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離開龍虎山,我其實也沒什麽目的地,想着前往內陸應該是最安全的選擇,便動身往西邊探進。

一路上我很少進凡人的城鎮,只在山林裏行走。白天趕路,晚上有山洞、破廟最好,沒有就睡荒郊野外,随意找棵樹靠着。

這樣走了十來日,離龍虎山越來越遠,天氣也由夏轉秋。

這日我走在林間道上,迎面而來兩個樵夫獵戶打扮的高大漢子。

他們見了我,初時十分警惕,停下腳步遠遠觀望,後來可能覺得我沒有危險,便又繼續靠近。

“公子是探親還是游玩?”其中樵夫抱拳問我。

我被他問得也很莫名,便道:“探親如何,游玩又如何?”

樵夫與夥伴對視一眼,另一人客氣與我解釋:“公子切莫誤會,我等并非是要阻攔公子去處。只是此地近來有些不太平,相傳有兇惡大妖出沒,專喜食人。公子若是探親,至此一條道也沒有辦法,但如果是來游玩的,那我們勸您最好還是換個地方吧。”

兇惡大妖?

我從懷裏摸出一張引火符,豎在兩人眼前,只輕輕一吹,符紙便整個燒了起來,且火焰熊熊,筆直向上,随着時間過去,符紙也沒有絲毫變化。

“有我兇嗎?”我又一吐息,火焰朝完全呆愣住的兩人襲去,堪堪停在他們鼻尖三寸處,驚得兩人齊齊後跳。

“我跟龍虎山寶靈觀的鶴清真人學過兩年道法,手頭有點捉妖的本事,兩位大可不必為我擔心。”我手指微微一擺,那張符便像從來沒有燃燒過,平整如初,只是上面用朱砂繪制的符文已經消失。

樵夫咽了口唾沫,話都要說不出。

“那,那就好……”他拉着驚魂未定的獵戶小心翼翼繞過我,忽地兩人同時加快了腳步,逃也似地離開。

我看着他們狼狽逃竄,嗤笑一聲,拍拍手繼續向前。

我對人族并沒有什麽好印象,雖然呂之梁和肖飛羽都是人,可在我心中,他們這些修道之人總是有別其他凡人的,更像是同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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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明白些,這世間人族在我眼裏只有兩類,一類是寶靈觀的道士,還有類,便是當年欺我辱我搶我鲛人淚的陰險小人。而寶靈觀的道士都在龍虎山,我現今所見每一個凡人,都無法讓我生出信任。

又往前走了一段,途徑一座破廟,天色将晚,我也準備在此過夜。

逮了只野兔架火烤制,兔肉正烤得噴香,表皮金黃焦脆,往下滴油,虛掩的門外忽然傳來人聲。

“我就說有香味,你看……”一個年輕的男聲由遠及近而來,“我倒要看看是哪個呆子這樣不怕死……”

本就搖搖欲墜的木門被人粗暴推開,兩個穿着鬥篷的怪人出現在我眼前。

先頭一個脫下兜帽,露出一張化形痕跡明顯的面孔,不,應該說,除了身體,他的頭根本還是原形,并未化成人樣。

“是個小白臉。”長着一張海鳝臉的男人擡了擡手,從披風下舉起一柄碩大鐵錘。

我緩緩站起身,暗自蓄力。

走了這麽遠,都躲到山裏來了,竟然還能遇到同族,我這到底什麽運氣?

海鳝臉掄着大錘就要上來,我後躍一步,從身體裏幻出栖霞。

“啊……”另一個身材更為嬌小,一直躲在海鳝臉身後的鬥篷人身形一顫,從喉嚨裏微弱地逼出一個短促的音節。

我眯了眯眼,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

“哦?看來還有些厲害。”海鳝臉沒再莽撞前沖,圍着我小心繞起了圈。

他頭如仙鶴,嘴又細又長,眼睛跟兩顆黃豆似的,一本正經的樣子,瞧得久了頗有些好笑。

我沒忍住,嘴角略略上揚了些許,他忽地大喝一聲,竟是找準這一時機舉着鐵錘就撲了過來。

然而撲到一半,一縷青煙從他身後冒出,繞着他身形游走一圈,像是一條鎖鏈般将他鎖住。

海鳝臉兩眼一翻,連個掙紮也沒便暈死過去,撲在了我的腳下。

他倒下後,從身後露出一抹嬌小的身影。對方頭臉仍舊籠在鬥篷裏,只兩只白皙纖細的手露在外頭,掌心捧着一只精巧的香爐,如同活物的青煙便是出自其中。

海鳝臉呼吸勻稱平緩,并無性命之憂。

我看了眼睡得死豬一樣的海鳝臉,又去看對面始終靜默無聲的鬥篷人。

“久別重逢,不露個正臉給我嗎?”從方才對方無意中洩出聲音,我便隐隐有了猜測,之後她不但不攻擊我,還窩裏反的将海鳝臉給迷暈了,我就更是确定。

“墨雀。”

她既然示好,那我也客氣一些,将栖霞收進身體裏。

那嬌小的鬥篷人渾身一顫,伸手拉下自己的兜帽。

十年對凡人來說是很漫長的時光,可對鲛人來說,基本不會留下歲月的痕跡。

這個“基本”法則在墨雀身上似乎并不适用……

她臉色慘白到沒有一絲血色,兩頰凹陷,嘴唇幹癟,整個人看起來憔悴又虛弱,最讓我震驚的是,她的頭發睫毛都成了白色,乍眼看去,宛如一位風燭殘年的老婦人。

“兄長,安好?”她嗓音喑啞,吐字都透着困難。

我看了她半晌,踏過地上毫無動靜的人體,直直走到她面前。

“真的是你……”我沒想過會再次見到她,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而到這時我才發現,那些壓抑的情緒并沒有因時間而淡化,它們如同夏日雷雲,蘊藏着,擠壓着,總有一天會爆發出驚人的威力。

“啪”,一巴掌重重打在她臉上,将她的臉也打得偏到一邊。

“你沒資格再叫我兄長。”

我曾經信過她,她辜負了我對她的信任。那背叛雖然不如靈澤給我的痛,但一樣惱人。

她呼吸略微急促,用指腹抹去唇角的血跡,沖我笑了笑。

“是,墨憶大人。”

?  我想到先前樵夫他們說的話,山裏吃人的大妖,莫非指的正是海鳗臉和墨雀?

“你如何會在這裏?”

我被刻下引雷咒,綁在海中礁石上時,她尚在北海,為了能留在紫雲英身邊,為了不再過從前的日子,背棄我背棄的心安理得。?  如今十年一過,她容顏蒼老,身形憔悴,看起來甚至還不如當年在夜鲛族時的模樣。

墨雀往火堆旁走了幾步,當火光照映到她臉上時,将她蒼白的肌膚照出了一絲暖色。她長長舒出一口氣,整個人都放松下來。

“……十年前一戰,靈澤獨自回到北海,阿羅藏帶着殘兵退到岸上,獨獨不見绛風身影,我知道活下來的一定是你。”她語速緩慢,“你遠走高飛,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人實在讓我升起太多疑問。

誰将她變成這樣的?阿羅藏,還是別的什麽人?

黑色霧氣從我身體中溢出,影子一般貼地而行,繞到墨雀身旁,化作一柄無比尖銳的兇器。

?  我加重語氣,毫不掩飾自己的危險:“我再問你一遍,你為何會在這裏?你要是不想回答,就永遠不要回答了。”

黑霧本無形,此時卻凝成實體,變作玉石鐵器一般的質感,緩慢旋轉靠近。

“我動作太多,經不得查,你失蹤沒多久,我便被北海王查出了底細。”墨雀淡淡看了我一眼,臉上并無懼意,“将軍親自行的刑……”

她緩緩解開鬥篷,露出裏邊同色的衣袍,手上動作不停,拉開領口,讓我看她胸口正中的位置。

那是個只能用猙獰來形容的圓形傷口,黑洞洞的見不到底,周圍翻起****血肉,青白的肌膚遍布瘀斑。她的整個胸膛幾乎都腐爛了,仿佛這傷正一點點侵蝕她的身體。

?  “他們将我丢到穹頂外,任我自生自滅,可我終究沒有死。”?  她的傷口忽地閃過一道細細的淡綠色的光,順着血脈擴散到四肢百骸,在這光閃現後,她臉色肉眼可見的更差了些。

?  “你用了什麽東西?”我有些嫌惡地擰了擰眉。?  這樣嚴重的傷,她絕不可能好端端活下來,而她現在既然活了下來,必定是用了什麽非常手段。

墨雀裹上衣服,沖我笑了笑:“深海屍鼈。它維持我的生命,又吸食我的血肉為生。”

深海屍鼈,食腐而生。只要被它寄生的魚類,慢慢都會變成它的傀儡,如同活着的死屍。

墨雀為了活命竟叫這樣惡心的東西寄生,一時我都不知道自己和她誰比較慘。

?  我又問她:“你和這海鳗臉又是怎麽回事?你投靠了黑蛟?”

?  如果大妖是黑蛟,那我繼續待下去可有些不妙。

?  “他現在已經不是蛟了。”墨雀看着我古怪笑了起來,“他用禁術化龍,不想被北海王打斷,現在禁術反噬,已成魔龍。如今天天要食新鮮血肉,不然便會發狂發瘋……”

一聽這裏果真是阿羅藏的地盤,我心中暗暗叫糟,轉身便往外走。

墨雀的話語在身後幽幽繼續:“……你可要小心,別被他發現了。”

于林間縱行數裏,我一刻不敢停歇,只想快些走出這片林子。?  扶着樹幹暫歇,眼及之處皆是一樣的大樹,一樣的黃葉。?  我粗喘着,躍向下一棵大樹,眼尾瞥到一角屋檐,眼眸猛地大睜,驚懼中身子一歪,略顯狼狽地落到了地上。

?  眼前赫然便是先前我離開的那座破廟,連歪斜的老舊牌匾都一模一樣。?  我一步步退後,知道自己是中了迷術。

?  “阿羅藏,我知道是你……”我環顧四方,想找出阿羅藏的藏身之處,奈何觸目所及,都是巨木枯葉。

?  “你出來!有話……咱們好好說,畢竟也是老相識了。”

回憶着墨雀的話,我心裏有些發憷,那魔龍不會……真的要拿我塞牙縫吧??  我話音剛落,林間忽地刮起一陣陰風,卷起我前方不遠處的一堆樹葉。

樹葉越卷越高,顯出人形,一身黑甲,手持巨刃的阿羅藏一身魔氣地從鋪天的樹葉中步出。?  他一邊臉上有道陳年的疤痕,貫穿右眼,眼瞳泛着白,照不出任何影像,該是瞎了。

?  這道疤我上一次見他還沒,不是十年前那一戰留下的,就是這十年間留下的。?  他五官還是過去的五官,眉眼間卻含着沉郁的煞氣,叫人不敢直視。

?  “這十年,你可讓我好找啊。”?  他說第一個字時離我還有幾丈遠,說到最後一個字,人已經站在我面前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等了千年時光,好不容易複活了赤主,竟都叫你這廢物給毀了!”濃稠的黑氣從他體內竄出,“你說我要怎麽處理你才好呢?”

我被他掐着喉嚨,一點點窒息,十指死命抓摳着,脖子上的手卻紋絲不動。

“魔主,如此殺了他,是不是太浪費了。”墨雀緩慢地從破廟中步出,啞着嗓音道。

?  阿羅藏瞥去一眼,目光陰狠至極:“你有什麽更好的主意?”

“如今我們的首要敵人是北海王,只有殺了他,我們才算為赤主真正報了仇。您也可借此成為北海的新王。”墨雀一頓,“他是很好的人選。”?  阿羅藏微一眯眼,迅速明白了她的意圖。

?  “你要我借他的手殺死靈澤?”?  我怒視墨雀,想叫她閉嘴,嗓子裏卻擠不出一絲聲音。

我後悔了,後悔剛剛只是給了她一巴掌,我應該一刀捅死她的。

?  墨雀道:“他比我們更容易接近北海王,魔主可在他體內種下暗示,讓他不知不覺為我們所用。”?  阿羅藏饒有興趣地将視線重新落到我臉上,凝視片刻,朗聲大笑起來。

?  “真是妙啊!如此妙招,我真是想想都覺痛快!”說罷,他将我掼到地上,手指驅使周身魔氣,慢慢向我逼近。

喉嚨劇痛,我恐懼地不住後退,手腳并用地想要逃離蜂擁而至的黑霧。

?  “我剛才就已感覺到,你體內有魔心。只是你一直壓抑着,才沒有徹底成魔。讓我幫你一把……”?  魔氣纏繞着我,将我如蟬蛹一般包裹起來。

?  我被困在一個巨大的黑色球體內,沒有光,也不再有聲音。

?  “放我……出去!”我祭出栖霞狠狠劈砍着黑色的魔氣,那些魔氣只是潰散一瞬,又很快凝聚,并且順着栖霞爬進我的體內。

?  我驚懼松手,然而魔氣卻并未停止侵入,反而越來越多,越來越疾。?  只是很短的時間,我的雙手,我身上的肌膚便已經整個被染成黑色。

內體一直被控制住的魔心徹底爆發,我跪倒下來,仰天痛苦地嘶吼,身體都像是要被蓬勃的魔氣撕裂。

救我……救命……?  誰來……救救我……

為什麽無論我如何呼救,都從來沒有人救我?

為什麽不救我?!

恨意翻滾,陰郁的嗜殺欲充斥全身。

?  “殺……殺……”我抱住脹痛的腦袋,臉上涕淚橫流。

?  “這樣才對,這才是你該有的樣子……”魔氣自球體**凝出半截人形,拖着尾巴似的下半身湊到我耳邊,“現在……”

就在這時,球體猛地炸裂開來,魔氣四散,我被驟然亮起的光線刺得睜不開眼,閉着眼聽到耳邊響起一聲又一聲的龍吟。

?  我雙手撐在地上,額角不斷滑下汗水,勉力才讓自己不至失去意識。?  時暗時明的視線中,似乎闖進了一抹極致的白。

?  我急喘着,蓄力一吼:“……靈澤!”

那抹白掠至我身前,将我整個打橫抱起。

?  我将乾坤袋中的一整盒符咒全部超魔氣最濃郁的方向丢去,嘴裏喊道:“走!”

靈澤幾乎是我喊出“走”字的瞬間便躍了出去,身後陸續響起雷鳴般的炸裂聲,夾雜着魔龍的怒吼,聽得人心顫。

我緊緊攀附着靈澤,尖利的指甲不自覺用力,扣進他的血肉。?  雪白的衣裳逐漸染上鮮紅,他卻一聲不吭,仿佛沒有知覺。

?  “靈澤……靈澤……”?  我更緊地依靠着他,用臉頰蹭着他,通過叫他的名字讓心安定一些。

?  我有預感,這次就算閉關一百年,恐怕都難以驅散我體內的魔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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