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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又下起了雨,風漸漸大起來,吹得爬在牆面上的藤蔓植物搖搖欲墜。我費力地撐着傘,才頂着風雨,提着買來的鲥魚有些艱難地走回家裏。
我剛剛踏上階梯,就看見勇太搖搖晃晃興奮地走出來。他現在才在學走路,走路搖搖擺擺的,腳下一軟,就摔在了我的面前。
“…媽…姆…”他也沒哭,口齒不清地嚷着趴在那裏費力地仰頭看着我,一雙天真的眼睛委屈地看着我,黑白分明。
我放下手裏的東西,俯身将他抱了起來,他胖乎乎的小身體沉甸甸的,抱在懷裏讓人有種奇異的安心。
“哎呀,您回來啦?”房東阿春太太在我抱着勇太的時候就已經走出來了,她笑眯眯地看着勇太趴在我懷裏。
“既然您回來了,我就先回去了。”
“辛苦您了,”我鞠了鞠躬,拾起其中一條魚地給她,“這是魚店今天新捕的鲥魚,您也帶回去嘗一嘗吧。”
阿春太太連忙推辭,說她也只是過來替我看護了一小會兒,勇太也乖,她沒費什麽力氣。
我也再三感謝她替我照顧勇太,請她務必手下這條花費不多的魚。
日本人在禮節上從來都是不肯有一絲松懈的,對待禮物更是帶着東方人特有的矜持和謙虛。我和阿春太太彼此客氣推辭了很多次,她才收下魚高高興興地走了。
等到她離開,我才對着一直不斷扯着我的頭發意圖引起我注意的勇太笑道:
“好啦,現在你想說什麽呀?”
他大概還聽不明白我在說什麽,發現我在跟他說話,立刻咧着剛剛長出來的幾顆小白牙,開心地笑起來,嘴裏也不知道在咿咿呀呀念着什麽。
我有些出神地看着他,随着勇太一天天長大,他長得和他的父親越來越像了,連笑起來眉眼彎彎的神态都像他。
我抱着勇太慢慢走近屋子裏面,将他放到地板上站着,拿着海邊的漁民用貝殼雕出來的小玩意兒逗他。他伸出手努力地想要夠到我手中的東西,追逐着我的指尖,臉上帶着孩童特有的天真無邪的笑容。他“咯咯”的笑聲響徹在這間并不大的海邊民居,給一直心事重重的我帶來極大的慰藉。
在四個月之前,我帶着勇太跟着小林先生搬到了日本北九州的南端長崎市。在德川幕府統治的兩三百年間,長崎是閉關的日本與外界唯一的橋梁。等到幕府宣布開國之後,長崎的民衆對于湧入的西洋人民态度也比關內的人和善寬容的多。
是的。在路上,我一度怨恨他再一次将我送走,甚至最後連好好的告別都不肯給我。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認,他已經在盡力安排好我們母子的去留。他将身邊的所有積蓄留給了我,身無餘財。那是他從家鄉武州出發,和同伴在京都闖蕩幾年積攢下的全部。
他請求小林先生将我送來的長崎,無論對我,還是對勇太,都是一個非常不錯的栖身之地。長崎的人民見多了從別的國家來的人,對金發的我抱着一個小孩獨自走在路上也不會表現出明顯的憎惡和疏遠,我不用完全依托寄居在別人的屋檐下,像在江戶和長岡京那樣躲在小小的屋子裏。在小林先生的幫助下,我和長崎的來自西方世界的人們打上了交道,依靠着翻譯文書,我有時候還能掙上支付日常生活的開支。
我就在這個日本最南端的港口安頓了下來,帶着勇太過着最普通的日本人的生活。透過勇太,我總能看到他小時候的樣子,也許他小時候也是這樣無憂無慮地傻笑,也許他小時候也是這樣依賴地靠在他母親或者姐姐的懷裏。伴随着勇太漸漸長大,當他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口齒不清地叫我的時候,洶湧而來将我淹沒的,是悲喜難定的情緒。
我通過發行的邸報來了解發生在關內的一切。我知道伏見鳥羽之戰他們幕府已經戰敗了,我知道幕府的将軍趁夜坐小船逃回了江戶,我知道明治天皇決定派軍東征。但是我不知道我的愛人在哪裏。
那是一種在海上漂流卻始終到不了岸的恐懼。幕府最終的潰敗早可以預見,每一場戰役的失敗都意味着他陷入了更危險的境地……如果他還活着的話。沒錯,我閱讀過的每一場戰役,都可能已經是他的殉道之處。我很害怕在哪一天,突然就收到來自遠方的訃告。那種不知道什麽時候刀就會落下的驚懼,日日夜夜折磨着我。
好在我還有他留給我的,最珍貴的勇太。每當看到他一無所知,安靜入睡的小臉,我總跟自己說,一切都還有希望,他會回來的,事情不會那麽糟的。守着孩子,我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國度慢慢地熬過了那些無望的日子。
直到慶應四年快過了大半,我才終于聽到了有關于他的只言片語。
小林先生的好友松本醫生,在鳥羽伏見之戰的戰後,就被關進了獄中。當時接到消息的匆匆忙忙就趕去了京都。他在京都滞留了幾個月,期間将軍德川慶喜交出江戶宣布了投降。随後新政府才發布了大赦,在小林先生的活動下,松本醫生被第一批放了出來。
而從京都回來的小林先生,帶來了關于他的消息。
“你是說?他還活着?!”
我捂住自己的嘴巴,深怕從口中發出聲音會打斷小林先生的說話。
“對呀,”小林先生忠厚的臉上也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他所屬的會津藩也歸順了,當時的他還活着呢。”
“他現在、現在在哪裏?”我期盼地看着小林先生,“我什麽時候能看見他?”
“啊,這個……”小林先生有些為難地說道,“他現在、現在住到了良順的家裏,畢竟之前他和永倉新八一起率領着白虎隊,受了點傷……”
“敢死隊!”我驚呼起來,緊緊地捂住砰砰亂跳的心髒。我上前一步抓住小林先生的胳膊,“那他現在怎麽樣?怎麽樣了?!”
“啊,”小林先生被我激動的情緒吓到了,他飛快地說道:“他真是位非常勇敢的武士呢,即使受了傷還沒有放棄戰鬥呢,和那位叫永倉新八的年輕人一起組建了靖兵隊,之後就是會津藩的歸順了。”
感謝上帝,他還活着。
我松開小林先生的胳膊,回身就往屋內跑去。
“史密斯女士,你要做什麽啊?”他在身後叫道,也跟了上來。
“我現在收拾東西,”說話間,我扯出了幾件衣服胡亂地塞進一個包袱裏,“現在就去京都。”
“現在?馬上就走?”小林先生失聲叫道。
“對,就是現在!”
我的手一直在顫抖,從心頭到指尖都在顫栗。來自于他的消息擊中了我的心,它變的焦躁而慌亂,再也不能平靜地等待在那裏了。我知道他還活着,我知道他受了傷,我再也不能若無其事地等在長崎了!
我抱着還在睡覺的勇太,提着小小的包裹,義無反顧地再次踏上了前往京都的道路。當坐在車上的時候,我望着逐漸後退的,那幾個月中已經漸漸熟悉的街景,欣悲交加地想着,苦苦等待的日子終于如同這景色一樣,要被放逐于身後了。
我将臉遮在勇太的小被子裏,強行抑制住幾個月的眼淚,終于能夠痛快地宣洩出來了。
☆、終(修)
? 京都的街道和我以前待過的感覺很不一樣了。也許是因為這座城的主人,天皇在對幕府戰争中獲得了勝利,隔着馬車的窗簾,我總覺得連小販叫賣的聲音都透着一股喜氣洋洋的味道。
“天皇陛下下令推行新政,民衆都覺得有了希望啊。”小林先生感慨地說道了,唏噓不已。
我慢慢地拍着伏在我懷裏的勇太,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這個和長崎截然不同的地方,胖乎乎的小手緊緊地抓着我的衣襟。剛剛熟悉一個地方又離開,即使是還不算懂事的他,也會感覺到陌生。
“只是不知道他……”
“良順在獄裏也沒有受什麽苦頭,他畢竟是難得的名醫呢。”小林先生和善地安慰我,他總是那麽好心,“新政府對待他的态度也還算友善。沖田君這次能安全地被安置在京都養病,也是多虧了他的幫助啊。”
“是,聽您這麽說我就放心多了。”
雖然順着小林先生的話頭,我暫且表現的稍微欣慰和安心了一些。但是随着馬車的停下,小林先生對我說“到了,就是這裏了”,我也按捺不住了。
馬車剛剛停穩,我就抱着勇太急急忙忙跳下去,甚至來不及跟小林先生說聲謝,就飛快地往大宅裏沖去。
我發誓,我從來沒想到自己能跑得那麽快。
剛剛跑進大門兩步,我就遇上了正在掃地的新八。他一臉警覺地看過來,發現是我後,臉上的表情立刻放松多了。他垂下了手裏的竹帚,懶洋洋地朝我走了幾步,好奇地看着我懷裏的小家夥。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勇太,此刻好奇地看着依賴在我懷裏的他。
“喲,孩子已經有這麽大了啊。”他伸手在勇太面前晃了晃,想要逗一逗勇太。勇太卻不買賬,他小手一揮,嘴巴撅起來,不高興地拍開了新八。
“實在是不好意思......”我有些尴尬地解釋道,“他平時很乖的......”
“哈哈,不錯啊,小夥子真有勁啊。”新八不以為意,伸手拍了拍自己有些灰撲撲的布褲子,“看着你這麽急沖沖的樣子,可別跑錯了地方啊。”
“走吧,我帶你過去。”
我按捺住砰砰亂跳的心,抱着勇太跟在他的身後,穿過了一小片小樹林,向着更安靜的院落走過去
當新八帶我走到後院的時候,我已經看見了他。他那時正坐在回廊的木地板上,仰頭看着樹上落下來的金黃色樹葉,陽光照在他半邊的側臉上,是那麽寧靜而美好。然而讓我心悸的是,他的右肩膀,右手,還有整個右邊的小腿都綁上了刺目的白色繃帶。Yoshihiro桑乖巧地趴在他的大腿上,呼嚕嚕地哼着,他卻只能用左手慢慢地給貓順毛,依然耐心地理着。
這一刻,周圍的風景仿佛都不存在了,我的眼裏只能看到他依然幹淨的側臉,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但依然是讓我貪婪地移不開眼睛的美好。
察覺到我注視他的視線,他緩緩地轉過臉來,那雙沉靜的眼睛在看見我的時候,彎彎地笑起來。
“瑪麗……”他低低地叫我的名字。
熟悉的聲音喚醒了呆若木雞的我,我毫不猶豫地抱着孩子沖過去,卻又又手足無措地站在他的面前。思念了那麽久的人,讓我擔驚受怕了那麽久的人就坐在我的面前,我卻不敢伸手過去抱抱他,生怕打碎了什麽。
“诶?你怎麽又哭啦?”他無奈地說道,伸出摸着Yoshihiro桑拉住了我的衣角。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我的臉頰,發現是一手的水澤。勇太轉頭發現我在哭,圓圓的眼睛瞪着我,居然也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他低低地嘆了一聲,伸手将我拉過去坐在他身邊,然後掏出手帕小心地拂去我眼角邊的淚水。
“別哭啦,”他耐心地哄着,“你一哭,勇太也會難過的呀。”
他說完,又輕手輕腳地替大哭的勇太擦眼淚。然而不知道為什麽,聽了他的話,我更是感覺委屈和難怪,哭的也更加厲害了。
勇太雖然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看我哭的厲害,他也長開了小嘴,眯着眼睛奮力哭着。
“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他手忙腳亂地哄着我們兩個,笨拙哄完這個哄那個,卻收效漸微,我和勇太都不肯停下來。
最後他只能苦惱地單手将我攬進懷裏,一下又一下地拍着,笨拙地反複說道:“沒事了,沒事了,沒事了……”
一邊說着,一邊嘗試對着勇太做鬼臉,希望能止住他的哭聲,看上去還有些滑稽,我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見他松了口氣,我又重新開始哭了起來,他嘆息了一聲接過勇太讓他坐在自己懷裏,然後更緊地抱住了我。我聞着他身上讓人安心的熟悉的青草味,胡亂地将眼淚抹在他的衣服。Yoshihiro桑乖巧地跳到一邊,舔了舔勇太的小臉蛋,和他一起安慰我們。
漸漸的,我們兩個都慢慢地停了下來。他這才真正松了一口氣,用手帕仔仔細細地擦幹我們兩個的臉頰。勇太打了個嗝,然後阖上眼睛睡着了。
“他這是哭累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
“你呢?”他專注地看着我,細長的眼睫毛在陽光下根根分明地顫抖着。他将我黏在臉上,嘴角邊的金發一根根撥到腦後,輕柔地固定好,然後低聲問道,“那你還要哭嗎?”
我被他溫柔的手勢弄的有些不好意思,錯開了眼睛,然後我又又看見了他右半邊身體那刺目的白色。
“一定很疼吧……”我小心翼翼地将手虛虛懸在繃帶上,不敢碰下去。
“怎麽會呢?武士是不怕疼的……而且,”他的神色低落下去,“近藤先生和阿丞,還有左之助都已經…土方先生現在也去了北邊,誰知道…”
“我不過是受了傷而已,怎麽能叫疼呢。”
我側過臉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表情顯得那麽痛苦,臉上的神情那麽的脆弱。
“宗次郎……”
他猛然吸了口氣,将臉飛快地埋在我的頸脖邊上,臉頰不斷地蹭着我的肌膚,痛苦地大口大口喘着起。
“沖田夫人,我可能…可能…不能再戰鬥了,我的右手……”
他痛苦地說道,他的聲音裏帶着少見的軟弱和迷茫,我能感覺到頸脖邊□□的皮膚上,有溫熱的液體在靜悄悄地蔓延,他的身軀也在微微地顫抖着。
我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回手用力抱住他的纖瘦的腰身,力圖輕快地說道。
“沒關系,你還有左手呢。你還能教我們的勇太。勇太那麽像你,也一定會成為出色的武士的。”
“是嗎?”他低喘一聲,也許是在苦笑。然後他擡起頭來,那雙我摯愛的黑眼睛濕潤地看着我,他低聲問道,“還有呢?”
“你還有我。我會一直陪着你。”
我毫不猶豫地輕聲說道,然後湊過去,小心地咬住了他薄薄的雙唇。我追逐着他的舌尖,他身上青草和草藥的氣息充盈着我的鼻尖,讓我迷戀地緊緊靠着他。我擁抱着他還有些瘦弱的身體,我的雙手慢慢地劃過他背後的每一塊皮膚,糾纏在他的身上。漸漸的,我能品嘗到他的口中有苦澀的液體的味道,但是我依然沒有離開,他也沒有松開我。
那天的那個下午,我飄蕩了許久的心,終于沉甸甸地安定了下來。從那以後,直到現在的許多年,就如同我說過的那樣,我和他再也沒有分開過。我青蔥的少女時期曾經做過到世界各處去看看的夢想,終于有人陪我一起實現了。
親愛的年輕人,我漸漸老去,很多事情都快要記不清了。但我現在依然能記得,那一天,陽光是那麽溫柔燦爛,微風是那麽缱绻多清。我幹淨而溫柔的愛人,在歷經了千辛萬苦之後終于停駐在了我的懷裏,我的一生因為他而完全地改變。
年輕人,你曾經問過我,生命中真的存在奇跡嗎?
我想說,是的。對于我來說,奇跡就是在四十年前的那個島國上,我遇見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
我看完原著後,就想寫這樣一個後續了。
但是動筆的時候,又很忐忑不安。我很擔心人物走形,我很擔心寫砸。
最初的意圖是要寫一個幾可亂真的HE,那樣我就可以假裝那個故事不是一個悲劇。
所以我反複看了很多遍《江》和《我》【期間血條被無數次輪空,在敘事上盡力地往尾花先生的文風上靠攏,希望我做到了。
也希望這個HE,能撫慰大家受傷的心。
最後真的很謝謝尾花先生,能夠給我看那麽好的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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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說完了現在是廣告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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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少女心爆棚,所以想寫點甜蜜的馴服與反馴服,從野魚變成家魚的故事。
春節母上回來看我,所以春節後見了。
祝大家過個好年,( ^_^ )/~~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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