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然後是、沉默

有足足一分鐘,在場的幾人都沒說話。崔求成大腦裏一片空白,無法馬上理解自己剛剛聽到的話是什麽意思。

“……我??”

聖護并不看他。警官追問道:“你說的是真的嗎?”男孩嘴唇緊閉,五官仿佛被冰霜凍住一般,沒有再次回答的意思。

崔覺得一股血液沖向了大腦。

“什麽意思,我讓你說的?”

聲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他下意識一腳踏向前。但就在他動作的瞬間,像是早就防着他做出這種反應,一旁的警察迅疾擡起手臂,将他攔住了。

“先生,注意你的行為!對未成年人使用暴力是要承擔法律後果的!”

“哈啊?!”

他猛地扭頭瞪着警官,卻在對方臉上看到了意味深長的懷疑神色。

“還是說,你現在是因為這孩子說了實話所以惱羞成怒?”

“他——我——不!!”崔求成無法抑制想大喊的沖動,他真想現在就闖過去抓住聖護,逼這小鬼口吐真言: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突然變成了這種狀況?事到臨頭不僅翻供,竟然還倒打一耙,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聖護會轉而誣陷自己!

這麽多年來,崔還從來沒有陷入過如此困窘的境地,即使在貧民窟裏被一群混混們圍攻時,也未曾讓他感到如此山窮水盡。一股難以言說的刺痛在胸中左沖右突,他盯着聖護,兩只拳頭攥得很緊,甚至想不到應該替自己辯解。

房間裏的僵持局面延續了一會,理事長開口道:

“如果孩子自己表示沒事的話,我想可以先讓他回去了。聖護君,你走吧,正好快到放學時間了。”

聖護終于擡起雙眼。視線一剎那交錯,從那深邃的金色雙瞳中什麽情緒也讀不出。聖護向理事長和警官稍稍欠了下身,然後徑直打開門離開了。

剩下三個成年人時,警察終于放開了崔求成。崔仍然沉浸在震驚和氣憤中,以至于根本沒有去想之後要面臨什麽。倒是警官先緩和了語氣:

“我個人覺得這個小鬼說的話不一定都有真實性,出爾反爾也不奇怪。之前我們辦那件綁架案的時候,就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麽。”

“大概确實是因為精神有些問題吧……”禾生說。

“那時候我們也到他家裏去調查過,沒發現什麽異常,泉宮寺先生也沒有虐待小孩的跡象。當然,如果孩子真的願意提供內情,我們也會重視的,但他不配合的話……”警官頓了頓,轉向崔求成。

“所以,崔先生,這次我們只能暫時作罷。請你注意,對小孩子進行誘導性的提示、有傾向地讓他們做出回答,這是不可以的,用這樣的手段得到的證言将來在法庭上也會受到質疑,那可就好心辦壞事了,會對你們很不利。而且我還要提醒你,作為警察我會公正地對待那孩子剛才的話。假如你真的對他使用了逼迫或者別的方式,讓他做僞證,那麽我們就不得不懷疑你的動機和企圖了。”

“我沒有那麽幹。”崔閉上眼搖搖頭,終于從牙縫擠出幾個字來。

“希望你是理智的。”警察說,然後向理事長致意,“看來今天我是白跑一趟了……那麽接下來的事就請您費心吧。”

理事長将警官送出門外。崔依舊站在房間裏,他呆立着,懷着逐漸冷卻的苦澀感覺茫然望着地板。不一會,禾生回來了。她倒了杯茶,遞到崔的手裏。

“雖然這次的事情有些荒唐,我暫時并不打算追究你的責任,崔先生。我想你現在對那孩子的性質已經有了切身的理解。”

“您的意思是說我被他欺騙了嗎?他瞎編出那些話,就為了看大人們被耍得團團轉——”手裏的紙杯被捏得變了形。崔望着桌後的女人,“——您真的這麽想?”

“這麽說你仍然相信那個男孩咯?”

“我……”

兩人沉默了一陣。禾生徐徐道:

“實話說,我不能确定所謂的虐待事件是否真的發生了。泉宮寺先生不是一般人,明白嗎?但我認為重點在于,現在我們對此無能為力。崔桑,你是本校的員工,你的職責是完成在學校的工作、幫助維護班級的正常運轉。至于在學校之外發生的事,不在你需要幹涉的範圍內。今天的事我們不會公布出去的,不過我希望你反省一下,否則,下次我不得不重新考慮對你的聘用是否恰當了。”

***

“你的臉色很不好。”

回到教室的時候天色已晚,學生們早就回家了。常守朱還沒走,在那裏等着他。

崔草草地點了下頭,把手裏的紙杯扔進垃圾桶。他覺得很疲憊,腦子裏很沉重,不想說話。男人一語不發地走去拿自己的包和外套。朱知道他心情不好,然而并沒有因此留他獨自清靜。

“唔……我看見聖護君自己先回來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正好放學了,也沒法跟他問清楚。不過他看上去還好。”她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崔的神色。“不順利……是嗎?”

“那小子對警察說,什麽事也沒有。”

崔沒有提起聖護的栽贓給他帶來的麻煩,因為,不知怎的,他覺得這屬于他和聖護兩人之間的問題。不過朱的表情已經很吃驚了。

兩人走出空蕩蕩的校園,夜幕已經初降,姑娘忽然說:“我開車捎你一段路吧,崔桑?”

崔求成并不想搭女人的便車,不過他現在也懶得想更多。随便吧!他此刻感到什麽事都無所謂。于是崔跟着她鑽進了車裏。一路上,他把手肘支在玻璃窗上,漠視着飛掠而過的街景。

晚風呼呼吹過車窗。過了一陣,朱說:

“其實,如果真的什麽事也沒有,當然是最好的。只是,那孩子或許也有什麽難言的苦衷……不管怎樣,我還是相信孩子們的本質是好的。”

崔想不出要說些什麽于是哼了一聲,聽來像是冷笑。朱擔心地瞅了瞅他。

“我知道有時候小孩子惡劣起來比大人還要難對付。有人說,孩子身上存在着人性中所有原初的善端和惡端,他們既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惡魔……可是,現在他們才正要長出翅膀。”

她握着方向盤,雙眼裏有微小的光芒。

“金原君、禦堂君、璃華子、藤間君、光留君、秀星君、還有聖護君……我不知道他們長大後會變成怎樣的人,會碰到怎樣的事,會走上怎樣的道路,可我總是覺得,現在還來得及。趁現在還早,一切都來得及改變。可能是我太天真了吧……但至少現在,他們就像挂在我的天空中的七顆小星星——我不希望其中有任何一顆墜落下來。”

男人微微向她側過臉,不做聲聽着。

“這次的事情,我有很大的責任。受到性侵害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何況,如果對方真的是和他關系親近的人,對他的影響應該更複雜……我想我們有點太急于從他嘴裏掏出真相了。”朱放緩了車速。“——但如果連我們也放棄了他,就等于把他朝着怪胎的方向又推了一把!你還是想幫助他的,對吧?”

“……我不知道他需不需要我的幫助。”崔苦笑道。

“也許,正因為看上去一點也不需要幫助,所以至今沒有任何人聽得到他的呼喚。”朱平靜地說。“我現在仍然認為,從一開始就把聖護的事托付給你是個正确的決定。崔桑,相信你認為正确的事吧,相信我們現在在做的事絕對不會沒有意義。”

她把車停在道邊,崔這才發現已經到了自己租住的公寓附近。他和常守告別,看着車子遠去,然後點了根煙,在道旁坐下來。他一個人坐了很久,直到身上開始發涼。

相信,麽。

思緒慢慢變得清晰。某種意義上,理事長的話是有道理的,這次他的行動确實有些輕率。他還沒有看清聖護的心靈,也沒有确定聖護自身的意願,就想着将對方從原有處境中拉出來。同時,崔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氣惱并不是因為這件事讓自己陷入麻煩,甚至也不是因為沒能成功揪出犯罪者,自己在生氣的原因只有一點,那就是受到了聖護的背叛。他最在意的不是別的,而是當他以為已經和那孩子建立了互相信任的時候,卻發現自己被愚弄了。

“像個傻瓜一樣啊我……”

擡起頭,他看見北鬥七星在天空中無聲地閃耀。崔求成把手向上伸開,看着自己的指縫,和指縫裏那遙不可及的星星。回想起常守朱的那些話,他的眼眶忽然有一絲發熱。

***

此後接連幾天,崔都沒怎麽和聖護說上話。聖護似乎是得到了泉宮寺的同意,現在開始和其他孩子一起坐校車上下學,因此崔也沒有機會像從前一樣,在放學後得到和他單獨接觸的機會。聖護大概知道上次的事讓崔不快,在學校裏有意無意地避開了他,這樣的冷戰狀況讓崔求成倍感無奈,卻又找不到合适的契機舊事重提。

有時候,他發現小孩也在偷偷地觀察他,看書的時候,聖護會從書脊上方悄悄露出眼睛瞥他,像小動物似的模樣叫人着實生不起氣來。

這樣的情況持續到了第二周,崔覺得無論如何都應當主動采取行動了。于是,這天午休的時候,當他看到聖護抱着一本書獨自出了教室,便跟了過去。

誰知小孩立刻就發現了。

聖護沒有回頭,但加快了腳步。于是崔也加快腳步。聖護又走得更快。兩個人腳底生風,像競走一樣,在校園裏展開了一前一後讓人側目的追逐戰。崔求成又好氣又好笑,不禁出聲喊他:“等一下!”

結果,出乎他意料,聖護居然啪地把書一扔,撒腿就跑。

崔感到一團火氣從心頭騰地竄了起來。好啊,真有你的!躲過了初一還要躲過十五嗎!他拔腿便追,再也不管什麽警告呀規定呀之類的東西,現在崔求成一心只想逮住這個小兔崽子好好教訓一頓,最好把他揍到哭,讓他以後再敢把人當傻子!!

跟在那抹白色的身影後面,他一路穿過了花壇、越過操場,又繞着常規班的教學樓轉了一圈。即使在匆忙的奔跑中,崔發現聖護也仍然在動腦筋,千方百計試圖甩掉他。這個智商高達180的小家夥專門揀那些曲折難走的路線,好讓成年人的身體優勢無法充分發揮。有一次,聖護甚至從一道欄杆之間巧妙地鑽了過去,崔求成不得不繞了個遠再趕過去。

這讓他越追越來氣——我就不信今天治不住你了!

兩人一追一逃,不知跑了多長時間,連崔求成都氣喘籲籲了,這時他終于逮到了聖護的疏忽。他把小孩攆到了頂樓的一間音樂教室裏,教室前後有兩個門。聖護從前門跑了進去,崔求成瞅準這機會,撲過去先把後門從外面鎖上,然後立刻從前門進去,把他堵了個正着。

“哈啊……總算抓住你了!”

男人喘着粗氣把前門砰地關上了。他盯住對面的小逃犯。聖護走投無路,向後退了兩步,擡起眼睛警惕地望着他。因為長時間的奔跑,小孩也累壞了,皺着眉心上氣不接下氣,汗水浸濕了額頭上的發絲,薄薄的肩膀劇烈地起伏着。

“……”

崔抓着衣襟,稍稍調整着呼吸。偌大的房間裏只聽得見兩個人此起彼伏的喘氣聲。他朝前走了一步。聖護渾身一激,又向後退了退,倚到鋼琴邊上,看樣子仍然随時準備着逃走。幾分鐘過去了。他只要一動彈,聖護就立刻作出反應,兩人像老鷹抓小雞一樣變成了對峙的狀态。

啊啊啊——男人煩亂地抓了抓頭發。我到底在這幹什麽啊??

“我說,旦那,你可以代表特教班去參加運動會。長跑項目。絕對能得第一名。”

他停住腳下,然後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恢複理智。小孩用手扶着鋼琴,猶如驚弓之鳥,仍然喘息未定,看上去體力已經耗到了極限。這樣時候的聖護真正變得像個弱小的孩子了,楚楚可憐的樣子讓崔不由得內疚起來,雖然他立刻想到這是否也是聖護的一種僞裝策略,但再繼續猜疑下去令他感到心累。

男人放松身體,坐了下來。

“不跟你賽跑了。就說說話行嗎?”

沉默在他們之間盤旋着。聖護仍然維持着預備姿勢,白色的頭發映照在烏黑的鋼琴上,越發像雪一樣顯眼。

“那天我确實很生氣,因為我以為你能夠相信我……”相信這個詞,說出來是如此輕飄不可靠。崔抹掉汗水。“唉,仔細想想,我只顧一廂情願,卻沒有充分考慮你的心情。這對你來說畢竟是一件很重大的事,也許你還沒下定決心?沒有做好準備?”

他讓自己注視對方的雙眼。聖護的眼睛還是那樣,永遠清澈無瑕。

“不過,有一點我還是要說。你在警察和理事長面前坑害我,這可太損了啊,旦那。出賣自己的隊友可是會害人害己的哦?”他動動嘴角,“那次玩警察抓逃犯也是,你從一開始就把禦堂和金原當做棄子在利用,後來還陰了藤間一下吧?他們也許事過了就忘了,但你得知道,對于相信着你的人,這可是很——”

“我從沒說過你們可以相信我。”聖護突然開口。崔不禁一驚。他看見男孩的臉上隐約浮現着從來沒有過的戾氣。

“你也是,藤間也是……擅自認定了什麽,等到發現不對,又回過頭來抱怨。為什麽?為什麽說要保護我?為什麽要追着我不放?為什麽相信我?真傻啊,到了現在,還是不知悔改地要相信我??”

近于無情的冰冷中,他聽到了聖護嗓音裏微微沙啞着變了調。有什麽鋒利的東西好像一下子穿過了他們之間看不見的壁障,讓崔求成聽見了細不可聞的碎裂聲響。

“對……你說得對,旦那。”

一片靜寂裏,崔聽到自己的笑聲。“我想可能确實是因為我有點傻吧!”

他猛然間動作起來,向前躍起,一把攥住了對面人的胳膊。聖護猝不及防,被他輕輕捉進手心,像只白鴿子撲騰了兩下,微微睜大眼睛。

“別擔心,旦那,我什麽也不會做的!但是,”崔加大力量把聖護拉近自己,用雙手更緊地握住他的手,不讓他跑掉,讓他不是用大腦、而是通過肢體來切實感受自己的心情。“如果你不想我太接近,我可以保持距離。如果你不願意我相信你,你可以說謊。如果你把全部計劃都拜托給我,我會努力去回應你的期待。如果你說害怕,我會陪着你,直到你不再恐懼為止。只是想這麽做而已,只是這樣而已啊。我真的看不穿你……可是你是我的旦那,這點是不會變的,只要你需要,我就會在這裏。一直在這裏!”

他凝望着眼前的孩子。這樣漂亮,漂亮得讓人膽戰心驚。可是,究竟是什麽啊!究竟是什麽,将超乎常人的理智和敏銳化作不可摹狀的瘋狂,逼入了他的內心,讓他漂亮的眼睛仿佛在看着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讓他無法感受到近在咫尺的人們的心痛……崔覺得自己就像一架發射塔,向着深淵無望地發射着電波。他站起來,松開了聖護的手。就這樣吧,他悲哀地想。也許确實有點粗暴了,但除此之外,他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将感受傳達過去。

“對不起,大概吓着你了吧……”

果然不是當老師的材料啊,崔求成郁悶地活動着有些發僵的肩膀。

然後,他忽然感到指間輕輕碰到了什麽柔軟的東西。低頭一看,只見聖護站在他身邊,把自己的小手又重新放進了他的手掌裏。

***

“不願意被從現在的家裏帶走嗎?不願去福利院?”

聖護沒有正面回答。崔牽着他的手慢慢往特教班教室走回去。小孩的指頭在他手心勾了勾。

“我不想告訴他們。”

“你是說理事長和警察先生嗎?可是,如果不告訴他們,就沒法……”

“可我不相信他們。我只想告訴求成一個人。”

“……”

微弱的欣喜背後,湧上來的是更加沉重的無力感。崔求成捏緊聖護的手。他深深體味到自己的渺小。要怎麽辦、怎麽辦才好?他忽然想起了自己之前跟常守朱提過的家訪的主意。

如果不能依靠警方,或許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可是憑一己之力,他能幫聖護前進到哪裏?崔望向教學樓背後的遠山。天氣悶熱,夏季最初的陰雲正在山尖上翻滾。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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