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美人胭脂淡(以上回目寄調《青玉案》) (1)

顧風塵知道形勢已迫在眉睫,便選了一條向北的路,狂奔而去。

正跑之時,前面大路上奔過幾匹馬來,馬上騎士身形矯健,一見便不是庸手,顧風塵低了頭,加鞭而過,那幾人初時不查,可與顧風塵馬匹相錯時,突然其中一人叫道:“是他……”

那幾人聞聲看去,顧風塵已經躍馬而過,那幾人叫道:“兀那漢子,且停一停。”顧風塵哪裏肯聽,一個勁的加鞭。如此一來,幾名大漢相顧點頭:“果真是他!”

有人自懷中取出火箭,射上天空,一連射了三枝,然後便拍馬緊緊追來。

顧風塵據有兩馬,可以輪着騎,因此後面的人一時追不上他。但跑了一陣,前面又閃出一夥人來,有人叫道:“就是他,截住了……”這夥人見顧風塵馬快,便掏出暗器射來,一時間呼嘯之聲大作,暗器如密雨冰雹一般,顧風塵沒有辦法,只得足尖一點飛身躍起,避過了暗器,但那兩匹馬幾乎被射成了篩子,慘嘶倒地。

顧風塵尚未落地,又有暗器射來,他長吸口氣,身形在半空一折,嗖的一聲,鑽入了路邊的野林之內。

這夥人哪裏肯放,紛紛呼喝着追來。

顧風塵棄了馬匹,只背了幹糧酒水的包袱,想盡快甩開追兵,便單挑荒僻的小路走,不一會兒已經進了山。他倒不是害怕這些人,只是不想被他們纏住,于是便沿着高低不平的谷地飛奔,跑了一陣,逆天神功的威力開始顯現出來,越跑越快,幾乎已經是足不沾地,只用足尖一點,身子便飛躍出兩三丈遠,他又轉過幾個山谷,終于将後面的人甩得不見蹤影。

坐下稍稍休息了一下,顧風塵取出肉幹酒食吃了些,便上路又行。他一路向北而來,不時能聽到遠處的火箭嘯響,只是越來越遠。

直跑了一天,到了第二天紅日高升,顧風塵已經出了琅琊山,他明白此地仍舊十分危險,不可久停,便找了處市鎮,買了一匹馬,又購了一頂鬥笠,笠沿用黑紗罩下,遮住自己的臉,以免被人認出。

再向北行,果然一路之上也遇到了幾夥人,但這些人只顧趕路,沒有認出自己,顧風塵心下稍安。

這天将近黃昏時,顧風塵在荒野中看到一處廢棄的大宅,便在此歇了。他一路奔來,經常看到路邊野地裏有這樣的房屋,盡是人去屋空,叢生野草。他不知端底,原來此地一連數年大旱,官府赈濟不利,有的村子整村出去逃荒,死在外面的不知有多少人,因此随處可見這樣的荒宅,真如鬼鎮一般,一到夜間,孤篷自振,驚沙坐飛,木魅山鬼,野鼠城狐,到處是嗥叫之聲,極是怕人。

顧風塵走進屋子,将四處漏風的木門關了,擡眼一望,只見屋子分為兩層,尚有樓梯相連,可見是個富戶之家,只是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地面叢生荒草,到處是蛛網飛灰,破桌椅七倒八歪,倒是屋子正中牆上挂的一幅中堂還隐約可見,上寫四個大字:福壽雙全。

顧風塵啞然失笑,自語道:“說什麽福壽雙全,我看若改做福壽雙無,倒還切題。”

說罷去院子中揀拾了一些破木板,又折了些枯枝,開始在屋子裏生起火來。

此時天色慢慢黑了下來,屋子裏火光熊熊,倒也不顯得荒寒,此時天氣尚熱,也不必以火取暖,只是吓一吓走獸而已。顧風塵跑了一天,稍有疲累,便拔些草來鋪了,委身于上,取出包袱裏的吃食,以肉幹下酒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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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了半葫蘆冷酒,微有倦意,便在火堆上加了些木柴,正要合眼睡去之時,突然聽到門外有動靜。

顧風塵此時正在難中,耳力尤其靈敏,反應也極迅捷,立時飛身躍起,閃在門邊。暗自将一口氣運到手上,準備出招。

果然,木門被緩緩推開了,一個人輕手輕腳地踏進屋子。

顧風塵閃電般出手,一把已扣住那人的咽喉,随即将木門關起,然後将那人扯到面前。

那人猝不及防,甚至連哼也沒哼出來,險些被顧風塵捏得閉過氣去,雙手下意識地在顧風塵手臂上亂打,卻沒有什麽力氣。

顧風塵借着火光一看,不由得一呆,只見他手上抓的是一名女子,約莫二十來歲年紀,容貌冶豔,穿的衣服非常十分華麗,卻有多處撕破了,頭發出蓬松着,臉上還有些劃傷與瘀痕,十分狼狽。

無論怎麽看,這女人也不像是來追殺他的,倒像是被追殺的人。

饒是如此,顧風塵也沒放手,只是微微放松了些指力,低聲喝問道:“你是什麽人!”他五指一松,那女子終于能說話了:“求求你,不要把我送回去……我死也不要回去……”

顧風塵道:“送回去?回哪裏去?你不是來殺我的?”

那女子漲紅了臉:“我殺你……我逃還來不及呢……”顧風塵看她不似說謊,便松開五指,将她放了,那女子長吸口氣,一跤跌倒在草堆上,不住地喘息着。

顧風塵見她占了自己的草堆,也沒說什麽,找了塊木板丢在火堆邊上,自顧坐了。那女子見她走來,急忙将自己的衣服掩了掩,蓋住了露出的雪白脖頸。

二人誰也不瞧誰,隔着火堆而坐,不一會兒,顧風塵只聽到那女子的肚子裏咕咕響了幾聲,便問:“你餓了吧。我這裏有吃的。”說完将包袱扔在了草堆上。

那女子非但不感激,還瞪大了眼睛盯着他,憤然道:“你別想讓我吃你的東西,我知道,你在裏面下了藥,想把我弄暈了,然後……”她的臉紅了紅,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已是非常明白。

顧風塵啞然失笑:“你愛吃不吃吧。”說完也不去理她,閉上眼睛要睡了。

隔了一會兒,那女子見顧風塵并無什麽不軌的企圖,便輕輕解開包袱,開始向嘴裏塞吃的。她吃了一會兒,一擡頭,發現顧風塵已坐起身來,正看着他。

那女子慌忙将幹糧一扔,雙手抱緊了自己,生怕顧風塵撲過來。

顧風塵沒未起身,只是問道:“姑娘,你幹嘛要逃,什麽人在追你?”那女子正巴不得他說話,也好讓他不再胡思亂想,便道:“我是逃婚出來的,我父親要把我嫁給不喜歡的人,我不願意,就跑了出來。”顧風塵哦了一聲:“這麽說,是你的家人在追你?”

那女子道:“不,是我丈夫家的人在追我。我……在洞房之夜逃出來的!”顧風塵長嘆一聲:“那你也是身不由己了。”那女子道:“如此說……你不會也是逃婚的吧?”

這話一出,二人都笑了,顧風塵道:“在下不是逃婚,是逃命的。”那女子道:“方才你出手好快啊!我還沒看清楚,就差點被你掐死啦。你武功一定好厲害。”

顧風塵道:“武功再厲害,也有打不過人的時候,該逃也得逃。”那女子道:“那是不錯,我丈夫的武功也好厲害呢,只是人不好,我不願意做他妻室,就跑出來,這下子我丈夫顏面盡失,如果被抓到了,一定會被打死的。”顧風塵道:“看樣子你已逃了很遠呢。”

那女子道:“差不多有一百多裏了吧,我想他們追不到我。”顧風塵冷笑:“你并非什麽逃婚,而是為了我。”那女子一愣:“為了你?”顧風塵道:“你是為殺我而來的,我心裏很清楚。”那女子雙肩一聳,說道:“莫名其妙……”

顧風塵道:“方圓百裏之內,都沒有人煙,你從哪裏逃來的?”那女子不卑不亢:“用不着告訴你。”顧風塵正要起身逼問,忽然眼神一動,射向門外,他已聽到了腳步聲,就在數丈之外。

來的人有兩個,輕身功夫是極好的,如果不是顧風塵身懷逆天神功,這麽輕的腳步是聽不到的。顧風塵剎那間停止了動作,做了一個卧佛式,一手支頭,一手垂腰,随時準備躍起。

只聽砰的一聲響,木門被一腳踢開,闖進兩個人來。

那女子見了,驚叫一聲,向角落裏縮去。

來的二人都是男子,相貌兇惡,一高一矮,高個子見了那女子,冷笑一聲:“新娘子好難找,原來是躲在這裏。”

矮個子掃了一眼顧風塵:“怪不得逃走,原來是跟相好的私奔。”

顧風塵聽他出口不遜,心頭怒起,有心上前教訓二人,卻一想最好還是不要管閑事,便裝作聽不到。

高個子見他不開口,便哼了一聲:“還是個軟骨頭!”說罷大步走向那女子,伸手便捉。那女子舉手要打,卻被高個子大手一抓,扣住手腕,向外便扯。

矮個子道:“捉了回去,讓主子打斷你兩腿,看你還跑不跑!”

兩人竟視顧風塵為無物,根本沒放在眼裏。

那女子奮力掙紮,卻總無法擺脫兩個男人,只好向着顧風塵大叫救命,顧風塵不願多管閑事,可眼前之事實在不平,不由得胸膛起伏,努力克制。那女子見他不動,以為他真的被這二人吓住了,便不再喊叫,似是認命了一般,被二人拖出屋子。

臨出屋子時,那女子回頭看了一眼,與顧風塵的眼光正好相對,她的眼神中透露出無比的哀怨。

顧風塵的心頭如被雷擊了一般。

這女子的眼神,幾乎與泠菱被自己刺傷時看向自己的眼神一模一樣。

顧風塵身子乎地彈了起來,身形一晃,已然擋在三人面前。

矮個子獰笑道:“怎麽,英雄救美麽……”

他剛說出這幾個字,顧風塵的掌已到了,這二人出掌相接,砰的一聲,兩個人的身子倒飛出去,撞在了牆上,将整間屋子撞得晃了幾晃,梁上的灰土紛紛落下。

顧風塵此時心頭懷着一股無名業火,出掌也極狠,用力不小,這二人敢受得住,被顧風塵這一掌打得臂骨斷折,撞上牆壁後內腑也傷得極重,相繼吐出幾口鮮血,暈倒在地。

那女子如同做夢一般,只聽砰砰兩響,呼呼兩聲,然後兩位兇神惡煞般的壯漢便爛泥般癱瘓在地,看得她目瞪口呆。

顧風塵料理了這二人,一把将那女子扯回屋子,說道:“我并不想救你,只是不忍心看你受罪,我的馬就在門外,送給你了,趁天黑快走吧,後面可能還會有人來追你。”說着由懷中掏出所有的銀錢,塞在她手裏:“這點銀子不多,可我只有這些了。”

那女子掂了掂手上的銀子,突然妩媚的一笑,一翻手,那些碎銀子都落在地上。顧風塵一皺眉:“嫌少了?”那女子笑道:“哪裏,只是我想要的,不是銀子。”

顧風塵道:“那你想要什麽?”

那女子格格一笑,突然摟住顧風塵的脖子,雙腿一跳,夾住了他的腰,将臉向顧風塵湊過去:“我要你的人……”

顧風塵哪裏遇過此種香豔場面,立時熱血上湧,卻又不敢運功,怕傷了她,百忙中雙手向前一推:“不可如此……”

二人離得太近,顧風塵雙手推出,只覺得掌心一片溫軟,正推在那女子的胸脯上,吓得急忙縮手,那女子趁機向前一撲,将顧風塵撲倒在草堆上。

顧風塵鼻子裏聞到一股沁香,立時心慌意亂,想将那女子翻下來,卻不敢動手,一時盡落下風。而那女子看似輕車熟路,雙手抱定顧風塵,身體如蛇一般緊貼着,将一張紅豔豔的小嘴向他臉上吻來。

顧風塵大急,一時也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的古法,伸過手去扣住那女子的後頸,硬生生将她拉離自己的臉。那女子後頸被扣,全身立時僵直,顧風塵一抖手,将她扔出幾尺遠。

那女子身形很靈活,剛剛落地,馬上又滾了回來,可顧風塵已經彈身而起,退出丈外。

他胸膛起伏,一臉潮紅,極是尴尬,而那女子見纏不住她,便卧在地上,做出一個極誘惑的姿勢,向他飛了一個媚眼。

顧風塵暗自調息,壓下心頭的氣血,怒道:“你這是做什麽!”那女子揚揚一對彎眉:“沒什麽,這位大俠救了小女子,小女子無以報答,只好以身相許了。”顧風塵呸了一聲:“你這話說得太過随便,想必為人也……也……”

他說不下去了。

那女子接口道:“想必為人也是水性楊花,人盡可夫是不是?”顧風塵道:“不是……沒那麽嚴重,可是……也差不多……”那女子卟的一聲笑了:“你這人真有意思,我喜歡和你說話。”

顧風塵走到門邊将門拉開:“你趕緊走。我不想與你有任何瓜葛。”那女子并不起身,柔聲道:“你要趕我走麽?那樣的話我定會被人捉回去打斷了腿,說不定還要被割了舌頭,剜了眼睛,剁了兩手,丢進豬舍裏呢。你行行好,不要趕我走好麽……”

她的聲音好膩,有一種勾人魂魄的欲望,只不過對顧風塵沒多大用處,顧風塵直視着她:“你若不走,我走。”說着大步出門。

這下子那女子坐不住了,馬上跳起來跑出去,伸手去拉顧風塵的手,顧風塵運勁一彈,将她的手震開,那女子哎呀一聲:“好痛!你身上長刺了?”

顧風塵不願理她,徑直向自己的馬走去。

此時那女子不再講話,只是愣愣地瞧着他。顧風塵解下馬來,翻身而上,也不回頭,雙腿一夾,那馬亮開四蹄,跑進無邊的夜色裏。

那女子并不呼叫,只是呆呆地站在當地,看着顧風塵遠去的影子,忽地淌下兩行淚來,她向地上一蹲,将頭埋在臂彎裏,嗚嗚咽咽地小聲哭起來。

隔了片刻,只聽馬蹄聲響,顧風塵又折了回來,将馬停在那女子身前,嘆息一聲道:“你到底想怎麽樣?”

那女子擡起頭來,一副雨打梨花的面龐看起來更是讓人心生憐憫之情,她哽咽着道:“我想回家……”

顧風塵淡然一笑:“為何不早說呢?”那女子道:“我怕你不送我,就想先和你……先給你些好處,然後再開口……”顧風塵道:“在下以前做過和尚,經書雖念得不好,可也知道救人危難是我輩的本分,用不着報答什麽。”

那女子這才擦去淚水:“你肯送我回家?”

顧風塵點頭,那女子道:“可你……好像也有事在身的樣子,為了我,不會誤了你吧。”顧風塵道:“無妨,你要向哪裏去?”那女子用手一指:“開封府。”

顧風塵道:“正好,我也要向北方去。你我只是順路,就更談不上幫忙了。請上來吧。”

那女子道:“這就走麽?”顧風塵道:“除非你喜歡被人捉走。”那女子聽了,忙不疊地跳上馬背,坐在顧風塵身後。

顧風塵感覺得出來,這女子雖有些武功,可并不高明,家中想來也并無什麽高手,便随口問道:“你跟誰學的功夫?”那女子道:“跟我父親學了點,可沒什麽長進,我不是練武的材料。”顧風塵道:“那好吧,坐穩了……”

那女子道:“屋子裏還有銀子和酒食呢,你不要了?”顧風塵指指尚自暈迷的二位仁兄:“留給他們吧,不是我誇口,受了我一掌之後,他們少說也得十天之後才能起身,那些東西差不多夠養活他們的了。”

說罷一抖絲缰,帶了那女子離了此地。

二人不敢走大路,只揀些偏僻小路,那女子規矩了很多,老老實實地坐着,也不開口。顧風塵問她姓氏,她說姓白,閨名不便說,顧風塵也就不問。

走了幾十裏路,顧風塵找了一處荒廢的草屋,二人也不舉火,在裏面胡亂宿了一夜。

天明又行,顧風塵用鬥笠遮了臉,自己步行,讓那女子坐在馬上,也用衣服包了大半頭臉,這樣二人緩緩走來,倒也無人注意。等到遇見市鎮,那女子取出幾片金葉子,要顧風塵兌現了銀子,再買一匹馬。顧風塵也不推辭,又買了些肉幹大餅酒食之類,以做長途跋涉之需。

此時一人一馬,跑得便快多了,路上不時也遇到一些江湖人,只是顧風塵已經有了伴當,又蒙住了臉,那些人便沒理會他。

二人向西北方向走了五天,已進入了河南地界,離開封越來越近了,這一日來到了商丘。商丘乃是中原古城,商朝曾經建都于此,歷史悠久,商祖以物易物,漸成規模,後來的“商人”、“商品”一詞,既來源于此,此時的商丘仍舊是商賈雲集,鋪戶林立,一派繁華景象。

到了這裏,那姓白的女子如魚得水,也不急着趕路,将馬在一處客棧寄存了,拉着顧風塵在城裏亂逛,買的盡是些衣服首飾胭脂水粉,最後整整盛了一箱子,顧風塵成了她的跟班。

這位白姑娘買完了東西,又想起一件事來,對顧風塵道:“我在商丘有個姨媽,就住在城西,是個大戶人家,她自小便非常喜歡我,這次來到她家門口,如果不去探望,以後可沒法見面了。你陪同我去一趟吧。”

顧風塵不願同往,道:“你自去好了,我在客棧等你。”白姑娘小嘴一扁:“這樣不好吧。我去見了姨媽,她肯定問我緣由,我怎麽說啊!只能說有人護送我,她必然要問誰人護送,我說把你晾在客棧,她肯定不高興,哪有這樣對待恩人的,到時候還得八擡大轎來請你。你自己說,是陪我去呢,還是讓人來擡你啊?”

聽了這話,顧風塵暗自嘆息,他不願意張揚,以免被人認出來,便只好道:“好吧,我陪你去。只是我還有要事,須盡快趕路。”

白姑娘笑了:“到了姨媽這裏,我哪能不多住幾天?你放心,到時候姨媽會好好謝你,等她謝過你之後,你想住就住,不想住就走,總行了吧。”

顧風塵點頭:“可以,不過不用你姨媽謝我,你給了我不少銀子,就當謝過了吧。”白姑娘嘻嘻一笑:“你帶給我的是第二次生命,可不是光花銀子就能買到的。”

二人回到客棧拉了馬,直奔城西而來。

說是住在城西,不是城內西方,而是出城往西。二人出了城關,沿着大路走了不到半個時辰,便看到大路邊有一所大宅。碧瓦紅牆足有一丈四五尺高,黑漆漆的大門上釘着黃澄澄的銅釘,兩個吞獸門環擦得锃亮,檐額上的黑色描金牌匾寫着兩個大字:魯宅。

看來這位白姑娘的姨媽,下嫁的夫家姓魯。

此時天将正午,門上懶洋洋地坐着兩個仆人,見二人拉着馬走來,其中一人慢吞吞地站起,斜着眼看他們。白姑娘大咧咧地吩咐道:“去告訴主人,就說白姑娘求見。”

那仆人甩出一句:“你是什麽人,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麽?”白姑娘一瞪眼:“這是我姨媽府上,讓你去你就去,啰唆什麽!”

她這般硬氣,那仆人也低了三分,急忙點頭:“這就去,就去……”說完跑進大門去送信了。

顧風塵暗想,這家主人在當地定然是一霸,連看門人都如此倨傲。

不一會兒,門內走出一個人來,高形魅偉,相貌不凡,看上去約莫四五十歲,一見白姑娘,眉頭一皺,道:“是你……”

白姑娘急忙搶上前去,做了一個萬福:“給姨夫請安……我是小白,這次大老遠的來見姨媽,這位是我的恩人,他可不是一般人。”說着向顧風塵一指。

那人點點頭,呵呵一笑:“你姨媽有些小病,尚未起呢。”說着走下臺階,向顧風塵一抱拳:“既是小白的恩人,便也是我魯某的恩人,請進請進。”

說完拉着顧風塵的手,向裏便讓。白姑娘也跑下來,拉着顧風塵另一只胳膊,二人一邊一個,将顧風塵迎進了大門。

顧風塵見這宅子好大,也不知有多少進院子,三人走進第三層院落,方才見到一個大廳,此時好像正在宴客,廳門雖閉,也能聽到裏面不時有人聲傳出來。

魯姓主人向顧風塵笑道:“二位來得實在太巧,舍下正有多位名流作客,一起敘談如何?”

顧風塵不願多見人,更怕遇見江湖人,便推托道:“在下尚有要事,不便久留,白姑娘既然已到了家,在下要告辭了。”說罷轉身要走。

魯姓主人攔住他,笑道:“顧先生既然來了,哪能這麽快便走呢?說什麽也要留住些時日啊。”

顧風塵一愣:“你怎知我姓顧?”

魯姓主人笑而不答,與白姑娘一起走到廳前,開了廳門,只聽裏面傳出一個聲音:“不單單他知道你姓顧,這裏所有人都知道。”

廳門大開,現出裏面一衆人等。為首的一人,正是四大世家的首領,如今的武林盟主,諸葛仁的父親,諸葛閑雲。

在他的身後,站着雙龍堡的兩位堡主,龍謝蘭與杜潛龍,金鷹門門主萬重山,洞庭湖南宮世家主人南宮岳,此外還有十餘名高手幕賓。而在同時,院子裏伏兵盡起,高牆與屋檐上都有高手出現,封住了所有退路。

顧風塵已是身陷重圍。

諸葛閑雲帶着衆人走出廳外,站到顧風塵對面,意态剛正,但眼神仍然稍稍顯出些憤怒來。

諸葛仁是他的大兒子,也是他最喜歡的兒子,頗有乃父之風,他這一死,給諸葛閑雲的打擊實在太大,饒是諸葛閑雲修養極好,也終究掩飾不住心頭的悲憤之情。

顧風塵卻是另一般想法,他盯着白姑娘:“你騙我!這不是你姨媽家。”白姑娘嘻嘻一笑:“不錯,我沒有姨媽,也沒有親人,我只是孤魂野鬼,可接下來,我馬上就要有親人了……”

龍謝蘭截道:“白姑娘,你做得很好,我們會履行諾言,現在你去後面,有人接待你。”

白姑娘向着顧風塵一揚眉毛:“多謝你啦。”

顧風塵已全然明白,這一切都是白姑娘的詭計,什麽逃婚出來,什麽被人追拿,都是她一手策劃的。目的便是騙取他的信任,送她來商丘,自投羅網。

他十分悲憤,自己不顧自身的安危,仗義出手,卻被人利用,為人作嫁,世人都說江湖險惡,直到此刻,顧風塵才真正體會到了。

白姑娘向他抛下最後一撇妩媚的笑容,轉身走進大廳,到後面領賞去了。

顧風塵掃視了一眼面前的群雄,慢慢将怒火壓下去,然而另一種豪氣卻升了起來。

任你萬千虎狼,百重圍困,我自有一條命在,豈容你想取便取!

他的眼神依次由各人臉上閃過,雖說他沒有真正見過諸葛閑雲,但也能猜到,這位比雙龍堡主與萬重山派頭還大的人是哪一個。

若論武功,萬重山與杜潛龍二人,已足與自己匹敵,如果二人齊上,自己定輸無疑,更不要提還有衆多高手在側,自己雖然豪氣幹雲,但多半今日也要埋骨于此了。

顧風塵并不懼死,事實上,自他一入江湖,便有這種準備,只是他內心更渴望自己的死要轟轟烈烈,眼前看來,至少這一點,他如願了。

場院中一時寂靜如死,顧風塵固然不說話,另一面也沒有敢先于諸葛閑雲開口,畢竟論公論私,都得由他先行質問。

諸葛閑雲輕咳了一聲,問道:“我的劣兒諸葛仁,是否做了對不起閣下之事?”

此言一出,衆人均是大出意外,誰也沒想到諸葛閑雲竟會如此發問,這一來只要顧風塵編個理由,将一堆無理之事推到諸葛仁頭上,他豈不是罪有應得,這個仇還報不報了?

龍謝蘭心頭暗笑:這老頭兒,總不忘記自己的面子,身為武林盟主,必須時時示人以寬,其實他心裏,比誰都更希望顧風塵死呢。

顧風塵聽了,有心将諸葛仁囚住花月痕等女子,逼迫自己奪甲之事講出來,可一來花月痕的碎心城本就為江湖所不齒,二來如果說諸葛仁暗中奪甲,那是在挑撥四大世家的關系,二者合一,衆人定然不信,會認為自己信口開河,為了活命而污人清譽。所謂人死不論前非,諸葛已經死了,再加些罪名到他頭上,實在不忍。

況且又一想,四大世家下了格殺令,無論如何,今日是要取自己性命的,再講什麽理由也是無用,而且顯得自己十分怕死,這又何苦!于是顧風塵冷笑一聲:“他并沒做什麽對不起我,或對不起江湖道義之事,只是我一時手重,将他殺了。你們誰想為他報仇,請上來便是。”

諸葛閑雲緩緩點頭:“你能坦承其事,也是一條好漢,只不過……你做得太過分,我無話可說。”說完他轉身慢慢回到廳裏,再不回顧。

他雖為盟主,但總歸是諸葛仁的父親,如果自己指揮人将顧風塵殺了,會有人說他以公濟私,發洩憤恨,因此他不在當場,讓別人自行發落。

諸葛閑雲一走,自然由萬重山引領衆人,萬重山向前走了兩步,負手而立,道:“你還要動手麽?”顧風塵道:“你待如何?”萬重山道:“今日你惡貫滿盈,罪有應得,可按江湖規矩,我們也不能一擁而上,況且在場的都是成名人物,聯手欺負一個晚輩,不是俠義道所為。如果你明白眼下的形勢,還是自裁了吧,我念你是條漢子,敢作敢當,一定将你運回故土,好生安葬,這個條件如何?”

顧風塵仰天大笑:“多謝你的好意,顧某一生漂泊本無根,家中也已無親無友,常言道,哪裏黃土不埋人,今日死則死耳,要我自殺,休想!你們便一齊上,顧某何懼。”

說着一抖手,将寬大的外衣甩去,鬥笠扔到一邊,準備決戰。

萬重山見他如此說,也只好默然點頭,暗想此人敢出大言,武功肯定不低。

他在奪寶會時并未見過顧風塵的真容,因此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覺得聲音體形有些眼熟罷了,一時也想不到是曾經打敗過自己的人。見顧風塵拉開了架子,便回歸本陣,向左右一揮手:“哪位英雄欲為諸葛少俠報仇的,盡可以上了。”

身後群雄中有早有摩拳擦掌,等得不耐煩了,心想還與他廢什麽話,自己跳過去将此人格斃就算了,因此一聽萬重山發令,早有人躍衆而出。

顧風塵已抱定一死之心,因此也用不着留什麽後力,能打多久打多久。因此前面三人一共與他只對過五掌,便全都被震得口吐鮮血,重傷而退。

如此一來,萬重山等人便留上了心,雖然僅僅五掌,但高手畢竟是高手,眼力驚人,杜潛龍與萬重山對視一眼,齊聲喝問:“你可是西湖會上奪得寶甲的人麽!”

顧風塵哈哈大笑:“不錯,奪甲殺人的都是顧某,你們要報仇雪恥,算找對人了。”

聽他坦承其事,二人都吃了一驚,那天顧風塵技驚四座,奪得寶甲,顯露的武功內力非同小可,如今雖然将他圍了,可若想将他擊殺,确是不易。

況且此人奪了寶甲,卻沒帶在身上,也是一件怪事。因此萬重山問了一句:“寶甲何在?”顧風塵冷笑:“已送人了。至于送給誰,你不要問,因為我也不知道。”

杜潛龍沉聲道:“既然如此,我等便不客氣了。”顧風塵大笑:“你們何時客氣過……”龍謝蘭截道:“此人乃是邪道高手,又有寶甲護身,大家不用一對一比試了,為武林除害,便是江湖規矩,也得破一破。”

杜潛龍道:“不錯,大家并肩子齊上。”

二人發一聲令,便與萬重山退在一邊,封住門口的退路,畢竟三人在江湖中地位極高,不能參與圍攻,那樣太給顧風塵面子了。

聽了此令,身後與屋頂上的好手一齊發作,将顧風塵圍在垓心,一時間四面八方便是手腳,鋪天蓋地般向顧風塵打了過來。

此時顧風塵的情形,比泠菱被困五戒莊時還要危險得多。那時泠菱雖也陷入重圍,但總體來講,敵人武功不算太高,又是一個個上前比鬥,饒是如此,泠菱也險些遭擒,眼下顧風塵面對的,幾乎全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因為有資格與四大世家首領坐在一個廳裏的人,武功自不必說。又是一擁而上,根本不給顧風塵絲毫喘息之功,因此各人心頭都明白,顧風塵或許能支撐一時,但時間不長便會中招倒地,被擊殺于當場。

顧風塵奮起神威,全力迎擊。他運足內力,每一掌打出,均是力道威猛,飛沙走石。群雄擠在一處,反而不易閃避,只能硬接,只聽砰砰砰連響,接連有四五個人與他掌力接實,抵受不住倒飛出去,輕的氣血翻湧,難以平息,重的則已是內傷吐血,退出戰團。

如此一來,群雄中有人叫道:“大夥兒散開些,莫要擠在一處。”這些人都是高手,臨敵經驗豐富,馬上領會意思,呼的一下散開,圍成一個直徑八九尺的圈子,将顧風塵包住,既不讓他能輕易沖出包圍,也利于己方進攻。

圈子雖然不小,但顧風塵身側總有至少兩人在夾擊他,有時前後左右都有一人,顧風塵手腳幾乎沒有絲毫停頓的功夫,而這些人都是上前攻上一兩招便由人接替,退下來平一口氣,又攻上去。

顯而易見,群雄的意思,是要先将顧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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