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惡魔的十字路口

“槙島,你……”

佐佐山從泥水裏艱難地擡起頭,睜大了眼睛。雨聲暫時蓋過了其他,因為眼前始料未及的一幕讓大家瞠目結舌,誰也不敢動。聖護站在“戰場”上,幾個不良少年倒在他四周,有的還在發出低吟聲,有的已經昏迷了;以一己之力扭轉整個局勢的男孩垂下握着球棒的手,眼眸冷淡,猶如銀色幽靈。

包括特教班在內,周圍的孩子們都被這場面吓呆了。

接着,剛才被球棒捅進嘴裏的男生動了動。少年掙紮着想從地上爬起來,突然“哇”地哀嚎了一聲,一口鮮紅噴薄而出。他擡起頭,滿臉是血。

“啊啊啊——!!殺人啦!!!!”

人群裏傳來了尖叫。聖護稍微一扭頭,不遠處的學生們便恐懼地開始向後退,然後一哄而起,像避開猛獸一樣争先恐後四散而逃。受傷的男孩還在嗚咽嘔血。特教班剩餘的幾人僵在原處,一個個驚慌地望着聖護。藤間第一個回過神來。

“快去喊老師!!!”

離學校并不很遠,滕秀星想都沒想就拔腳向學校方向奔去。佐佐山咬着牙爬起身來。

“活該!!”他氣喘籲籲瞪着地上的敗将們,然後抹了一把臉上的泥。“喂,白毛老師,咱們這次闖禍闖大了。”

***

崔求成他們趕到的時候遠遠就看見了警車和救護車的車燈在閃爍,如案發現場一般的氣氛讓他的不安升到了頂點。他和常守朱匆匆穿過竊竊私語的人叢,立刻看見了自己班上的孩子們。朱心急火燎地沖了過去。

“大家沒事吧?”

不能算是沒事。地上的血跡正被雨沖刷着蔓延變淡。幾個小家夥看起來像一窩剛剛逃脫了天敵襲擊的小鳥,佐佐山鼻青臉腫的,藤間捂着一只胳膊,璃華子的膝蓋磕破了,金原由于受到驚吓刺激現在仍不肯讓人接近。唯一毫發無損的是——

“旦那!”

聖護沒有和大家站在一起,他被兩個大人一左一右地擰住兩只胳膊,以有些粗魯的姿勢挾制住了。崔求成趕快跑到了他們面前。

“你們這是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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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時發現抓着聖護的男人有些眼熟,一個是常規班的教務主任霜村正和,另一個就是上次來學校的那個警察。霜村神情很緊張。

“又是這孩子……”警察朝崔求成點點頭,一副“我上次說得沒錯吧”的表情。“他傷了好幾個人,待會要帶他去所裏做一下記錄。”

“我正好下班路過這裏。”霜村說,“真是太可怕了!我到的時候這小孩還拿着球棒呢,幸好我當即制住了他,奪下了兇器……”

“不是那樣的!”一個聲音叫道。崔轉過身,只見藤間着急地想從朱的身後鑽出來。“球棒是那群人的,聖護君差點就被他們用球棒打到了!再說你來的時候聖護君已經沒有要打人了!”

“就是,我們都看見了!”佐佐山大聲說:“要是白毛老師想反抗的話,你才不可能制住他呢!”

霜村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仍然揪着聖護不放。“還敢頂嘴,你們也都參加了打架吧?學校的名聲都讓你們給敗壞了!常守老師,你看看你們班的學生——”

“是那夥人先欺負我們的!!”滕秀星委屈地撅着嘴喊。

幾個孩子又七嘴八舌地叫起來。朱的臉色也不大好看,但還是客氣地說:“我們班的孩子也受傷了,我想事情之後可以再慢慢弄清楚,現在還是先帶他們也去醫院治療一下吧?”

“說得對,”崔伸出手想把聖護接過來。“二位,這孩子現在已經安分下來了,請別再像押犯人一樣拽着他可以嗎?”

警官将動作放松了些,但霜村仍然頑固地扯着聖護的一只手腕。

“他就是個小罪犯!早就該把他被關起來了,不然也不會惹出這麽大的麻煩,當初我就反對讓這種學生入校……”

朱上前一步。“霜村老師,您這麽說有點言過了。”她冷靜地說,“今天真的很感謝您的相助,接下來就交給我們吧?孩子之間打架不知輕重,不一定非要把事情搞大,這也是為了學校好。”

霜村這才松了手。他一邊抹着自己噴過發膠的頭頂一邊說:“我會跟理事長彙報的。這小鬼太危險,簡直像個怪物,誰能保證他今後不會再傷人?現在的學校對特教班管太松了……這些精神病小孩就是不安全!”

男人語氣裏的嫌惡太過明顯,特教班的幾個孩子露出毫不掩飾的反感神情。崔求成忍不住怒從心起:

“您确實應該躲遠一點,免得被小孩子揍倒,影響了您的升遷。”

霜村臉紅了,很不高興地拂袖而去。朱讓幾個孩子坐進自己的車,送他們去醫院,崔低下頭,小心地給聖護正了正被拽歪的衣襟,領他走向警車。

“有沒有哪裏痛?”

天已經完全黑了,濕漉漉的燈光裏,聖護表情寧靜搖搖頭,仿佛事不關己,仿佛不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

“那幾個中學生住院了,已經聯系了他們的家長。”

電話裏常守朱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疲倦。應付怒氣沖沖的家長想必是個苦差事。

“基本每個都有骨折,最嚴重的是那個被球棒捅傷的男孩,上颌骨粉碎性骨折,牙齒也掉了一半……”她頓了頓。“像霜村老師那樣保守的老派教師會有異議是正常的,雖然他這人一向不讨喜,但他說得并非不對——隔離精神病人是為了保護社會大衆的安全,所以,今天發生的事情,恐怕會讓大家的看法對聖護君進一步不利。”

“但是這些孩子并不瘋癫……”

“相信我,崔桑,我和你的想法一樣。”朱柔和地說,“我認為他們都沒有病到需要被關起來隔離的程度,他們有理智……但必須承認,聖護的‘發作’确實兩次嚴重傷人。普通小孩打架,即使不知道輕重,大多都是亂打,造成一些皮肉傷而已。但聖護的攻擊具有極為明确的目的性和高危險性。就算這是自衛,恐怕也難以說服校董事會和家長們。”

她沉默了一會。“剛才我把咱們班的小家夥們送回家了。藤間君的小臂骨折了,其他人都沒大礙。他們還問聖護君會不會有事……你們那邊怎樣?”

崔求成看了看旁邊椅子上坐着的聖護。筆錄剛剛結束,他給聖護買了晚餐,兩人正在警署的走廊裏等待泉宮寺家來領人。小孩不緊不慢地吃着飯盒裏的定食,像是知道他們正在議論他,咬着筷子尖擡起眼向崔求成一瞥。

警方倒不會怎樣,受傷者那邊如果起訴,泉宮寺也肯定會二話不說賠償他們。關鍵是學校那邊啊……挂了電話之後,崔走到聖護面前,蹲下身。

“我說旦那,之前在學校躲着我那次,你跑得倒是比誰都快。這次怎麽反而乖乖讓霜村他們抓住啊?”

“因為我知道他們會對我做什麽,但不知道你會對我做什麽。”

“什麽啊,你當我是會欺負小孩的壞蛋嗎?”

“可是求成自己承認過,你是個深藏不露的壞人嘛。普通人的行為都在軌範之內,我可以預計。但壞蛋就不一樣了。”

聖護把餐盒放到一邊,自己從椅子上滑下來,對着崔求成的臉。崔看見聖護的頭發仍然潮濕地垂落到肩膀上,低頭看人時臉蛋微微鼓起。他不由得莞爾。

“哈哈哈,那可真幸虧我隐藏的好,不然早早被關進監獄,就沒法到這座城市來和旦那相遇了。”

一剎那,聖護好像要微笑,但又別開了眼睛。“……我還能去學校麽?”男孩望着玻璃窗上的向下流淌的雨滴。

崔無法給出确定的答案。如果借助泉宮寺的錢和威勢,也許能夠讓聖護不至于被退學,但崔讨厭自己冒出的這個想法。

“還想一起玩警匪游戲嗎?”

“嗯。”

雪白的燈光下,他察覺了聖護的僵硬。他意識到自己又一次看到了聖護無所畏懼外表之下微弱的不穩心情。崔試着朝聖護伸出手,就像四月裏孩子們試着用手攏住空中飄浮的一團楊絮,稍稍用力不慎,楊絮就會因為反作用的氣流而從手指之間滑脫。

然而聖護向他轉過臉,這讓他的手指一下子摸到了聖護的臉頰。軟乎乎的,稍微有點涼,叫他想起一種小巧的和式點心。蹲久了的雙腳開始發麻,于是男人欠起身,同時舒開雙臂,不松不緊地将聖護環繞在自己懷裏。

“這次的事情,之後我們會好好去和學校交涉。但是旦那,有些話我覺得應該在現在對你說。”

小孩任由他摟着,仰了仰脖子,把下巴擱在他的肩頭。崔求成閉上眼睛,嗅到懷裏的孩子身上散發出潮濕的清香。他把手臂順勢收攏一點,希望聖護不會因為淋了雨而着涼。“一個人能夠用來支出的代價是有限的,旦那,得省着點用啊。不管想要什麽,都得首先學會讓自己在社會中生存下去,就像我,勉勉強強,終于活到來見你。用剃刀用球棒傷人,也許滿足了你一時的求知欲,也許讓你解恨,可卻會讓你今後無法做更多自己想做的事……總有一天,泉宮寺先生用再多錢都不能擺平,你奪走了別人的東西,別人也會奪走你重要的東西。”

“是說求成會被奪走嗎?”聖護說。

崔的心裏發生了一陣猛烈爆炸。他沒想到聖護會将他等同于重要的東西。

“……但願不是。”他直起後背,凝視着面前金色的雙瞳,覺得喉頭發緊。在這小小的身體裏,蟄伏着一個難以用常理衡量的靈魂,躁動又靜谧,複雜又單純。然而要讓它平安長大是何其艱難……崔求成忽然閃過一個瘋狂的念想,想現在就帶着聖護,兩個人不顧一切地逃走,逃到遠方去,直到擺脫頭頂上這片不停降下冷雨的陰霾。

***

常守朱被叫去了理事長辦公室,崔求成代她帶班。到了快放學時朱還沒回來。于是崔趁去洗手間的功夫悄悄晃到了理事長室附近,想看看出了什麽事。誰料激烈的争辯聲就算隔着門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這太不公平了,理事長!怎麽能因此就不讓特教班坐校車?”

“常守小姐,請你為學校考慮一下。這次的事情傳出去之後,常規班的好多家長聯名發來了投訴,要學校保證他們的孩子安全!将心比心,你想想,如果你自己有孩子,你樂意讓他和精神不正常的孩子天天一起上下學嗎?”

“那只是因為他們對特教班懷着偏見和誇大其詞的恐懼!只要不去故意冒犯,特教班和普通孩子就能相安無事,一直以來不都是這樣嗎?”朱的嗓音有些尖。“您知道嗎,之前我班上的孩子經常被別的學生惡作劇欺負,可是他們從來沒有排斥上學!他們喜歡和小夥伴呆在一起!因為不合群而被區別對待,只會因為被區別對待而變得更不合群……為什麽總要讓他們的生活變得如此艱難?”

“你還是沒有設身處地去理解學校的決定,常守小姐!一定的區別措施本來就是必要的,這對雙方都好,而且你別忘了,對于特教班,我甚至在授課等等方面給予了比常規班更大的自主權!像西比拉學園這樣開設特殊教育的學校并不多,我們對這些孩子已經夠仁慈了。我注意到之前槙島這孩子要求一起坐校車的時候,你并沒有及時向我請示。”

“聖護君這次傷人和坐校車根本是兩回事吧?”

理事長的聲音很冰冷。“如果堅持讓泉宮寺家接送,就不會發生這種意外!常守老師,我覺得你對這些孩子似乎太過投入了,導致你感情用事。”

“去理解和關心我的學生有錯嗎?學校把他們交給我,難道不是讓我幫助他們慢慢回歸社會?”

隐約聽得見禾生的一聲嘆息,如同老年人對着不懂事的孩子。“不,讓你負責特教班,首先是為了讓你看管他們!不出事故、不生是非才是第一位的!!”

崔求成心中一沉。雖然此前也知道理事長是個利益至上、精于權術的人物,但聽到如此剖白,還是讓人興味索然。屋裏靜了一陣,他想到應該趕緊回班裏去了,這時又聽到朱帶着顫抖說話。

“是這樣……原來您聘用我,只是讓我來看管少年犯的……今後長成什麽樣無所謂,只要在學校期間不惹事就行,然後等年齡夠了,就可以把他們丢出校門,進監獄也好被社會抛棄也好,橫豎與我無關?”

“我沒有那麽說。”禾生的語調緩和了少許,“不管怎樣,這次的事件給學校造成了很大困擾,我們會召開董事會,到時候教師和家長代表都會來,對特教班和聖護君的處分屆時決定。有責任心是好事,如果你們想要做些努力,就想辦法到會上去說吧。”

朱回到教室時,孩子們一齊擡起頭看着她。崔注意到她情緒非常低落,便招呼大家做別的,好讓她平複一下。誰知朱剛坐下,縢秀星就湊了上去。

“小朱老師怎麽啦?”

“誰欺負你了嗎?我去找他們算賬。”佐佐山做了個撸袖子的動作。

朱望着孩子們天真的臉,眼圈一紅,忍不住流出了眼淚。大家茫然無措地圍着她,崔拍了下她的肩膀,然後向娃娃們說明了理事長的決定。

“是因為我。”聖護敏捷地開口。“以後我不會再坐校車了,這樣你們應該就可以繼續搭車。”

佐佐山握着拳頭咬牙:“你別逞英雄!是我的錯,都因為我招惹了那幾個渾蛋,所以才連累你們的。老子也不坐啦!”

“我們沒有錯。是他們自找的。”藤間手臂上還纏着白色繃帶,凜然說:“聖護君受罰的話我也一起。”

“我家近,不坐車也行。”禦堂推着眼鏡,“而且路上可以經過賣西紅柿料理的店。”

聖護感興趣地看着他。

“爸爸可以來接我。”璃華子把自己的手絹遞給常守朱。滕着急地說:“嗨!不讓坐就不坐呗!我還不稀罕呢!以後我跑着回家!!小朱老師別哭了……”

他扒在朱的膝蓋上,小心地探頭看着她的臉色。知道自己的軟弱只會影響孩子們的情緒,朱連忙擦着眼睛,但那些心酸而溫暖的淚珠,還是不斷掉落在她的裙子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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