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美人魚

那是一個稀松平常的上午,岑漠有點兒起遲了,老管家沒有像從前那樣按時叫他,但他沒有很介意,還主動接下了待會去花園裏澆水的任務。

爺爺的臉色有點兒差,說是昨晚沒有休息好,一直醒過來,他原本想去廚房裏幫忙的,卻被婉拒了,要他穿好衣服,自己先玩一會兒。

最開始他想像平時那樣窩在沙發裏玩iPad,可看見門口那雙紅色的鞋子時,又改了主意,費了老大勁在不解開鞋帶的前提下穿好了鞋,一溜煙地跑到外面去,想從廚房的窗子裏吓一下爺爺,看到門口的日歷時,又數了數标着紅星的日子。

池先生已經三天沒有來了,大概今天或者明天,他會來一下吧。

Omega自己都不知道該把這種心情歸納為自發的歡喜好,還是生理性的依賴好,于是晃了晃腦袋,墊着腳小跑出去。

可在他連着跳下兩節臺階時,屋子裏傳來一連串碎掉的聲音,而他僵在原地,一時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現在想來,那其實是個很特殊的早晨,他沒做任何平時該做的事情。

只是所有事情,看起來都應該往好的方向發展才對。

“爺,爺爺,爺爺你怎麽了?”

岑漠鞋都來不及脫,淌着一地的碎瓷片就走了進去,老人倚靠着廚房的料理臺,手上全是血,捏着胸口大喘着氣,抽風箱似的,一句話也說不清楚。

“小,小少爺,跑,跑……”

“什麽?”岑漠聽不清楚,又着急地想把坐在地上的老管家扶起來,看着對方的樣子,又猛得清醒過來,“藥,我去拿藥。”

老管家伸着手,卻抓不住跑出廚房的男孩,他痛恨自己這副已經老化的身體,沒辦法在這一刻就阻止悲劇。

蒼老的手緩緩垂了下來,老人長出的一口氣,發出一聲悠長而無聲的悲鳴。

岑漠開着那個熟悉的櫃子,爺爺從前告訴過他,自己心髒不是特別好,要定時吃藥,每一種都标了用法用量,就放在離廚房最近的抽屜裏,可他翻了那個櫃子所有的抽屜,裏面都幹淨得像是新的一樣。

他扭過頭,剛想查看一下老管家的情況,卻看見老人的臉色蒼白,已經沒了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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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要,不要,爺爺,爺爺,救,救命,爺爺!”

岑漠手腳并用地朝老人爬過去,指尖只能觸到稀薄的呼吸,他渾身冰冷,找了半天才找到老人的手機。

撥號的瞬間他有一瞬間的猶豫,卻還是打出了120。

——他可以打完這個電話,再告訴池先生。

“您好……”

“救命,救救爺爺,爺爺的藥不見了!”

“小朋友不要急,先告訴我你爺爺的名字,和你們家的地址好嗎?”

岑漠的腦子嗡得一聲響,只剩下一片空白。

爺爺的名字?家的地址?

他什麽都不知道,他只是被養在這兒的金絲雀而已。

“小朋友?小朋友你還在嗎?家裏有大人在嗎?先告訴我你的名字好嗎?”

“我,我……”

岑漠還沒開口,手裏的手機就被人拿了過去,他心中一跳,剛以為是池先生來了,卻聽見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

“嗯,沒事了,家裏小孩不懂事,老人已經沒事了。”

那聲音和煦得像三月裏的春風,和深秋的感覺有些格格不入,岑漠扭過頭時,聽見自己的脖子,發生咔噠一聲脆響。

他仰頭看着站在自己身後的男人,半晌發不出聲音來。

他認得他,他是那天在車子

裏看見的,瘋了的“病人”。

“救,救救爺爺,爺爺心髒不好,求求你,唔!”

臉上被狠狠地遞了一巴掌,他被整個人扇到了地上去,剛想動,一只腳又狠狠地踏到了他臉上。

“救這個死老頭子?”季川笑着看他,眼裏卻噴着烈焰,“要不是他多嘴多舌,說我打着賬本的主意,池懷霖可以對我少堤防三分。”

每一個字岑漠都聽得懂,連起來卻不懂意思,臉貼着冰涼的地,被壓得很疼,反胃的感覺一陣陣翻滾上來,他捏着拳頭,全身都在抖:“對不起,對不起,可是爺爺心髒不好,他會死的,你救救他,求求你……”

季川發出一聲嗤笑來,蹲**來,撿什麽髒東西一樣拎起了岑漠:“你還真如阿姨說的那樣,和他那個惡心媽一樣,是朵白蓮花。”

岑漠劇烈地咳嗽着,季川嫌棄地把他扔到了一邊,往後看了眼:“喂,過來擡這死老頭子,我可搬不動。”

站在後面的人這才走了進來,随意地拽着老管家的後衣領,把他拖了出去。

臨走前,又卡住了季川的手,輕笑着:“別啊,那麽好看一張小臉,打殘了多不好啊。”

“你什麽意思?”

“我是說,你可以,”男人又發出一聲輕笑,“和他談談你的理想,對不對?”

季川古怪地看了一眼男人,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你打的什麽主意。”

男人不理他,兀自走了出去,季川猶豫了一會,還是蹲了下來。

“啧啧啧,小臉蛋都哭花了,”他擺正了岑漠的臉,給他看一張照片,“是不是很委屈?可惜,是你打破人家家庭和諧的呢,落到這份地步,也是活該啊。”

岑漠眯着眼,好一會兒才看清了眼前的畫面,照片上池懷霖全身赤裸,摟着季川的腰,從背後吻着他,而眼前人以勝利者的姿态,輕蔑地俯視着他,把照片扔在他臉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股惡心的感覺越發明顯了,他幹嘔着卻吐不出東西來,胃絞痛得難受,頭像被電鑽鑽開。

——原來池懷霖不是屬于他一個人的臆想。

他不知道悲傷從何而來,也不知道驅使着他爬起來的力量是什麽,屋子的外圍已經燃起來大火,是從那片薰衣草花田開始的,他拿濕布捂着口鼻,四肢并用地爬了出去,腳卻在跨出大門時感到了一陣電流,讓他條件反射地縮了回去,鐵栅欄從兩邊迅速地合上。

岑漠看着眼前緩緩合上的黑色欄杆,突然笑出聲來。

他從來,從來就不想,讓他出去過,要把他關在虛無缥缈的夢裏。

哪怕他那麽乖,那麽聽話,那麽順從了,他還是不愛他。

或許是蒼天有眼,門在差一條縫的時候,因為大火燒到了這邊而卡住了,岑漠扶着門站了起來,滾燙的鐵門燒得他手都冒青煙,他把那雙他開心了一整個月的鞋子踢掉,赤着腳走出了門外,再忍着劇痛把大門緊緊合上。

少年看着陌生的路,從緩慢行走,到逐漸加快腳步,最後終于跑了起來。

粗粝的石子劃破了細嫩的腳,跑到外頭的時候,每一步都是一個血色的腳印,少年卻不知疼痛地朝前跑去。

他想起那海底的小美人魚,拿聲音作交換,走在陸地上的每一步,都像刀割一般疼痛。

就像他此時此刻,大張着嘴也無法言語,十一月的冷風灌得他喉嚨生疼,他從荒野跑進繁華裏,渾身都是血的腥味。

他以前曾經幻想過,終究會有一天,他會走出那個幽深的病院,和愛他的人一同去看海,去撿小貝殼,去曬味道好聞的陽光,去跳進無邊無際的海裏,擁

抱自由。

可這一天真的來到的時候,他才知道,原來這一切,都是帶着疼痛,由他自己一個人,一步一步跑出來的,路邊生着雜草,陽光是涼的,入目的一切都是破敗不堪,沒有半分美好可言。

從來沒有人愛過他,像他這樣的人,怎麽會可笑地去奢求被愛。

前面就是紅十字架了,少年的步子逐漸慢了下來,他跪倒在了地上,手碰着陌生的大地。

“爺爺,爺爺,等等我,我跑到了,我……”

腹部傳來一陣難忍的抽痛,少年眼前一黑,朝前撲去,倒在焦黑的大地上,紅十字架懸于頭頂。

他的世界,不再有神明存在,唯獨他自己為自己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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