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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勇太出生在慶應三年的春天，從陣痛到分娩，他都緊緊地握着我的手，體貼地陪在我的身邊，直到嬰兒發出嘹亮的啼哭。

“他長得很可愛呢。”初為父親的宗次郎曾抱着小小的嬰兒這樣說道。年輕的父親低頭看着嬰兒緊閉着的眼睛，皺巴巴的紅皮膚，臉上卻是毫不嫌棄的喜愛。

他一手抱着嬰兒，一手掏出手帕憐惜地替我擦去額頭上的汗水：“謝謝你，瑪麗。”

在孩子出生的第二天，他就滿懷激動地寫了封信回武州，想要告訴姐姐阿光這個好消息，并請求阿光給孩子起一個吉慶的名字。但是阿光卻沒有回信，或者回信了他卻沒有讓我知道。在黑暗的回廊裏坐了很久之後，他回來告訴我，決定給孩子起名叫“勇太”。

勇太一天天長大，輪廓也漸漸清晰了起來。孩子長得非常像他：清秀的臉龐，黑色的眼睛。令我遺憾的是，因為我的緣故，他的胎毛倒是帶着點小卷的褐色，鼻梁看上去也更像白種人。

在勇太兩個月大的時候，他終于還是下定決心回京都了。他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天氣中，伴随着窗外淅瀝的雨聲這樣對我說出他的決定。

“對不起，”他手裏握着刀柄，在我面前垂下頭來，不敢看我的眼睛。“但是我現在必須得回去了。”

我看着他局促地坐在我的面前，身上是穿戴好的衣服，他緊張的時候會用手緊緊地握着刀柄，像是在從他引以為傲的刀術上汲取力量。

“一定現在嗎？”我低聲地問道，怕吵醒了正在睡覺的勇太。

他的視線勇太靜谧睡着的小臉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轉到了窗外正盛開着的紫陽花上。它們熱熱鬧鬧，粉粉紫紫一大片地滋潤在雨線中。

“對呀，”他用摸了摸加賀清光的身柄，手勢溫柔地像是能聽見刀迫不及待的低鳴，“近藤先生，土方先生，我的同伴們都在戰鬥啊，我怎麽能安逸地呆在戰場之外呢？”

他濃郁的如同黑夜一般的眼睛看着我。他的信念一向那麽堅定而無謂，他渴望戰鬥，渴望投入刀與血的世界。

“瑪麗，”他湊上來，在我的臉頰上輕輕一吻，缱绻地如同春風從面上拂過。然後他又扶着地板俯下.身在勇太的小臉蛋親了親。

“請等我回來。”

他站起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轉身朝外面走去，聲音很輕，很快就聽不見了。

我呆呆地跪坐着，聽着外面的雨聲掩蓋了一切，然後猛然爬起來，朝門外跑去。我聽見了自己劇烈的心跳和喊出口的名字。

“宗次郎！宗次郎！”

他感覺到了身後的動靜，轉過身來站在那裏安靜地看着我，然後牢牢地接住了撲過去的我。

我順勢摟住了他的脖子，将我的唇印上了他的。我熱烈而慌亂地親吻着他，舌尖糾纏着他的，雙手摩挲着他的後背，恨不得時光就停在這一刻。他細瘦的胳膊有力地托着我，直到我沒有了力氣還讓我牢牢地攀附着他。

“好啦，”他低喘了口氣，側開頭避過我的親吻，眼睛裏閃着快活的光芒。他親了親我的嘴角，呓語道，“你願意出來送我，我很高興。但是馬車已經等在外面啦。”

我看着他，戀戀不舍地捧着他的臉。

“我等你回來。”

“嗯。你快回去吧。”他冰涼卻溫柔的嘴唇在我的額頭上親了親，然後後退了兩步看着我。他薄薄的雙唇又抿了抿，才轉身大步地離開。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有些苦澀地想着：從前他也是這樣看着我離開的吧？這一次終于輪到我看着他轉身離開了。

我慢慢地轉身走回屋子，在榻榻米上躺了下來，将臉埋進了勇太的襁褓裏。

待到慶應三年的文月，天氣早早地就悶熱起來，連蟬鳴都透着一股焦躁不安，和這籠罩在人們頭上的局勢氣氛一樣緊張。

松本醫生也暫時避居到了他在江戶鄉下的小農居裏，我也跟随着他們一家一起搬到了鄉下。

在離開江戶的時候，我曾經提出來叨擾他們太久了，想帶着勇太去京都找他，但是被松本先生攔了下來。

“你可不能走啊，我答應過他，要讓你安安全全地呆在我們家啊。”

當我向松本醫生提出辭行的時候，他這樣拒絕了我。

“那個家夥啊，在臨走的時候，也是跪在你現在跪坐的地方呢。他的頭抵在地板上，向我行了一個大禮，言詞懇切地請求我給你們母子一個安身之所呢。”

松本醫生折起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膝蓋。

“現在啊，無論是倒幕派還是佐幕派的武士都瘋狂地湧入京都呢。你一個西洋人孤身前往的話，危險太大了啊，就是住在那裏也很危險啊。”

松本醫生看着我猶豫的表情，微笑着說道：

“所以，好好留下來帶着你的孩子吧，所有武士的妻子都是這樣在家中等待着丈夫的消息啊。”

我明白宗次郎的心意，看着連坐起來都要人幫忙的勇太，我也不忍心帶着小小的他前往那麽危險的地方。最終我還是接受了松本醫生的好意，和他們一起搬到了江戶的鄉下。

也許是與日本這塊土地有了血肉相連的孩子，我的日子過得并沒有我曾經想的那樣煎熬。為了表達對松本醫生的謝意，閑暇的時候我開始為他翻譯從西方流傳過來的一部分醫學典籍，我懷着感激的心情将那些西方醫生的心血一筆一劃地寫在白紙上。我想等勇太再大一點，我就可以獨立教他認字了。幕府和日本皇室的上一代主人早在過去的一年間雙雙離世，現在換了新的将軍和天皇，他們更年輕也更富精力，沒有人知道鬥争什麽時候結束。

美國無拘無束的童年，英國青春敏感的少女時代已經遙遠地就像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我如同所有生活在那塊土地的人一樣，盲目的樂觀且有悲觀着。期盼着有朝一日塵埃落定，期盼着不要聽到來自遠方的壞消息。

神無月的時候，松本醫生收到了來自第十五代将軍的要求，讓他先行前往京都附近。我帶着市女笠，以女眷的身份也跟着一同前往。

松本醫生曾就我的安全問題考慮了良久，但最終還是拗不過我的請求，帶着我一起去了。

那時候，就算是個普通人都能感覺到京都附近危險重重。要求幕府将軍将實權還給天皇的呼聲越來越高。我曾經見過的一名名叫坂本龍馬的維新志士，他甚至寫了《大政奉還論建白書》呈送将軍，而将軍也似乎在考慮這件事情，但是連松本先生不得不擔憂這件事是否會激化雙方的矛盾。

也許你會奇怪我當時的堅持，但是我已經很難再等待下去了，我并不懷疑他刀法的精湛，可是我依然恐懼着也許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光顧他的死亡。

我們安頓在距離京都不遠的長岡京，每一日我都心驚膽戰地等待着局勢的變化。也許是感染到了我的恐懼，一向乖巧的勇太比平時更加安靜了，他大多數時候都是依戀地靠着我，和宗次郎那雙一模一樣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我。

直到慶應三年的年末，最後一片紅楓不緊不慢地從枝頭飄落的時候，我才終于看到了風塵仆仆的他，滿臉疲憊地站在我的面前。

大半年的分離，才換來那短短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