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樂園的果實
“槙島呢?”
狡齧站在特教班的門口,探頭朝裏面張望。此刻正值休息時間,璃華子拿着調色盤和小桶準備去洗刷。“槙島老師出去了。”她揚起眉毛。
藤間啪地一下合上書。“你怎麽總是來找聖護君啊?”
“就是就是啊!!”佐佐山立刻接上,同時撲過去誇張地用手臂勒住狡齧的脖子。“狡齧你這個大叛徒!!”他裝出痛心疾首的表情,“自從認識白毛老師以後你就把我們抛到腦後了吧?宜野那家夥太害羞了不會說,但是老子可是要抱怨的啊!!你這個沒良心的——”
“誰害羞了!!!”
“什麽呀,宜野你也在啊。”
“那、那當然了,”宜野座瞥了狡齧一眼,“我要監督着他,免得他哪天變得跟你一樣愛闖禍了。”
“那就不要到這邊來晃悠啊……”藤間小聲說,不過那幾人并沒有注意到,佐佐山松開了狡齧,又去勒宜野座的脖子。兩個成年人站在教室一角低聲交談,對孩子們的嬉鬧不加阻止。
聽崔求成講述了雜賀教授那天的推理之後,常守朱沉默了好一會。
“我在實習的時候跟着導師見到過受性虐待而導致心理疾病的孩子。不過以小女孩居多……”
她眉頭緊鎖。畢竟是專業出身,對于這樣聳人聽聞的事情沒有流露出不恰當的反應,而是抱以科學的态度。崔從心裏慶幸這一點,他知道,如果換做一般人,在聽說了這樣的事之後恐怕會有數不清的風言風語,到那時,獵奇、憐憫、反感,各種各樣的目光都會落到聖護身上的吧。
“雜賀老師是個很神奇的人,就像福爾摩斯似的。他的診斷一般不會有差錯。”姑娘若有所思道,“雖然可以領那孩子去做身體檢查,但是估計不會找到足夠作為證據的痕跡。就算他平時的言行中能看到所謂的性暗示,也無法當做證據。因為兒童在玩耍中常常會反映出早期性意識,再說現在的孩子從電視啊電腦之類的很可能看到許多東西。如果這樣去解釋……”
“但是——”那些跡象可不像是單純的學壞了而已啊!崔咬着牙把這句話咽下去。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崔桑,我們感覺他身上發生過一些不尋常的事情,可是,只是感覺而已。憑現有的猜測是沒辦法立案偵查的,除非槙島君自己開口說出來。”
“……”
兩人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想着同一件事: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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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來旁敲側擊一下試試看好了。”常守朱說。“這幾個月觀察下來,我覺得聖護那孩子很難對別人付出真正的信賴,現在最能接近他內心的大概只有你了,崔桑。請你試着一點點成為他的力量吧。”
***
“每個人的身體都是屬于自己的,你有權力表達自己的意願……”
崔求成在教室後面收拾玩具。不遠處,常守朱把安全手冊讀本翻到某一頁,正一字一句地念着。七個孩子圍在她面前鋪着軟墊席地而坐。朱決定給大家上一節安全常識教育課,不過一旦真的跟小家夥們開了講,她也感到有一絲尴尬。
“嗯……我們珍貴的身體部位不能讓別人随便看,随便摸,知道嗎?不喜歡的時候,就要明确地拒絕。也許有些大人會吓唬你,告訴你這是做游戲,或者威脅你保守秘密,告訴你一旦你說出去就會發生可怕的事、大家會讨厭你,諸如此類。這些都是騙人的。因為他們知道對孩子這麽做是違法的,所以才害怕別人知道。不管是誰都沒有權利對你們這麽做。所以遇到這樣的事情的話,一定要告訴值得信任的大人,比如老師、爸爸媽媽……”
她有點緊張地微笑着。“聽懂了嗎?大家有什麽想法?”
雖然對于為什麽要學習這節課感到奇怪,但小孩們似乎并沒覺得有什麽不同尋常。過了一會,佐佐山舉起了手。
“我爸爸,”他說,“他以前就經常對我妹做那種色色的事。很惡心。後來有一天我受不了了,就沖進去給了他一拳,然後他反過來把我揍了個半死。我妹想阻止他,結果……後來鄰居聽見了,喊來了警察……”
“我想那一定很可怕。”朱的聲音有些窒息。“你真的很勇敢,光留君……但使用暴力只會讓你陷入危險。”
“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的。”佐佐山用手揪着衣服上的線頭。“不過反正他現在坐牢去了,我在福利院過得比以前好受。他最好別回來了。死了更好。”
“別那樣說。雖然你父親很壞,你可不能總懷着報複別人這樣的想法!”
“那要怎樣?”短發男孩尚顯稚嫩的臉上露出和年齡不相稱的粗犷神情。“他要是回來肯定得殺了我。你剛才說讓我們找大人求助,可是我們怎麽知道哪個大人才能相信?既然連當爹的都是這幅德行。”
他的經歷使他的話顯得無可辯駁。世界對他們而言從一開始就是兇險的。以粗暴和大大咧咧的方式來保護自己,這是佐佐山這樣的孩子的生存哲學,是生活教會了他們,讓他們顯得冥頑卻又堅強。
朱輕輕拍了拍佐佐山的肩膀。這時璃華子舉了手:“我爸爸很好,”她說,“我喜歡爸爸,讨厭媽媽,因為她不要爸爸了。”
“雖然我不知道你媽媽是怎麽想的,不過大人們也經常會犯錯誤,會做一些不顧後果的事情。”
此時藤間也舉起了手。
“我媽媽以前經常帶很多不同的叔叔回家來。”他問,“她是自己要這樣做的,這也是不對的嗎?因為後來他們把她送到收容院去了,把我送到了福利院。”
“那當然了,因為你媽是個婊子,她不應該幹這個。”佐佐山說。
“那又怎樣,”藤間朝他轉過臉,目光中帶上了一絲挑戰。“本來我們兩個人活下去,她會魔法,還能帶我到城堡裏去看妹妹。可是他們分開了我們,沒過多久她就死了。這難道不是他們的錯嗎?”
這群孩子的過去比想象中更加觸目驚心。崔求成覺得有必要稍微扭轉一下氣氛,他走過去,盤腿坐下。
“你們這些小鬼,年紀不大,一個個都這麽苦大仇深。我像你們這麽大的時候也是很慘的哦?”
連同聖護在內,大家都好奇地看着他。
“我從小在移民聚居地長大,那地方可是髒亂差,小孩子整天在外面亂晃,什麽事都遇見過。哪像你們?有這麽好的教室,還有這麽年輕漂亮又樂意教你們的老師……”他打趣地朝常守朱點點頭。
“我那時每天只想着怎麽不讓自己餓死,想着快點長大就可以離開那兒,我打過群架、偷過東西,什麽都幹。”男人拍拍膝蓋。“确實,想起來一點美好的回憶都沒有……但是,現在我不是到這裏來了嗎?不是每天都很有精神地被你們折騰嗎?現在比從前好多了。只要活着總有一天會遇到好事情的吧?”
崔一口氣說完,只見小朋友們仍然目不轉睛盯着他,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講了些什麽。在溫泉旅館那天晚上,聖護問起他的從前,讓他發現了自己內心蘊藏了許久的酸楚。但是現在,他發現了是什麽在給予自己安慰。
已經遇到了啊,好事情。
“喂,老兄,你打架很厲害嗎?”佐佐山興奮地問。
“我爸媽也不怎麽管我。”禦堂說。“能來學校很好。”
金原哼唧着表示贊同。藤間也露出笑意。
“我也想長大,”璃華子說,“然後我要和爸爸結婚。”
“那恐怕不行……|||”朱趕緊糾正。
“笨蛋,一家人是不能結婚的!”滕秀星搶着說,“等我長大了要和小朱老師結婚!小朱老師,我們是可以結婚的,對吧?”
“咦?!!這個呃———”
就這樣,安全教育課似乎逐漸跑了題。但是有一個人自始至終一言不發。聖護坐在邊上,臉上是一種不可捉摸的神色。
***
下午活動時間,教室裏的其他人都出去了。崔轉過身,見聖護正在書架邊上,手裏拿着一本詞典。
“旦那,你在做什麽?”
“查生詞。”小孩淡然地說,“查那些我在雜賀老師那裏答錯的詞。”
“你全都記得嗎?!”
“嗯。這沒什麽大不了的。”
聖護合上字典。金色眸子轉過來了,視線像探照燈一樣定在男人身上。
“雜賀老師對你說了什麽不好的事?你也把那些話告訴常守了?”
“诶……?”
“今天的那節課,其實是故意講給我聽的吧。”
崔無計可施。面對着身高頂多一米二左右的聖護,他卻感到了撲面壓來的氣勢。純白的孩子如同站在神壇上的祭司,任何事都無法瞞過他的眼睛。成年人總認為自己老謀深算,但在這個小孩子面前,欺騙和裝傻都是不明智的。
男人蹲下身,聖護的目光跟着從仰視變成了微微的俯視。
“的确,教授對我說了一些事,但那只是他的推測而已。”
“你相信他,是嗎?”
“……我想相信的是你,旦那,但有些事如果你不告訴我的話,我是沒法知道的。就像我們聊過的那件案子一樣。”
“所以你們想讓我說出來,好證明他說的是正确的,然後給我‘治病’。”
崔在心裏嘆了口氣。“不是那樣的。”他把雙手放在小孩的肩膀上,認真看進聖護的眼睛。“去過雜賀教授那裏之後,我一點也沒覺得你不好或者有病,我只是很擔心你遭遇了什麽事情,或者受到了什麽人的傷害。只是這樣而已。旦那……我想保護你,可是只有你說出來,我才能想辦法去解決。明白嗎?”
聖護的眉眼間似乎舒緩了一些。
“你要保護我?”
“嗯。”
“為什麽?”
“因為……”
崔求成仰臉想了想,“大概因為旦那對我來說是重要的人吧。”他說道,自己也為這個結論感到有些吃驚。确實,只有這個結論能夠解釋他近來所做的一切。
聖護的肩膀在他手掌裏滑動了一下,仿佛對這回答有些意外。但随即男孩又問:
“你想要什麽回報?”
“唔?”
崔愣了一下,然後想到這大概也是戒備感的表現,便笑起來。“不是因為想要什麽,我只希望讓你真正地開心起來。就像玩對戰那次一樣。所以沒有什麽需要擔心的。把發生的事告訴我,好嗎?”
富有張力的靜默籠罩着教室,屏退了外面遙遠的喧鬧聲。兩人互相凝視,崔耐心地等待着聖護的反應,過了很久,聖護終于緩緩地點了點頭。
***
聽了崔求成的陳述,辦公桌後的禾生理事長沉吟片刻,從眼鏡片上方看着站立的男人。
“你确定嗎,崔先生?如果你說的是真實的,這可是相當嚴重的指控。”
“是這孩子親口告訴我的。”
“……”禾生的視線從崔的臉上移到了聖護身上。崔握緊了聖護的手,希望他不會感到害怕。禾生盯着他們看了一會。
“好吧,那麽我需要聯系本地警方,請他們派一位警官過來。這孩子必須親自向警方指認事實,這樣的話,我想他們會展開調查的。”
她站起來,開始查找電話簿,同時說道:“假如最後被查到一切屬實,聖護君,你會被從泉宮寺家帶走。今後恐怕會住到福利院裏去吧。”
聖護沒有做出明顯的回應。電話結束後,小孩在理事長室裏等候,崔求成則被理事長叫到了門外。
“您剛才那是在恐吓他嗎?”
崔壓抑着心裏的不爽,因為他從一進門時就感到理事長認為他是在小題大做。“那孩子是好不容易才願意開口的。您在這時候對他施加壓力,這樣很欠考慮吧?”
“不,先生,我倒認為欠考慮的是你。”
女人嘆息了一聲。“這個小孩的話不可全信。之前那件綁架案就沒查出個所以然,現在你只憑他的幾句話就又鬧出新的事情,很有可能最後作難的是你啊。而且你想想,你現在要做的事情會動搖他整個的家庭,會引來媒體的關注,你要颠覆的是不止一個人的生活!對于這些,你都做好負起責任的覺悟了嗎?”
崔不由得愣住了。他只想着把聖護從受到的威脅中解救出來,确實沒想過之後的一連串問題。但他還是鐵了心答道:“我不能放着聖護的事不管。”
禾生搖搖頭,笑容有些憐憫。“我恐怕你管的事有點太多了。”
鎮上的警署派了一位警察過來聽取聖護的證言。很快,對方就到達了學校。在理事長室,警官開始詢問聖護相關的問題。
“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
随後是漫長的沉默。直到警察快要失去耐性,他朝理事長攤了攤手,認為這是一場鬧劇。“上次也是這個樣。”
“上次?”
“上次的綁架案。”警察說,“這小家夥什麽也不肯說。”
崔望着聖護,他發現聖護的樣子好像又回到了剛來學校的那樣,空洞、漠然。他不禁有些慌神。
“旦那,為什麽不把你對我說的那些告訴他們?”
“因為什麽也沒發生。”聖護突然說。然後,令崔求成大為震驚地,他看見聖護轉向了他。
“——是你讓我那樣說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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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