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琉璃(小修)

香珠骨碌碌地滾出老遠,船微晃,它又骨碌碌地滾了回來。我急忙伸手,剛要抓住它,它似故意挑逗,擦過我指尖溜走了。

底下鴉雀無聲,興許都在聽這顆香珠的滾動聲。我屏氣不敢出聲,見這調皮的珠子滾回來,忙使出猴子撈月,把它撿起攥在手心。

“上面有人?”

慕昭雲問了,低沉的聲音就似壓在我耳邊。我的心都快出嗓眼,連怎麽呼吸都忘了。

我聽見底下起了腳步聲,像是走到木梯下面。我急忙蜷成團,縮在榻上不敢動彈。

“這上邊是什麽?”

慕昭雲又問,聲音離得我很近。他似乎正指着這層薄薄的隔板,起了疑心。

“回皇兄,上邊只是用來堆放雜物之處,或許有東西未放齊整。若皇兄不放心,大可以上去看看。”

慕昭卿說罷,就聽見“咯嗒”一聲,木梯彈開了。閣室瞬間亮堂,我就像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老鼠,只需別人稍稍擡頭就能逮到我。

我大氣不敢喘,忍不住閉緊雙眼,心中求神拜佛告祖宗。沒過多久,閣室似乎暗了下來,說話聲也變得沉悶,我偷偷地睜開一只眼,只見那道木梯被合上了。

底下,慕昭雲輕笑道:“別人興許我會懷疑,可你是我同血同緣的胞弟又對我如此忠心,我怎麽會不信你?賢弟,你多心了。”

他的語氣聽來十分坦誠。我不知道此時慕昭卿是何神色,或許他與我一樣,有着幾分心虛,可是……我們又沒做什麽。

我心中竄起無名火,自覺光明磊落。

我與慕昭卿不過是朋友,難不成嫁于那個壞蛋,連朋友都不許有了嗎?

我氣呼呼地躺下,一手抓起靠枕抱在懷裏。這靠枕上有股很淡雅的香,像是龍涎混着薄荷味,我不由多聞了一會兒,雜亂的心緒漸漸平複。

随後,我就聽到慕昭雲與慕昭卿扯東談西,說的都是財稅之類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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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昭雲有提到戶部那個誰的千金正值妙齡。他說:“許尚書一直是朝中重臣,對于我卞京也是忠心耿耿。我想你若能與其孫女結蓮理,也未嘗不可。”

不知怎麽的,我心弦微顫,不由屏氣凝神,仔細聆聽慕昭卿回話。

慕昭卿沉默好一陣子,方才道:“皇兄說得極是,不過這事還是緩陣子再說。”

“每次說起婚事,你就搪塞我。難不成要我禦筆賜婚,你才肯答應?”

慕昭雲說話語氣有點惱怒。慕昭卿回他:“皇兄不必如此,待臣忙完土番的事,再定奪也不遲。”

一個火氣沖天,另一個沉着似水。最後慕昭雲似乎拗不過慕昭卿,敷衍幾句之後也就不提這個事了。

我很好奇,慕昭卿與慕昭雲年紀相同,按理也該娶妃了,難不成他要做一輩子閑雲野鶴嗎?我不禁在想他會喜歡什麽樣的女子;尚書孫女是否長得比我漂亮;如果他倆成親我要送什麽東西好……

一通胡思亂想之後,我不知不覺睡着了。

夢裏我又回了趟大封,躺在我的琉璃榻上吃着蘋果。蘋果又圓又大,我啃了好幾口都沒啃完,忽然榻底下竄出一條蛇,通體白鱗,碗口般粗。它盤在榻柱上朝我吐信,而後一口把我手中的蘋果吞下了。

我吓得半死,驀然睜開雙眼,那條大白蛇不見了,只看到慕昭卿在我身邊,輕推着我。

“是不是做噩夢了?”

聽到他的聲音,我頓時心石落地,不由自主長舒口氣。

“我夢到一條蛇,這麽大,這麽長……”

我擡起雙臂,努力地比劃着。那條蛇實在太長了,我手伸不夠,便嚅嘴道:“比這船還長。”

說罷,我一手揉揉惺松的眼,一手極力舒展,舒暢地貓個懶腰、打個哈欠。

慕昭卿看着我,目不轉睛。我頓時意識到自己舉止不妥,連忙閉緊嘴,放下手。然而睡意纏着我,我懷抱靠枕,懶洋洋地實在不想動。

“沒事,想睡就睡吧。皇兄已經走了。”

他又看穿我心思了,我覺得不管我做什麽、想什麽都逃不出他的眼。莫非這就是別人所說的知己?

我把臉半埋在靠枕裏笑了起來,目光流連于他的臉。若說他與慕昭雲的區別,就是這雙眼,他的眼始終很溫柔,目光中帶着笑意,似乎凡事到他身上,一笑皆可了之。

我由衷說道:“你人真好,和慕昭雲完全不一樣。”

慕昭卿抿起嘴,笑而不語,而後他拉來張草墊席地坐下,再整理袍擺,撫平衣褶。

看他坐得如此端正,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在榻上滾幾圈舒松筋骨之後,我也就坐起身,哪知頭一低,綠松石發扣落下,發髻就這般散開了。

幾縷發絲垂下,正好飄落在他肩頭,一下子我又尴尬了。

今天怎麽回事?又是香珠又是發扣,它們全都在欺負我。

我狼狽地抓上松散的發辮,哭笑不得。慕昭卿倒不在意,他拾起我落下的綠松石發扣,圈在指尖端詳片刻。

“鈎斷了。我拿回去替你修補。”

說罷,他一笑,把發扣收到袖裏,随後從榻邊小櫃裏拿出一根寶藍纏頭錦。

“兄嫂不介意就先用此物,這是新的,我沒用過。”

咦?他這裏怎麽什麽都有?我忍不住再次環顧,好奇地問道:“你這船用來做什麽的?樣樣都齊全呢。”

慕昭卿笑着道:“這是我的寶地。有時候王府呆悶了,我就會到這裏來小憩,所以會備上常用之物。噓……你別告訴人家。”

說着,他朝我眨眨眼。我心領神會,點頭如搗蒜,小心翼翼藏好我倆共同的秘密。

時候已不早,我該回宮去了。我攏起長發想要紮個發髻,可我不會用纏頭錦,折騰老半天都沒紮好。

慕昭卿笑了,似乎看不下我這般笨手笨腳,于是就說:“我來幫你吧。”

我點點頭,下榻坐到他面前以背相對,他便溫柔地撩起我發絲,輕手輕腳攏起,再小心翼翼束上。

他的手勢很輕柔,落在我頭心時,指尖的力道恰好,揉得我很舒服。我像喝了桃花釀,微醺。

“好了。”

他停下手,忽然打消了我的睡意,我的心頭落過一絲惆悵,如桃花釀的餘味,淡而悠長。

我不想回宮了,我想住在這條船上。

我回眸看着他,嘟嘴抱怨:“我真不想回去,那裏冷如寒窯,宮女都跟木頭似的,實在無趣透頂。”

慕昭雲看着我,擡起手點向我的眉心,然而即将觸到之時,指尖硬生生地止住了。

他露出一絲倉惶,轉而又變得為難,最後一笑泯之。

“那你找些樂趣,比如……下棋。”

他出的主意真是無趣,我深嘆,回他:“下棋?拿宮女當棋子行不行?”

“這個主意不錯,可以消磨辰光。”

慕昭卿順着我話,笑吟吟地點頭。我不知道他是有意哄我高興,還是真心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唉……伸頭縮頭都是一刀,我只好收拾心緒,打道回宮。

來時熙熙攘攘,回時冷冷清清。我騎在馬上很是低落,連說話的勁頭都提不起來了。慕昭卿倒是講了不少笑話給我聽,一路嘻嘻哈哈的。

慕昭卿帶我入正陽門,他臨走時說:“發扣修好之後,我會托人送來。”

我很意外,竟然止不住內心狂亂,脫口而出:“為什麽要托別人?你不和我見面了嗎?”

慕昭卿神色依依,他沒多作解釋,只拱手揖禮道:“公務纏身,還望兄嫂見諒。兄嫂此次回宮之後要多加保重。”

他好似在和我訣別,未等我回話,他就走了,目光再也沒留戀于我。

我悶悶不樂,甚至有點傷心。回到夙錦宮之後,點點甩着尾巴奔出來迎我,我也不過無精打采地摸它幾下,然後一頭栽倒在鳳榻上。

楚楚過來奉茶。我有氣無力地問她:“慕昭雲來過沒?”

她幹淨利落地回我一個字:“沒。”

一下子,我便放心了,不過即使如此,我依然不高興,腦子裏始終在想:為何慕昭卿不肯再見我,我們不是玩得好好的?

人說女人心海底針,我覺得男人心也沒好到哪裏去,我不懂他們的心思。

我很難過。

躺了沒多久,乳娘來了,看她面目威嚴,我就知道她是來興師問罪的。

我提起精神,眼睛骨碌碌地轉了圈,然後黏到她身上,哼哼唧唧撒嬌道:“乳娘,我頭疼,肚子也疼……你摸摸,我是不是病了?”

乳娘皺眉,不上我的當,只回我:“老奴也病了,老奴心疼。”

她捂住心口,面露苦色,比我裝得還像。

我讪讪地笑了,枕在她的腿上嬌嗔道:“別亂說。乳娘不會生病,乳娘定是長命百歲。”

“殿下要我長命百歲就少折騰了。今天陛下來過了,沒見着你氣着走了。”

“什麽?!”我吓了跳,忙不疊地彈起身。“楚楚說他沒來呀!”

“也許是楚楚沒看見。陛下問我你去哪兒了,我說你去藏經閣了,也不知他有沒有去找你。”

“應該沒去吧,要不然他怎會輕易放過我?”

我自作聰明道,實則心裏也沒底,我想他什麽時候找過我?他人不是在鏡池嗎?

我心煩意亂,惴惴不安。我倒不是害怕慕昭雲打我,而是擔心慕昭卿。是我磨他帶我出宮,不要到頭來還把他給連累了。

為此我擔驚受怕好一陣子,好在慕昭雲沒來找我,大概他不知道我偷溜出去,久而久之我也就把這事忘了。

轉眼酷暑過去,翠葉漸染湘黃。

慕昭卿杳無音訊,連綠松石發扣也沒托人送來。

我有點想他,不過我答應過乳娘再也不亂跑了,于是我百無聊賴,趴在窗邊看着園中景。宮婢們垂手侍立,身上衣裙一樣、發式一樣,這臉多看幾眼也覺得一樣。她們面無喜怒就像偶人,死氣沉沉的。我覺得再這麽待着,我定會未死先老,早生華發呀。

“無聊死啦!”

我仰天長嚎,在美人榻上翻來覆去,但沒人理我。回頭一看,她們仍一動不動地站着。

我靈機一動,想到個好玩的點子,然後就随便指了個宮婢,說:“你,圓臉的,快點過來。”

宮婢擡頭,略有莫明,她左右環顧,再伸指指向自己,詫異問:“皇後殿下是在叫我?”

“對呀,圓臉小美人,我就是在叫你。來來來,問你,你會不會下象棋?”

“回禀皇後殿下,不會。”

“不會也沒關系嘛,我教你,你就會啦。”說罷,我賊兮兮地笑了。

今天我終于知道當皇後的好處了。夙錦宮的庭院足夠大,我用炭筆畫了個大棋盤,再命幾個宮人站好。

三十二枚棋子,三十個宮婢。我和點點作“帥”、“将”,正正好好。

我從花花草草裏折下枝條,充當武器,紛發給我的部下們。

宮女們手持我給他們的枝條,很是莫明。我一邊往她們身上貼“卒”、“炮”、“相”、“士”、“馬”,一邊講下棋規矩。講了老半天,我口幹舌躁,宮婢們依舊一頭霧水,交頭接耳問東問西。

算了。我在胸口貼上“帥”字,站到主位上,開始對衆宮婢們發號施令。

“開局!卒七進一。”

衆人面面相觑。小卒們在說:“你呀,是你呀。”

“不對呀,怎麽是我。卒七呀,一二三四五六七……七是你吧。”

……

我見她們亂作一團,有點腦殼疼,而後便指着卒七,說:“是你,往前一步走。”

還好此小卒算靈機,聽我的話往前走一步。

調動幾棋之後,我又道:“中炮過河,打。”

中炮聽懂了,過河。按理她應該打兵三下,算是殺掉一子,沒想這兵連打、炮三下。

我不由急了,直跺腳道:“是炮/打兵,不是兵打/炮,錯啦,錯啦。”

衆婢聽後,紛紛驚訝地看着我,而後齊齊下跪,誠惶誠恐。

我一頭霧水,就算打錯也不用下跪吧?

忽然之間,我打個寒顫,連忙轉身回往看。果然她們不是跪我,而是跪站在我身後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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