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6號二更
左手抱病理書,右手拎包裹,陳學功用腳踢開了門,一陣混雜着雞蛋香的面條味撲鼻而來。
何新陽這小子,又偷摸在宿舍開小竈!
陳學功前腳進門,何新陽趕忙把門關嚴實了,生怕給宿管聞到了味道上來沒收他的柴油爐,瞧見陳學功又拎了包裹,忙道,“快點拆開看看,是不是肉,要是肉正好切點扔鍋裏下面條吃!”
“吃吃吃,吃不死你!”
篤定這回不是肉,陳學功拆了包裹。
何新陽端着碗筷伸個腦袋過來看,“羊絨衫!還是洋紅色!誰穿的?”
說話間,何新陽放了碗筷,把陳學功手裏的羊絨衫搶過來抖開看看,顏色很豔,開衫的樣式,整整齊齊縫了一排小黑扣,顏色是女性化了些,可這尺寸,分明就是織給男人穿的!
何新陽瞪大了眼,難以置信道,“老陳,誰這麽有才華,給你織了件洋紅色的羊毛衫?!”
陳學功看到第一眼時就黑了臉,眼下見何新陽臉上露出一副‘你居然好這口’的表情,臉更黑了,一把将何新陽手裏的羊毛衫搶回來,扔在床上,撕開包裹裏的信封,歪歪扭扭的字跡映入眼簾。
“苗苗哥,羊毛衫我跟別人學的,頭一次織,針角不平整,你別嫌棄,下回再想找人織毛衣,這種精細活讓大舅媽幹最好,她最擅長…不過苗苗哥,你還是适合灰色黑色,藏青色也行,洋紅色…你再考慮考慮吧…”
陳學功給氣樂了,還考慮考慮,都織好郵寄給他了,他還考慮什麽!
何新陽出去刷碗筷了,宿舍裏就他一人,陳學功重新拿起羊毛衫看了看,脫掉大衣試穿了下,很合身,針角确實不平整,不過看在臭小孩頭一回跟人學,還是親手織的,穿就穿吧,顏色豔點習慣了就行。
眼看澤陽市一天比一天冷,秀春近來也不去打獵了,有時間就趕緊織羊毛褲,等織好洗了晾幹,趕緊讓錢寡婦換上,讓她穿穿看合不合适。
錢寡婦嘆了口氣,眼角有點濕潤,按秀春的意思穿上了全新的羊毛褲,貼身又軟和,可比光腿穿棉褲快活多了!
“奶,咱家野兔皮還有不少,我看幹脆縫一床墊褥,鋪在炕上,咱們睡上去也能舒服點,剩下的就做幾副手套還有護膝。“錢寡婦笑呵呵的點頭,“好是好,就是我眼睛不好使,要不然這些活我做指定沒問題…”
秀春忙道,“這個我來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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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多張兔皮,秀春可不敢讓周邊鄰居做,連鄭二嬸也不行,她指定會問東問西,想來想去,秀春趕着周末,把兔皮全背到了市區,之前常去黑市賣野味,秀春已經把大街小巷轉了個遍,她記得自己曾在一條胡同裏看到過裁縫店,打聽摸索了一番,總算找到了裁縫店。
裁縫木匠梨園行,受舊社會的限制,這些手藝人大都是男性,開裁縫店的師傅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瘦瘦高高,戴了副圓框老花鏡,面前圍了個圍裙,彎腰用粉筆在布料上劃痕跡,老師傅身後是懸挂的竹竿,上面挂的是做好的成衣,對襟夾襖、罩衫、中山裝列寧裝…
老師傅的徒弟手裏提了個熱水壺在熨做好的衣裳。
大早上,店裏沒其他客人,秀春喊了聲師傅,把背在身上的簍筐解下來,打開給老師傅看,“師傅,能做墊褥嗎?”
老師傅看了之後,樂呵呵道,“別說兔皮了,虎皮我都能給你做出來。”
秀春跟着笑了,老師傅讓他徒弟把兔皮拿出來,老師傅見多識廣,并沒因為這點兔皮露出驚訝之色,更不會問東問西,翻看了完好無損的兔皮之後,對秀春道,“小丫頭,兔皮剝的倒是好,就是沒處理好,不能直接拿來用,得先加工一下,至少把皮油脫幹淨了。”
對這些,秀春這個門外漢就不懂了,忙問道,“能送到哪去加工?”
老師傅面露笑意,“不用送哪兒,你多付點加工費,放在這兒我一塊處理。”
秀春不疊點頭,又問道,“做完墊子剩下來的,還能不能做件衣裳了?”
老師傅粗略的估量了下,道,“夠做一件對襟小褂,冬天套在棉襖裏穿正好!”
秀春正有此意,她來之前特意丈量了錢寡婦的尺寸,眼下聽老師傅這麽說,趕忙将錢寡婦的尺寸報給老師傅。
弄完之後回家等着就行,冬天送破衣裳來改的人多,秀春前面還排了十來個人,老師傅讓她月底再過來取。
就在秀春滿心歡喜的等着拿兔皮墊褥、兔皮對襟小褂時,錢寡婦在又一股寒流來襲之際,倒了下來,身上的老毛病犯了,渾身冰冷,全身大小關節碰一下就疼,哪怕秀春成天把炕燒得滾熱都不行。
秀春要帶她去鄉衛生站看看。
錢寡婦不願意去,她怕花錢,對秀春道,“奶這是老毛病啦,等明年開春天暖和就行了。”
現在還沒進臘月,等進了臘月,那才是最冷的時候,再不去醫院看看,只怕沒熬到明年開春就去閻王爺那裏報到了!
去生産隊借馬車之前,秀春先去了孫有銀家一趟,孫有銀是大兒子,錢寡婦生病這事得跟他說一聲。
哪知孫有銀聽了之後,并不為意,反而對秀春道,“瞎折騰啥,你奶這都是幾十年的老毛病了,哪年冬天不是這樣,在炕上躺着,躺到明年開春就好了!”
秀春知道錢寡婦一到冬天就有渾身疼的毛病,去年她剛來的時候可正趕着寒冬臘月,錢寡婦身上疼是疼,好歹還能忍受的住,今年可好,躺在床上整夜整夜疼得睡不着覺,這還叫啥事沒有?!
高淑芬在廚房生火做晌飯,聽見秀春跟她男人的說話聲,從廚房出來了,面上挂了不耐煩的神色,道,“春兒你小,看不出來,你奶那人特別會虛,身上一點點疼她能說成疼得半死,先頭又不是沒帶她去衛生站看過,醫生都說了,穿多點就成了,你回去給她多套幾件衣裳,去啥醫院,麻煩不說,還浪費錢。”
這兩口子都這麽說了,秀春對他們也就不再抱多大指望,跟孫有銀說了聲她要借馬車,說完直接去生産隊找何鐵林,請他幫忙搭把手,把錢寡婦擡上馬車,孫有銀兩口子不願意麻煩,那她帶錢寡婦去看。
鄉衛生站陳設簡陋,統共就一個醫生,看了錢寡婦這種情況,直接對秀春道,“去市裏大醫院看看,我這治不好。”
秀春一聽醫生這麽說,趕忙又掉頭準備趕去市裏,馬車趕快點,半個多小時就能到市裏。
衛生站的醫生跟在秀春後面連喊了幾聲,把秀春喊住,“小丫頭,你急啥,等我把話說完啊。”
秀春停了下來。
衛生站的醫生道,“就你這樣去,到那兒沒人給你看,你連個號都挂不上!”
秀春愣住了,“為啥?”
像秀春這樣摸不清狀況的,衛生站醫生見多了,喊秀春進來,從辦公桌抽屜裏拿了張印有‘蘆汪北合作社衛生站’的信紙出來,邊寫邊道,“你當去市裏看病是誰都能看的?鄉下人要是有個頭疼腦熱都擠到市裏看病,那不是給人家商品糧戶增加負擔嗎?浪費醫療資源,那就是犯罪!”
聞言,秀春忍不住在心裏唾罵了一聲,啥破規矩,誰沒事願意擠着去醫院看病啊!
唰唰幾筆開了證明,蓋上公章,遞給秀春,衛生站醫生又叮囑道,“拿着證明回你們隊裏再開個介紹信,多帶點錢備上,吃一天的藥可比吃一頓肉還貴!”
破規矩這麽多,秀春只得駕馬車先把錢寡婦拉回去,直接拉到孫有銀家門口,讓孫有銀開介紹信。
孫有銀一看秀春執意要帶錢寡婦去市裏看病,一個頭兩個大,想想家裏剩的那點錢,磨磨蹭蹭,不想給秀春開介紹信。
看個病都能拖拉成這樣,把秀春也急出脾氣了,拔了聲音沖孫有銀道,“大伯,這介紹信你到底開還是不開!”
孫有銀心裏發虛,沒注意到秀春話語裏的不敬,直嘆氣推脫道,“年年犯病年年好,又不是一回兩回了,瞎折騰啥啊,再說了,今天我給你開個介紹信讓去市裏看病,明天別人知道了,都管我開,我這工作還要不要做下去了!”
秀春急眼了,氣得指着外邊道,“大伯,外頭躺的可是你親娘!”
被個小輩這樣指責,孫有銀臉上一陣紅白交錯,吶吶道,“開,我這就給你開…春兒呀,都這個時候了,等你趕到市區人家也該下班了,要不明個再去?明個我跟你一塊。”
折騰到現在,孫有銀說的也沒錯,再去也趕不及了,拿到介紹信,只能把錢寡婦拉回去再等一夜。
次日天不亮,秀春就起了,去孫有銀家敲門,砰砰砰一陣響,把孫有銀家上下都吵醒了。
孫有銀起來穿衣,高淑芬也跟着起了,警告她男人道,“藥費要是太貴,不準你出那個冤枉錢,半死的老太婆了,盡不讓人安身!”
孫有銀沒好氣的回了聲,“知道了!”
套上棉襖,裝了十塊錢在兜裏,和秀春一塊去生産隊套馬車…
直奔市裏,市醫院就挨在火車站旁不遠處,介紹信和轉院證明都有,秀春出示這兩樣,花五分錢成功挂上了號,挂號窗口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員扔出一張紙條,秀春看了一眼,內五科。
內五科是啥科,秀春不清楚,她還是頭一次來醫院,暈頭轉向,孫有銀也好不到哪去,馬車停在醫院門口,花一分錢請保衛科看着,孫有銀背着錢寡婦在秀春後面走,還是問了同樣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員,三人才摸到了內五科。
一間診室十平左右大小,裏面擺了兩張辦公桌對放,一張診療床,門口靠牆角處放着臉盆架子,臉盆架下是藤編暖壺。
孫有銀趕緊把錢寡婦放靠在診療床上,累得氣喘籲籲。
秀春把挂號條子遞給中年醫生,中年醫生姓吳。
吳醫生先問了錢寡婦一些病史,什麽發現這個毛病多少年啦,怎麽個疼法,是脹痛還是刺痛還是悶痛,又問她在吃什麽藥…
吳醫生問一句錢寡婦答一句,錢寡婦答不上來的秀春就一旁補充。
心裏有了數之後,吳醫生又從診療盒裏拿了叩診錘,給錢寡婦體檢了一番。
“我奶奶她咋樣?重不重?”見吳醫生重新回到辦公桌坐下,秀春忍不住問道。
吳醫生板着臉道,“再不治就殘疾了,你說重不重?我敢保證,老人家拍一張雙下肢放射片,大小關節一定變了形,你們是怎麽照看的?數十年的類風濕不僅會導致殘疾,還會誘發心髒疾病!”
後面的醫學詞秀春沒聽懂,但殘疾兩個字她聽明白了,不顧吳醫生難看的臉色,忙追問道,“現在治還來得及嗎?”
“先治着看,誰也不能給你保證什麽。”吳醫生還是挺負責,沒有誇下海口說保證治好這類話。
秀春聽了之後卻是心裏七上八下,啥叫先治着看…
孫有銀突然開口,低聲問道,“藥錢貴嗎?得多少錢…醫生你看我們是農民,也沒啥收入…”
吳醫生打量了孫有銀一眼,嘆口氣道,“來我這治病的,十個有九個哭窮,我知道你們難,誰不難,選擇權在你們手裏,治與不治看你們。”
孫有銀猶猶豫豫的,朝秀春看一眼。
秀春直接對吳醫生道,“醫生,你給開藥吧,我們治,指定治。”
聞言,孫有銀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這丫頭,就沒瞧見他在朝她使眼色嗎?至少出去商量一下啊,你說治,這錢誰出?怎麽出?可別都賴在他身上!
吳醫生唰唰看了張處方單,遞給秀春道,“去交錢拿藥吧。”
秀春不放心的看了一眼錢寡婦,“奶你現在這等着,我去拿完藥就回來。”
秀春前腳出去,孫有銀後腳攆了上來,心裏氣歸氣,但也不能不管,秀春這丫頭自己跑出來了,她兜裏有錢嗎?!
兩人一前一後去了取藥大廳,把處方單遞進窗口,裏面的工作人員立即道,“十塊零八毛。”
“啥?十塊零八毛?”孫有銀傻眼了,摸摸口袋,他只裝了十塊錢,不由大聲道,“這啥藥啊,這麽貴!”
裏面的工作人員可不理會孫有銀的瞎叽歪,用比孫有銀還大的聲音吼道,“愛買不買!”
孫有銀瞬間焉巴了,撮着牙花子,問秀春道,“春兒呀,我這身上只帶了十塊錢,你看這藥…”
本來秀春是想把藥錢給了,可聽孫有銀這麽說,秀春轉轉眼珠子,道,“大伯,我身上有一塊錢,加上你的十塊,這就夠了!”
孫有銀頓時牙疼,秀春已經把一塊錢遞給他了,不得不把身上的十塊錢掏出來,一塊遞給工作人員,工作人員收了錢之後,從窗口裏扔出五盒藥。
拿上藥再回診室,秀春腳步輕快的走在前頭,假裝沒有聽見孫有銀的唉聲嘆氣,秀春搞不明白,自己的親娘生病了,難道不該出錢給她治療嗎?擔心自己親娘把家拖垮的,都是沒種的男人!
藥拿好,吳醫生告訴怎麽吃,并且把自己出診時間告訴了秀春,讓他們定期來複查。
秀春連連應聲,把藥裝進書包裏,向吳醫生告辭後,和孫有銀一左一右把錢寡婦扶了出去。
秀春只顧低頭走路,沒瞧見窄窄的樓梯口處站了個人,擋住了他們的道,從秀春這個視線看,只能看到白大褂衣角。
秀春往左走,對方攔左邊,往右走,對方又攔右邊。
“咳咳…小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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