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赤峰宮在後宮偏下的位置,離龍後居住的飛霞宮不遠,周圍種滿紅珊瑚。按宮殿級別來說,怎麽也該是個“妃”住的地方。

但因為後宮只有我一個,宮殿除了靈澤外便沒有其他人踏足,顯得十分的冷清,墨雀還是我第一個客人。

自從那日殿上分別,我們便再也沒有見過面。

今日一見,墨雀穿着一身華貴的绫羅,黑色的長發绾成繁複的發髻,頭上插滿珠釵寶石,比在灰暗的夜鲛族時不知豔麗多少倍。

“兄長。”她對着我福了福身,擡起頭的時候那張施了淡妝卻不失精致的臉讓我有些失神。

我都快不認識她了。

我們從前并不親近,名義上雖說是兄妹,但其實互相嫌棄,沒什麽話說。來北海路上她每每勸解我,都要被我冷嘲熱諷一番。

她骨頭軟慣了,我卻不想和她一樣。

“你怎麽突然來了?”

我讓魚奴在珊瑚樹下擺了矮幾,地上鋪上薄毯,與墨雀席地而坐。

樹上挂了不少水晶風鈴,陽光透過海水**穹頂,照在滿樹風鈴上,晶瑩奪目。

哪怕海底從沒有風,它們從來也不響。

“陛下讓我來的。”墨雀端起幾上茶盞,小小抿了口,“你現在是陛下最寵信的人,他怕你在後宮寂寞,特地讓身為同族的我來陪你說說話。你懷裏的是龍蛋嗎?”

我低頭看了眼懷裏十分顯眼的蛋,有些尴尬地收緊手臂,想用寬大的袖擺遮住它。

我是覺得自己一條雄鲛孵蛋未免可笑,墨雀卻似乎誤會了。

“別緊張,不會搶你的。”墨雀笑了笑,“外面都在傳你是下一任龍後,看來此言不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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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眉心一蹙,斥道:“胡說什麽。”

龍後龍後的,我讓給她好不好?

墨雀問:“兄長,你有聽說過這枚龍蛋的事嗎?”

我一愣:“知道一些。”

墨雀扶了扶發上并無歪斜的簪子,緩聲道:“你被送入赤峰宮後,我被賜給了北海第一女武神紫雲英。她待我很好,并沒有将我當成奴隸或者姬妾對待,有時候她會與我說些北海的舊聞,以助我更快融入這裏。”

“千年前一場謀逆,使北海王失去了眼睛,更使龍後失去了性命。或許是沒了龍後的靈力滋養,又或許受了什麽沖撞,剛剛誕下的龍蛋一沉寂便是千年,遲遲不能孵化。”

我撇了撇嘴:“這些我都知道了。”

墨雀頓了頓,重新起頭。

“以上都是表面的說辭,還有種說法,兄長定然沒有聽過。其中有一個關鍵人物,是北海海族都不敢提及的。”

“誰?”

墨雀清脆地吐出兩個音:“绛風。”

千年前,北海有兩位皇子,一位是太子靈澤,還有位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皇子绛風。

绛風與靈澤年齡相當,但一個出生便被定為儲君,一個注定只能屈居其下。小時候小打小鬧倒也沒人在意,畢竟都是孩子,只要不見血都不算事兒。

可這樣的争鬥一直持續到了兩人長大,南海九龍女是一個節點,更是一個要命的爆發點。

南海九龍女姝珠自小就是靈澤的未婚妻,也是北海未來的王後,可卻偏偏愛上了绛風。

這注定是場悲劇,王權不容蔑視,姝珠最終萬般不願還是嫁給了靈澤。

後來靈澤繼位,绛風離開北海,姝珠安分做她的王後,一切都十分順利。

本以為這三人的恩怨到此就算了結了,誰也沒想到绛風會反。

似乎只在一夕間,北海的水便混了,绛風帶着他手下大将殺回了北海,勢要将靈澤揪下王座,奪回屬于他的一切。

姝珠做了绛風的內應,竟裏應外合把靈澤賣了。

雖然最後靈澤力挽狂瀾将绛風封印,自己卻也受了重傷,而這傷裏最最嚴重的,就要數他的眼睛了。

那雙眼睛受了绛風劍氣所傷,煞氣入體,被封了視覺,再不能視物。

“九龍女與北海王成親沒多久便産下一枚龍蛋,之後謀逆失敗,龍蛋尚未破殼她便死了。關于這枚蛋的父親,大家衆說紛纭。”墨雀道,“如今北海王竟将這枚身世複雜的蛋交于你來孵化,對你也不知是好是壞。”

我聽得這等八卦,一時有些消化不良,愣怔良久,好半天才堪堪回神。

想不到靈澤的眼睛是這樣瞎的,更想不到這龍蛋竟有如此複雜的身世。

我唏噓的同時,內心也湧起一絲疑惑。

龍蛋既已沉寂千年,為何會突然在我手中重獲生機?我身為夜鲛,除了鮮豔的魚尾,自認并無別的特殊之處。

別人不行,我行,我和這顆蛋是特別有緣嗎?

墨雀見我沉默,又道:“兄長也不必太過憂心,無論如何,你孵化龍子都是有功的,過去的糾葛應該也不會算到你的頭上。”

我冷笑:“剛還說不知是好是壞,現在又說不會算到我頭上。好話壞話都給你說了。”

墨雀笑道:“你素來膽小,怕你吓得睡不着覺了。”

“你……”一拍桌子,懷裏的龍蛋差點滾下去,我忙抱緊了,吓得有些手忙腳亂,“你說誰膽小呢!”

墨雀盯着桌上被震出茶杯的幾點水漬:“是我失言了,兄長膽大可比鲲鵬,一點不小。”

我知道她這是在揶揄我,但也不好直接和她撕破臉,心裏罵了她兩句死女人,接着之前話題道:“那绛風最後怎麽樣了,我一直以為他死了,原來只是被封印了?他的那些部将呢,全部伏誅了嗎?”

墨雀在紫雲英那裏十分受寵,對方将能說的都與她說了,不該說的卻半點沒透露給她。

“據說他肉體消散,神魂只剩一半,被封印在了北海某處,具體在哪兒将軍就不肯說了。绛風的那些部将死的死傷的傷,除了一尾黑蛟,其餘全都散了幹淨。”墨雀道,“近來黑蛟重現,紫将軍似乎在追捕他。”

我們倆關系本就一般,勉強因為北海千年前的舊聞聊了起來,但也不如何熱絡,等墨雀說光了自己知道的那些事,我倆就相顧無言了。

“時辰不早了,我也該走了。”墨雀起身,撫了撫裙子上的褶皺,“兄長好生照顧自己,這北海萬千海族,只有你我兩尾夜鲛,以後有什麽事兄長盡管吩咐就是。”

我見她要走,叫住她:“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能堂堂正正離開北海,恢複自由,你要跟我走嗎?”

墨雀一愣,盯着我許久,沒有直接回答:“你還記得小時候我被墨笙他們欺負摔破了頭的事嗎?”

墨笙是我堂弟,我父親有十五個兄弟,誕下的堂兄弟更是數不勝數。墨笙是最不成事,也是長得最難看的。不僅嚣張跋扈,還特別欺軟怕硬。

墨雀是罪人之女,雖被族長養大,但身份仍舊尴尬,是人可欺。

十二歲那年,墨笙将墨雀騙到海溝,說底下有一株從沒見過的海葵。墨雀探身去看,被身後的墨笙大笑着推了下去。頭摔破了,好在性命無憂。

事後墨笙僅僅被罰跪一夜,墨雀卻在床上躺了十天。

“記得。我沒有幫你。”

對于墨笙的行徑,我從來冷眼旁觀,只要不扯上我,我就不會去多管閑事。

我自顧不暇,哪有空去顧別人。

墨雀莞爾:“但你也從來沒和他們一起欺負過我。”她微展雙臂,在我面前展示她身上華麗的裝飾,“如今我過得很好,不想再過之前的日子,就不跟你走了。”

她這個軟骨頭。

我垮下臉,別向一邊:“随便你。”

晚間,這幾日總是忙得沒空來的人竟突然出現在了赤峰宮中。

白袍銀冠,風姿卓越,很是好看。

或許是為了體現對于龍子的重視,又或許是真的許久不見想我的緊,北海王一聲令下,竟要夜宿赤峰宮。

我差點沒抱住龍蛋将它砸到地上。

這是我入宮以來,靈澤第一次如此明晰表現出了要睡我的意圖。

我深吸一口氣爬上了床,背對着外側,睜着眼毫無睡意。

怎麽辦……

我緊張到渾身僵硬,根節木頭似的,雙手緊緊抱着龍蛋就像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希望靈澤能看在還有孩子在一旁的份兒上,不要對我??對我太過分。

我暗暗想着,腦海裏亂七八糟,忽地床鋪微動,從身後伸過來一只手,越過我的腰,手掌覆在了懷裏的龍蛋上。

“動了嗎?”耳邊是男人低沉清越的嗓音,背脊上是對方結實火熱的胸膛。

霎時一股熱流由脖頸蔓延,沖入臉頰雙耳,熱辣一片。我宛如被人施了定身咒,連眼睫都動不了了。

靈澤呼出的氣體吹拂在我耳廓上,脖頸裏,又麻又癢。

“沒動??”半晌,我虛弱地從唇齒間吐出兩字。

男人磁性的低笑聲在耳邊響起,不僅通過聽覺傳遞,更通過震動的胸膛傳達到了我的全身。

“可能是累了,正在歇息。”他說。

都休眠了千年,昨兒個動了那麽一下就累了,這龍子也忒驕氣。

“應該,應該是吧。”

他的手沒收回去,就這麽幹脆環住了我的腰。

“今日可見着你妹妹了?”

我的腳在被子裏不小心碰到了靈澤的,或者說他自己纏了上來。那感覺怪異極了,我想縮回來,又不敢動作太大。

“見到了,她說她在紫将軍那裏過得很好。”

“紫雲英很喜歡她。”

“那,那就好。”我幹巴巴道。

腰上的手臂一點點收緊,男人低聲問:“那你呢?”

我被他抱着汗都要出來了,不是熱的,單純是心慌的。

這問題好要命啊,感覺怎麽答都不太妙。

“什麽……”

我妄圖裝糊塗蒙混過去,奈何靈澤窮追猛打,不讓我逃避。

“你喜歡我嗎?”他将臉埋進我的肩窩,直接了當地問。

我咽了口唾沫,斟酌着最恰當的回答。點頭或許會被睡,搖頭……可能會要命。

最終我還是點了點頭:“陛下乃北海之王,整個北海視您為尊,敬您愛您,莫有不服的,小人自然也不例外。”

“敬我愛我……”他輕聲重複着這兩個字,沒再說話。

我見他不像是要做什麽的樣子,心下稍定,試探着道:“時候不早了,陛下你……咳也早點歇息吧。”

身後的人動了動,半晌道:“你睡吧,我還不困。”

我倒也想睡,可先不說床上多了個人我睡不睡得着,就是要時常憂心對方會不會半夜不軌,突然襲擊,也夠我提心吊膽的,還怎麽睡得安穩。

左想右想,這個姿勢不怎麽安全。

猶豫再三,我抱着蛋轉了個身,将蛋夾在我和靈澤之間,成了一道屏障。

眼前是一片雪白的衣襟,我盯着上面一處精美的刺繡,也不敢亂看。

“那我睡了。”我迫使自己閉上雙眼。

“睡吧。”靈澤拉過一旁的被子蓋到我身上,俯身在我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吻,随即抱着我不再說話。

我一開始根本睡不着,心跳如擂鼓,腦子一片空白,鼻端都是靈澤身上獨特的熏香味。可久久,不知是那規律的心跳,還是那好聞的香味,我竟沉沉睡了過去。

只是睡得并不安穩,似乎陷入了某種夢魇,總覺得脖子上被什麽東西纏着,快要無法呼吸了。

好難受……

我欲伸手去扯,卻一根手指也動不了。

“唔……不要……”

窒息感越來越重,就在我以為自己快死了的時候,一切又戛然而止,脖子上的壓迫感消失了,我再次得以自由呼吸。但還是睜不開眼。

很快,我重新陷入到黑暗,這次一夜無夢。

翌日一早,我猛地驚醒過來,甫一睜開眼便看到靈澤完美到讓人心悸的俊顏近在咫尺。

睫毛真長啊??

我剛醒時腦子不太靈光,容易想些不着調的。

可能感覺到我氣息的變化,對面濃密的黑羽抖了抖,慢慢掀起眼簾。瞳仁竟是灰藍色的。可惜毫無神采,宛若美玉蒙塵,如果再多一些靈動,必定是個驚天動地的大美人。

我愣愣看着,心中還不忘評價。

“醒了?”

差一點就成“驚天動地大美人”的北海王一聲問詢瞬間叫我飛到九霄雲外的思緒回歸正位。

我忙應道:“剛醒。”

我們仍維持着昨日的姿勢,他的手圈在我腰間,中間隔着雪白碩大的龍蛋。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它比一開始大上一些了。

靈澤絲毫沒有初醒的惺忪,眨了眨眼,再次合上了那雙灰蒙蒙的眼。

他自床上坐起,忽然眉心一蹙:“頭發。”

我順着他拖曳的長發一看,才發現有一縷被我壓在了身下。

我慌忙起身,拿起那縷被我不知壓了多久的頭發,順了順還到靈澤身前。

靈澤擊了擊掌,踩到地上:“既醒了,起來陪我用膳吧。”

不一時,殿外魚奴蜂擁而入,伺候更衣的更衣,洗漱的洗漱,擺放早膳的擺放早膳。

擦臉時,我對着銅鏡照了照脖頸,只照出一片白皙光滑,并無什麽異狀。

我放下摸着脖子的手,覺得自己有些荒謬。

想什麽呢,昨日一床只我和靈澤兩人,難不成還是他掐我脖子不成?

北海事務繁忙,用過早膳靈澤便走了。

他走後我又去床上躺了會兒,直到被殿外喧嘩聲吵醒。

我掀開簾帳,找來魚奴細問:“出什麽事了?”

小魚奴化形沒化好,嘴特別大,眼睛還閉不上,說話的時候像在瞪人。

“龍宮進刺客了,紫将軍正在一座一座宮殿逐一排查。”

刺客?!

我披着頭發就起來了,連龍蛋都沒顧上。

“刺誰的?”

小魚奴瞪着眼,眼珠也不能轉,但我仍從他眼裏看出了一點鄙夷。

“自然是陛下。”

是了,這宮裏除了他就是我,總不能來刺殺我的。

我一拍額頭:“他沒事吧?”

小魚奴揚了揚下巴:“沒事,陛下法力無邊、神功蓋世,怎麽可能有事?有事的是那個刺客才是。”

我踩着木屐往殿外張望了兩眼,外頭不時傳來侍衛的吆喝聲,殿門口人影來去匆匆,氣氛有些緊張。

看了幾眼,我回到殿內,讓魚奴退下,表示自己還想再睡會兒。

魚奴依言關上門退出寝殿,我打着呵欠掀開簾帳,一眼過去,頓時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我的床上竟有一名黑铠武将!

他一手持劍,一手危險地按在龍蛋上,指上的鮮血滴落下來,在雪白的蛋殼上描繪出血腥的紋路。

他陰鸷地看着我,威脅道:“你叫,我就碎了它。”

這可是北海太子!我得到自由的唯一通行證!

我一聲驚叫霎時憋在喉頭,單膝跪到床上,阻止道:“義士有話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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