓。他決定盡快找機會帶聖護去見見那位雜賀教授。

幾分鐘之後朱回到了教室,看見璃華子坐在桌前,懷裏緊緊抱着牢一的那本畫冊,眼睛都哭紅了。她傷腦筋地走過去,忽見女孩擦了擦眼淚。

“對不起。”她嘤嘤地說。

朱睜大了眼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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