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琉璃

德公公說罷便走了,我死裏逃生,支走宮婢後回到內室,昭卿正慌亂地穿着衣袍,面露焦色。

“這回可糟了!”

他喃喃道,我剛好聽見,順手取來他的腰封遞上。

“德公公已經走了。”

昭卿擡頭尴尬地朝我一笑,匆匆地親下我腮頰,随後顧不得發絲淩亂就從窗處爬了出去。

見他狼狽,我真是哭笑不得,他還是頭一遭這般稀裏糊塗的睡過頭,失了體面的模樣倒是很可愛。

我輕輕把窗翕上,挑了襲素色衣裳穿戴,想到要去見慕昭雲,欣喜蕩然無存,空留一股說不清的煩郁。

來到靜心堂,慕昭雲還沒來,宮人一問三不知,氣煞我也。百無聊賴之時,我便坐在堂中品茶觀景。如今恰是春光明媚,堂外一片小園子裏紫藤花正豔,茂密如瀑布,風起零星落下幾滴紫珠。

我被它吸引過去,小心翼翼捧起一株紫藤花擺在手心,不由憶起往昔。那日也是這樣的天氣,我帶着點點在園中看到昭卿,他穿着绛紫色的長袍,頭戴皂紗小冠,坐在石凳上發呆。

想起他呆模呆樣,我不禁捂嘴偷笑,不經意擡眸驚見一人,我斂了笑往花裏藏,但還是被逮了個正着,我不能裝作無視,只好揖禮問安。

“臣妾見過陛下。”

我乖順地垂首,心底依舊藏了幾分倔強。慕昭雲沒理我,徑直入堂,我眼角一飛,見他身穿朝服,想必剛上完早朝。

慕昭雲入座,德公公就擺下湘簾将我與他相隔,簾後人兒影影綽綽,勉強能見一道明黃色的身影。

我有些忐忑,昭卿剛回來,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差錯。我握緊藏在袖裏的手,低眉順目,過半晌,方才聽到慕昭雲開口。

“賢妃在幽思宮裏過得可好?”

他聲音一如既往冷情,鑽到我耳裏說不出的厭惡。我忍着,揚起一抹笑,回他:“托陛下的鴻福,過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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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昭雲又沉默了,我聽到乒乓一陣動靜,似乎是宮婢在給他奉茶。一陣茶香過後,他輕咳幾聲,道:“朕讓你去幽思宮是望你能循規蹈距,你可有做到?”

他像是話中有話,我故作不懂,萬分誠懇地回他:“陛下,臣妾潛心修身,不負陛下恩德。”

這話真是諷刺,連我自己都聽不下去,慕昭雲卻當真了,低聲命道:“既然如此,你就搬回夙錦宮吧。”

嗯?我大吃一驚,不明其意。

慕昭雲又道:“朕的意思是重立你為皇後,替朕掌管後宮。”

話落,我懵怔半晌,德公公不合時宜地提點道:“娘娘,您還不快快謝恩吶。”

我不知怎麽謝恩,人人眼中的賞,對我而言是最殘忍的罰。

“陛下,臣妾有話要說。”我俯首于地,萬分誠懇。“多謝陛下隆恩,只是臣妾無德無能。後宮之中憑德行貴妃娘娘首屈一指,若立臣妾為後,怕衆嫔妃心有不服,還望陛下三思。”

話落,萬簌俱寂,整個靜心宮凝住一般,連呼吸都分外小心。

我聽到一聲笑,是來自慕昭雲的口,他似乎看穿我順從的假皮相,刺中惶惶不安的魂魄。

“賢妃果真有長進,越來越溫順了,既然如此,朕更要賞賜你。”

我聽不出他是真心還是嘲諷,心跳得更加厲害了。我從沒像此時這般怕過,希望近在咫尺,我豈能與它失之交臂?

我泯起嘴,心肺如刀絞,面上卻是心平氣和,等着他的“賞賜”。

“告訴朕,你想要什麽?”

慕昭雲問我,我一激動,差點想說:“出宮。”還好我止住了,擡頭看了眼簾後虛糊不清的影,輕聲道:“臣妾什麽都不要,只想住在幽思宮,每日為陛下祈福。”

我說得情真意切,而他像是動容了,半垂着首沉默半晌。

“好吧。”慕昭雲拍下扶手。“那你就繼續呆在幽思宮裏,朕也不逼你了。”

話落,他起身,我以額貼地,直到他離去。

靜心宮終于恢複寂靜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再擡首時恍然如夢。回宮途中,我惴惴不安,實在想不明白慕昭雲為何要見我,若沒記錯,承陽過世之時他還對我恨之入骨,而今天他似乎消了恨,沒有半點為難之意。

我心裏起了疑雲卻不願深究,回宮喝壺桂花甜釀,再小睡片刻,歲月靜好。

晌午過後,德公公手下的小太監送來幾匹雲霞綢,還有兩副頭面。我給了他一大筆賞銀,在他走時忍不住叫住他問:“這位公公,鬥膽問句今早陛下在何處?是在貴妃那兒嗎?”

小太監拿着賞銀很是高興,口無遮攔。

“回娘娘的話,陛下不在貴妃那處,今早陛下接見星羅使臣,忙得很。”

我點點頭又給他一筆銀子,打發了。

小太監一走,幽思宮也冷清了,乳娘不在,楚楚也不在,我和點點相依為命,它吃肉,我喝酒。

俗話說得好一醉解千愁,六七分醉時,我總能看見我的琉璃宮,在那兒有父王、母後,還有乳娘。我枕在母後腿上得以片刻安寧,諸多不如意我都能說給她聽,母後輕撫着我的鬓發,笑而不語。

忽然一陣聲響,刺得我耳朵疼,睜開眼就見點點在狂吠,我頭痛欲裂,不耐煩地打他一巴掌,它卻叫得更加起勁。

宮女人聞聲跑來也尖叫起來。我不明所以,當頭淋一盆涼水,酒醒了大半,再睜大眼看去,我的裙邊竟然着火了。

原來我喝醉了,不小心打翻燭臺,沾染上燭油,莫明其妙地燃起了火。宮女們吓得不輕,我倒不覺得什麽,揮手叫她們退下,而後脫下半殘的長裙爬到榻上繼續睡。

長夢不醒,長夢不醒。

每當睜開眼我分不清虛實,特別是見到昭卿的時候。

“怎麽了?你怎麽喝這麽多酒?”他低聲問我,而後看向案上七倒八歪的酒壺,可我想不起來何時喝過,一點也想不起來。

“昭卿,真是你來了嗎?”我喃喃,猶如醉語。他無奈地一笑,看來有幾分苦澀。

“對,是我來了。”

我心花怒放,不由伸手去抱他,手指有意無意地落到他發間,摸索那道傷疤。

它在。我松了口氣,狠狠地抱緊他,失态地啜泣起來。

“我以為你也走了,和他們一樣,一個個都離我而去。”

我越說越傷心,忍不住號啕大哭,我也不知為何會變得這般脆弱,脆弱得連我自己都不認得自己。

“怎麽會呢?你別胡思亂想,你這酒喝多了,不許再喝!”

他命令我,而後起身把案上的酒壺全都扔到窗外。他離得我遠了,我不禁害怕,忙擡手招他過來,直到埋首到他懷裏,方才得幾分心安。

醉意猶濃,我與他再次纏綿,他連衣衫都未褪盡就急于歡好。我拉扯他衣襟,他卻抓住我的手,語無倫次道:“我身上留了疤,吓到你……”

話落,深入。

我一陣暈眩,醉生夢死。

我記不清了,或許他回來的那晚也如這般,不願在我面前裸、露,雲雨過後,酒也醒了,我又變得無比空虛,枕在他的胸膛上,聽着他急促有力的心跳。

“昭卿,你什麽時候帶我走?”

我反反覆覆問他,他似乎被我逼到無路,只道:“過了這月。”

這月?我掐指細算,還有好些天,入五月天氣炎熱,逃起來也不方便。

“不行,太久了。我們明天就走,最好今晚!”

“太過倉促,再者我手上公事還未辦妥。”

昭卿不依,我落得兩難,想了又想只得暫且答應。

昭卿見我不悅,摟着我說了許多話,我不想聽那些海誓山盟,不由自主地捂住他的嘴。

“不,我不要聽!你說一萬句也抵不上一件事。”

昭卿挪開我的手,颔首說了句:“我懂。”可是他卻像不懂,若真明白,他為何不肯給個幹脆,亦證明什麽?或許,他根本做不到……

不過昭卿為了哄我高興,次日帶我出宮騎馬。藍天碧草,黑馬白駒,我與他在草地上盡情追逐,沒心沒肺地歡鬧。

之後,他又帶我去一間酒樓,他說這裏的菜式做得好,可惜酒不如“忘憂”,吃過之後我就說:“為何不去那間酒肆?那裏的酒可是真的好。”

昭卿低眉淺笑,只道:“今我喝不動了,改日可好?”

看他腮頰駝紅,似乎真有點醉了,我不願意放過他,萬分任性。

“不行,就今天,你得帶我去。”

他猶豫了,隐約還有幾分為難,我盯着他看,目不轉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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