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透明的身影
“喂,佐佐山!出來玩吧!”
被喊的男孩正趴在走廊朝外的窗臺上,聞聲悶悶扭過頭,只見狡齧腋下夾着個足球,和宜野座一起站在操場跑道邊上。狡齧敏銳地察覺了好友的異樣:“發什麽呆呢,真不像你。”
佐佐山撐起身體一躍,從窗臺跳到了外面,挺起胸脯。“我好着呢!”
宜野座斜眼看着他,“胡說,明明就沒精打采的……”
“哎呀,宜野老師就別學狡齧的樣子當什麽名偵探啦,不合适你的~”佐佐山打着哈哈,湊過去不正經地捅了宜野座一把。宜野座臉紅起來,正待發作,狡齧趕緊打斷他。
“你們班打群架的事已經傳遍整個學校了……還好嗎?學校沒處分你們吧?”
壞學生含糊地哼了哼。
“聽說那個槙島把中學生都打到住院了?”狡齧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很厲害嗎,改天逮住他過兩招。”
宜野板起臉。“不行,打架可是違反校規的!”
“有時候也是沒辦法嘛!要是我當時跟佐佐山一樣在現場,我肯定也會沖上去的。”
“不管怎麽說,打架就是不好!你要是敢跑去找槙島打架,我就報告老師!”
“诶你怎麽能這樣?!上次宜野你被人欺負的時候還不是我來救你的!!”
“我……你……我又沒求你來救我!!!”
佐佐山看着眼前兩個夥伴互相鬥嘴,心情似乎變好了些。朝操場走去時,他輕輕碰了碰狡齧的胳膊。“你的傘那天讓我弄丢了。等以後賠給你。”
黑發男孩擺擺手,“一把傘而已啦,不用在意——”
“不行!”佐佐山皺着眉大聲說,“老子最讨厭欠別人的情了!給我等着!我一定會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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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欠點情也沒什麽吧,咱們仨不是好搭檔嗎?對吧宜野。”
“別每次都扯上我!”
佐佐山的視線從宜野那氣呼呼的後腦勺移到身邊狡齧輕松的笑臉,終于笑出聲來。“把我這種人當朋友,真是笨蛋啊……”
“哈?”
“意思是說你是個好家夥啦!!”
***
事實上,心緒不寧的并不止佐佐山一個。幾天來,特教班整個都籠罩在惴惴不安的氣氛中。如崔求成預料的那樣,打架事件的受傷者已經得到了泉宮寺家的賠償,因此并沒有提起民事訴訟,但校方和家長委員會由于這次事件造成的影響,準備對聖護和特教班的問題進行會議研讨。常守朱用心準備了稿子,說明聖護平時的表現和他的智力水平,還有其他孩子在班上的進步,希望能為大家争取到合理的待遇。
“關于聖護的心理問題,要不要請雜賀教授來?”她問,“也許雜賀教授的話比較有分量……”
“那樣的話,就要将聖護受過那方面虐待的事情公之于衆了……”提起這個,崔又感到心頭一緊,這些天來的兵荒馬亂讓他們無暇繼續之前的調查。那些內幕若被公開,恐怕既違背了聖護的意願,也容易讓事态複雜化;而且雜賀并不是他們的夥伴,他只會無情地當衆剖析聖護的病理,這樣反而對聖護的處境不利。
“雜賀就算了。不如把小鬼們都帶去?”崔說,“讓董事會和家長會的人親眼看一看,他們會知道這些小家夥并不是洪水猛獸。”
這個建議裏還有另一層隐藏的想法。因為聖護被要求在會議上露面,崔求成不希望讓聖護孤零零地自己去面對一圈成年人的審判。上次當小孩們紛紛表示不坐校車的時候,崔就感受到了,雖然大部分孩子可能只是跟風想要安慰常守朱,所以才表現得那麽積極,并非出于對聖護的同伴情誼,但他們的支持還是讓聖護免于陷入孤立的境地。就算聖護在這方面是個冷無缺,有人陪着他總比沒有要好——這大概是崔求成自顧自的堅信。
而且,全班一起去的話,他也就能名正言順地跟去了。
朱同意了他的建議。課後,她向全班說明了這件事。
“就是說……”滕秀星在座位托着腮,說話時露出他的小豁牙。“只要我們表現好,那些人就不會罰我們了,對吧?”
小孩子的思考回路是如此單純,朱不忍心讓他們更加不安,便微笑着點了點頭。崔望向聖護。聖護也正望着他,臉上帶着一絲心照不宣。崔立刻明白,聖護并不像其他孩子那麽好騙,他完全知道世界背後的複雜與艱難。但聖護沒有開口戳破。這也許是向來犀利的槙島聖護的一點點人情世故。
“我們會表現好點的,”那天放學的時候,崔聽見佐佐山在離開教室之前說。“不會讓他們瞧不起我們的……放心吧,老兄。”
這一天到了。特教班的師生早早便在會議廳的門外走廊等着,大家都顯得有些緊張。然而,一旦迸發出了動力,孩子們的自我改進竟然是如此顯著,簡直讓人感到驚異。崔發現每個孩子都比平時更有精神,連一向畏畏縮縮的金原也跟着站直了,滕和佐佐山完全沒有亂跑亂叫,佐佐山甚至罕見地注意了自己的儀表整齊。禦堂不再咬指甲了,而藤間和璃華子站在那裏,看上去就像兒童唱詩班的兩個領唱一樣優雅。單就外表,沒有任何人能看出這是一群有心理障礙的孩子。
崔求成也穿了自己的那件正裝,還打了領帶。雖然有些不自在,但他感到這樣做是正确的。會議代表們開始陸續到場了。先是常規班的青柳走過來跟朱打招呼。
“我會支持你的哦。”她朝朱做了個口型,眨眨眼睛,走進了會議室。随後,其他老師、家長、社工、校董們也來了。看到特教班俨然的陣容,不少人明顯有些吃驚,交頭接耳地走了過去。
泉宮寺豐久到得比較晚,帶着聖護,崔發現他們是和禾生理事長一起走進來的。
“辛苦了,常守小姐,求成先生。”
崔差點忘了,泉宮寺本人就是校董之一。那雙因上了年紀而有些變淡的綠色眼睛将視線在他的身上稍微多停留了一陣,崔求成沉着氣保持禮貌。他望着泉宮寺走向會場的背影,不由得起産生一個強烈的念頭:他希望這間會議室裏的代表們并不是因為某人的金錢收買,而是因為看到了特教班的努力,才做出正确的判斷。
這想法是如此之強,以至于聖護拉了拉他的西裝袖口,他才回過神來。低頭一看,他發現聖護正眸子閃閃地盯着他。
“求成,你穿這身衣服很合适。”
崔求成胸口一暖,全身的緊繃頓時松弛下來。他意識到,只要這孩子好好地在他的視線之內,就會讓他如同吃了一顆定心丸。“多謝誇獎,旦那。”
聖護看上去并不緊張,亦沒有故作的莊嚴,崔想到他在以前大概經歷過比這更嚴峻的場合。聖護走過去和其他孩子站在一處,這時候走廊入口傳來了霜村的聲音。
“今天的會議,我們會公正的,可不會因為同情心泛濫就讓這些小孩蒙混過關。”
麻煩的家夥。
霜村淡漠地朝他們點了一下頭,崔求成注意到他身後跟着一男一女,兩人的表情似乎都有些僵硬。朱奇怪地問:“這兩位是?”
“是我請來的家長,船原先生和太太。”
“船原?難道……?!”
“沒錯,”霜村的視線落在了聖護的身上。“就是在當初被這小子弄成重傷的船原雪的父母。”
***
沒想到保守派會出這一招,連常守朱在內,一時都愣在了那裏。
船原夫婦的目光越過了他們,和聖護相碰。崔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擔心兩人突然失去冷靜,撲上來對聖護做出什麽攻擊的行動,但他看到了船原夫婦臉上的表情。那是複雜的神情,混合着不情願、厭惡、不知所措以及深深的悲戚。
空氣變得像固體一樣沉重。霜村領着船原家進了會場,常守朱因為要發言,也跟着進屋,會議室的門在他們身後關上了。崔稍微松了口氣,坐到了走廊邊的長凳上。孩子們這時候也放松了點,滕跑到崔的身邊,壓低聲音迫不及待地問:“吶吶,那些大人看到我們的表現了吧?”
“唔……”
一定看到了,他很想這麽說。但是一切還是未知數。他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只有祈禱上天了,崔想,看在小鬼們都這麽努力的份上,但願上天不要給予他們嘲諷的結局。這時候他感到一只胳膊挨住了他的,側過臉,聖護坐在他邊上,小小的肩膀上似乎沒有任何負擔。崔伸手過去,攏住聖護單薄的肩胛骨。
旦那,你知不知道啊,人命和命運的重量,就在你的肩上……
除了等待,沒有其他辦法。小孩子們在崔的周圍轉悠着,一個個都有些忐忑,卻難得地保持着安靜。崔求成沒法知道會議室裏面發生了什麽,覺得時間過得異常緩慢,他特別想抽根煙,但還是強忍住了。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終于,門開了。
崔趕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誰知,出來的是旁聽席上的家長和社工,還有船原雪的父母。那個母親正用手絹擦着眼睛。從他們的臉上,崔無法判斷出會議的結果是什麽,他朝門口走了兩步,這時常守朱正好從門裏探出身子來。“崔桑,讓聖護君進來一下。”
“怎麽?”
“陳述已經做完了……”朱擦了一下額頭,顯得不是很有把握,“接下來董事會和師親會要進行讨論,他們想見見孩子本人。”
“只叫聖護一個進去嗎?”
“嗯。”
崔轉向一旁的小家夥們。藤間好像想說什麽,但是又沒說出口。佐佐山攥緊了拳頭。幾道視線都彙聚在聖護身上,他們看着聖護踽踽走過去,然後門再次關上了。
因為人多了,走廊裏變得有些雜亂。崔求成覺得嗡嗡的低語聲比剛才更難耐,便往樓梯口走去。他暗自決定,如果最後委員會的那些家夥真的不讓聖護上學了,他就自己沖進去替聖護求情。走到樓梯間,他摸出煙來,忽然看見船原夫婦在那裏,妻子的情緒似乎已經好些了,但兩人看上去仍很沉痛。
崔求成心裏忍不住對霜村升起了一陣厭惡。他們把船原夫婦找來,大概是想用船原雪的案件現身說法,強調聖護的犯罪傾向。雖然于理無可争議,但這做法對船原夫妻卻是一場折磨,他們不得不重溫女兒受到傷害的記憶,還要再次見到傷害他們女兒的“犯人”。霜村難道沒有考慮過他們的感受嗎?
船原先生也看見了崔求成。崔想到他們也許不願意和自己交談,便準備避開。誰知船原卻朝他走了過來。
“那個,您也是槙島聖護的老師嗎?”
崔把香煙重新塞回了口袋裏。“呃……算是吧。”他小心地說。
“我們在會上聽了那位年輕女老師的講話。”船原先生說。“她是特教班的班主任吧……是個很負責任的好老師。”
崔求成不确定對方想要表達什麽。他點點頭,“常守小姐對這些孩子付出了很大的心血。”
“她說得很誠懇,說那個叫聖護的孩子很聰明,和班級融合得很好,還提到他的心理障礙雖然無法診斷,但你們一直在努力尋找原因……她希望我們給他一次機會,不要因為他以前做過的那些事而扼殺他的未來……”
男人緩了一口氣。
“說實話,她的話挺讓人感動的。尤其是她講到那些孩子平日裏的喜怒哀樂,還有每一點的進步……我不是什麽偏執的人,我明白不該對一個小孩子置之死地而後快。我也是有自己孩子的人啊!可是您能明白我作為父親的心情嗎?”
船原的聲音變得滞澀了。“那時候……案發的那時候,我也在現場,我聽着小雪的哭聲,眼睜睜地看着那刀子劃到她身上!!要是您和我一樣經歷了那種事,要是您能看見——您知道那男孩是什麽樣子嗎?他拿着刀,就站在那裏冷笑……”
窒息的感覺攫住了崔求成的心髒。确實,他沒有親眼見過聖護傷人的情景,但他也感受到過聖護露出冷酷和暴戾一面。對聖護的愛憐,并不能成為他在這些事實面前包庇聖護的理由……他知道自己會無條件地站在聖護一邊,然而面對受害者,崔明白這種立場使自己沒有安慰對方的資格。
“我和孩子媽媽也曾試着說服自己,那個槙島年齡還小,我們不應該為了報複就剝奪另一個小孩的人生。我們真的很想去相信,相信那男孩真的是因為精神有問題才弄傷了小雪,可是每次想起他那時把刀朝小雪脖子上劃下去的樣子……他是故意的啊!他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麽,不是嗎!!說他年齡小、有精神病,就可以免罪,這要我們怎麽接受得了!!哪怕他流露出一點悔過或者抱歉,也許我都會好過一些……剛才,看到那孩子像沒事人一樣站在那,我就忍不住想,不管做什麽都好,我總要做些什麽,否則我們心裏的怨恨就沒辦法發洩……我真的忍不住這樣想啊……”
已經種下的苦果,必須自己吃下去。已經造成的傷害,無法乞求諒解。崔默默地聽着這個父親的哽咽。他不确定如果聖護聽見了這一切,是不是會有一丁點的觸動,但是……
“我比您更了解聖護,船原先生。那孩子雖然在有些方面确實不太正常,但他确實只是個幾歲大的孩子,和您家的孩子一樣,也受過傷,也正在慢慢地恢複……我不能替他道歉或者表什麽态,不過,”
崔求成正視着對方的眼睛。
“我向您保證,我會好好地看着聖護,絕對會讓他正常地長大。”
***
那天刺眼的陽光,和每一個細節一起留在了他關于特教班的記憶深處。船原雪的父親接過他遞上的煙那一刻;門重新打開、看見常守朱臉上笑容的那一刻;還有當他們決定帶全班孩子去附近的番茄料理屋吃一頓表示慶祝,滕和佐佐山一路上像螃蟹似的在人行道上扭來扭去,又跳又叫地夠着路邊垂下的樹枝……經過董事會的讨論,最終,聖護沒有被退學,而是仍然留在特教班。作為妥協,特教班不再和常規班一起坐校車,而是由學校另找一輛車專門接送,并且要求有随車老師監管。
“這下咱們不就等于有了自己的校車了嗎!太酷了!!”
“就是,比常規班的家夥還拉風呢!”佐佐山得意地說。
他和滕秀星在桌對面吃得滿臉都是番茄醬,朱笑着把紙巾遞過去,“是啊~不過理事長跟我說,學校沒有多餘的司機了。”她忽然向崔轉過臉:“崔桑,你有駕照的吧?”
“有是有……”崔怔了怔,“你的意思是讓我來開車?”
“然後我來當随車老師,這樣正好,不是嗎?”
“嗯……”崔環顧着一桌子小孩慫恿的眼神,故意做思考狀。“要是學校給我算工錢的話,我就答應吧!”
他活了二十年,還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主動做過這麽多吃力又不賺錢的事情。在開上學校配備的新車的第一天,崔坐在駕駛席上這樣認倒黴地想到。為了接送班上的娃娃們,他不得不每天起早貪黑。因為聖護住得離學校最遠,崔早上的第一站便是開去接他。
在街道盡頭,他看見聖護站在一道樹籬旁,遠遠望去就像在滿眼的背景綠裏開着一朵小白花。崔将面包車穩穩地靠在路邊停下,剛想把後面的車門打開,聖護卻從車前繞到了另一側,拉開副駕駛座旁的門,爬了進來。
“我可以坐這裏嗎?”
雖然嘴上這樣乖乖地問着,小孩已經把書包摘下來放到了腳邊,像模像樣地開始扣安全帶。崔一邊暗暗吐槽着旦那你壓根就沒想征求我的意見,一邊伸手過去給他扣好帶子抹平衣裳。
“坐穩哦小少爺,我要開車咯~”
兩個人坐在車裏,平穩地穿過清晨的街道。盛夏的天亮得很早,聖護欠身向着車窗,窗外吹進的風掀起他柔軟的銀色發絲。崔用眼角的餘光看着他,隐約希望這條路變得長一些,這樣他們就能多開一陣。
“求成自己沒有車,為什麽會開車呢?”
“這個啊。我以前幹過各種工作,也當過司機哦。多一種技能就多一條活路。”
聖護朝他轉過臉來,斑駁的樹影漏下的晨光中,崔看見聖護的臉上挂着幹淨的笑。“果然你是個天才呢!”
他的視野突然恍惚開了。不知怎麽,這一幕竟是那樣熟悉,仿佛在某個遙遠的深夜裏,也是他開着車,而副駕駛座上坐着一個銀色的青年,帶着同樣的微笑,聽他說着什麽,忽明忽暗的燈光映照在兩個人的臉頰,映照在他們同行的、沒有退路的單向道上……“槙島旦那?”
聖護望着他。“怎麽了?”
“诶?”崔将視線移回了前方的道路,攥緊了方向盤。“不、沒什麽……”
突如其來的朦胧幻象一閃即逝。他不明所以,只感到一陣溫暖的痛楚穿透了心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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