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他的話叫我為之一愣。
什麽是他就不行嗎?他在說什麽?
“什……”沒等我問出口,靈澤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将我拉扯過去,略顯粗魯地咬住我的唇。
我猛地瞪大眼,在極度震驚中完全不知如何反應,直到他用舌尖抵開我的唇,試圖侵入我的口腔,我那飄蕩在半空的神魂才歸到殼中。
下意識咬住牙關,只聽悶哼一聲,我還沒動手,靈澤自個兒退開了身。他幽幽盯着我,手指一抹舌尖,指腹染上猩紅,應該是被我剛剛咬破的。
我嘴裏也嘗到他的血味,又苦又澀,滿滿腥鏽。
他若還是小傻子,這時候我大可以呸掉嘴裏的血沫,一腳踹過去給他點厲害瞧瞧。但他不是小傻子,他是統領北海至高無上的王,是整個海族崇高的信仰,是一個指頭就可以碾死我的存在……別說踹他,我的抗拒都已是大不敬。
靈澤拈了拈指尖那抹紅,垂眼道:“你從不會拒絕那個傻子。”
我處于渾噩驚吓中的大腦過了好半晌才慢慢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聯系他上一句,大概就是在質問我,為何他不再可以對我為所欲為。
有一句說一句,我真的沒有區別對待的意思,一開始我死命拒絕的時候連帶禁制的法鈴都用上了,那不是沒用嗎?後來我體內魔氣爆發,為了救命,死馬當活馬醫才又與他親近。再後來,雖然我的确存了些私心,但也是怕自己時日無多,想着及時行樂才會沒拒絕他的求歡。
這一樁樁一件件都事出有因,并非我不想拒絕,而是身不由己啊。
可我這些話能這麽對着現在的靈澤說嗎?
不能。
不用細想都知道不能。
所以我只能迅速地跪伏于地,雙眼緊緊盯着地面,弓着身,以這樣卑微的姿态請求他的原諒。
“陛下恕罪。”我的額頭幾乎碰到交疊的手背,“小人知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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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我低垂着臉,沒辦法看到靈澤的表情,只能聽到前方傳來的略顯冷淡的聲線。
“錯在哪兒?”
指尖微微用力,可能是虱子多了不覺癢,罪多了不怕死,我受夠了一味馴服,話裏也帶起刺來。
“不該沒有作為‘玩物’的自知之明。”
無論是十年前還是如今,這一點都尤為重要。
前頭一靜,直接沒聲兒了。
我伏在原地,等了又等,沒聽他呵斥,也不見有別的指令,心裏正覺奇怪,前方忽地爆出一串劇烈的咳嗽。
那咳嗽每聲都像是要将肺腑咳出一般,叫我不由擡起頭蹙眉去看靈澤的狀況。
他用手捂着嘴,偏過頭咳得停不下來,另一只手撐在地上,身形都微微佝偻起來。
就在我忍不住想上前的時候,他終于停下來,喘息着,眼底微紅:“你恨我。”我聞言一怔,又聽他接着道,“我說過你可以恨我,你就真的恨了。”
這話說的,倒像是在怪我為什麽當真了。
他不提還好,一提我難免又要想起那差點劈得我沒有來生的天雷,就真的有點惱了,咬着牙道:“陛下的話,墨憶不敢不從。”
我現在便像一只在做垂死掙紮的兔子,就算知道咬不死人,也要回頭咬一口。咬疼了他雖然自己心裏也不好受,但總比到死都只在對方心裏留下個“乖順”的印象好。
我本來便不乖順,乖順只是他希望我做出的樣子罷了。
“我讓你不要離開北海,你不是還是走了嗎?”他唇角微彎,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我不想一輩子做別人的替身。”
靈澤的臉色在我這句話後變得十分恐怖,他喉結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但在與我長久地凝視後,最終卻一個字也沒說。
話都到這份兒上了,我也沒什麽好遮遮掩掩的,索性都說出來,也好過一直憋在心裏就怕哪一天大難臨頭。
“我雖然嘴裏說着讓陛下恕罪,但也知道自己做下的事恐怕難以被饒恕,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我仍然雙手交疊按在地上,一雙眼直直望着靈澤,并不避讓,“可我并不後悔。如果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還是會那樣選。”
就算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只要想活,留給我的只能是吞噬绛風,逃離北海,帶走墨焱這三個選擇。
“赴死的準備……你想死?”他嗤笑着從地上站起,可能是腿坐的有些麻了,當中還踉跄了一下,“早知道,我何必救你。”
這也是我的疑問,他為什麽要救我呢?北海王應當并不在乎我的死活才是。
“帶我回北海,千方百計保我性命的……并非陛下吧?”
這下換靈澤怔愣,他站在那裏,臉上因為咳嗽升起的那點血色再次消失幹淨,唇色倒是染了點紅,不知是不是因為沾到了舌尖上流出的血。
“你說什麽?”
如今他頭上戴的是象征身份與王權的貴重發飾,那根我送他的簪子已經不知所蹤。其實這樣挺好,小傻子沒了,簪子也沒了,有始有終,不留念想,沒有遺憾。
“救我的是小傻子,不是陛下,既不是陛下,您大可以賜死我。反正……我是死是活也和您沒有關系。”
他恐怖地瞪着我,邁開一步朝我走來,胳膊作勢擡起,似乎下一刻就要扭斷我的脖子叫我去見青龍神君。
我無比惶恐地等待着,卻見他忽地将臉偏到一邊,緊緊按住胸口嘔出一口血來。
我腦海瞬間一片空白,本能地就要撲上前。然而一道身影從院門外飛奔進來,比我更快地扶住靈澤。
“陛下!”高甲古井無波的面容終于有了絲擔憂的神情,“您怎麽樣了?”
看了地上那攤血一眼,我抿了抿唇,最終還是跪了回去。
“沒事。” 靈澤疲憊地搖了搖頭,“傷口好像有些裂了,回去吧,傳大巫醫。”
我不知道他竟有傷在身。難道是那些重陽觀的道士傷了他?可他們不過凡人,怎麽有本事将他傷成這樣?
一時我心頭湧起諸多疑問,奈何高甲已經扶着靈澤往外走去。兩人似乎徹底遺忘了我,沒有和我說一句話,也沒給我任何眼神。
直到靈澤坐上帝辇離開赤峰宮,我才從仿佛石化的僵硬中解封,緩緩起身,走近那攤深色的血跡,蹲下用指尖輕輕撫了撫。
我等了一晚上也沒有等到靈澤降旨賜死我的旨意,第二天,當天光重新照亮北海龍宮時,高甲倒是帶來了要我搬進帝錦宮的口谕。
高甲領着我來到靈澤寝殿門前時,裏面傳出了紫雲英的聲音。
“我也是為了你好……讓他來照顧你不是挺好嗎?我真是搞不懂你幹嘛要這樣。”
我看了眼高甲,見他不說話也不讓我回避,只能硬着頭皮繼續站在那裏。
“我不需要你來替我做選擇。”靈澤語氣略顯冷淡,“你是北海的将軍,只要做好将軍的分內事就夠了,別的不用操心。”
這話對一個臣子來說着實有些重了,紫雲英當即沒了聲兒,殿內一片死寂。
我正猶豫要不要打破這份尴尬,又聽紫雲英開口道:“我自你父親那輩就開始為北海效忠,至今數千載。不說立了多少豐功偉績,但也算盡忠職守。你既然嫌我多事,那我以後不管你就是。”
她沉聲說完,不多會兒殿門便霍然打開,紫衣女将從中步出,豔麗的容顏籠着層霜雪,是少有的不悅模樣。
她見了我微一愣怔,朝我走來。
“剛剛的話都聽見了?”
我不自在地移開視線:“沒,我也是才來。”
“他既然不要我管,我也懶得管,你好好照顧他。”魚奴彎着腰恭敬遞上她的兩把佩刀,她重新系回腰上,沖我颔了颔首,擡步離去。
我看了眼緊閉着的殿門,壓下心中忐忑走上前去,兩步而已就被身後紫雲英叫住。
她只手搭在刀上,習慣性地摩挲刀柄的位置,擡了擡下巴道:“太子那邊我會跟他解釋。他不是個不講道理的孩子,會接受你的。”
這倒是了了我一樁煩心事,她能出面自然最好。接不接受我另說,只希望他和墨焱的關系能夠得以緩和。
“有勞了。”我微微躬身表示感謝。
紫雲英勾唇一笑:“既住進來了,就多照照鏡子。”
她這話沒頭沒腦,簡直莫名其妙,我不明所以地皺起眉心,還未來得及問什麽,她已經轉身大步往外走去。
多照照鏡子?是要我認清自己的身份乖乖聽話不要忤逆靈澤的意思嗎?
“咱們進去吧。”高甲示意我進殿。
甫踏入殿中,鼻尖便聞到一股濃重的藥香。剛醒來時我也是吃過幾天藥的,赤峰宮裏便如此地,總是彌漫濃重藥味。但這幾日我已完全康複,那藥自然也停了。靈澤比我早醒那麽多天,竟然還在吃藥嗎?
高甲只送到內殿入口便讓我自行進入,我腳步很輕,走得離床榻十分近了,靈澤還沒發現我的到來。
他一動不動坐在床上,目光低垂着,長長的黑發蜿蜒在繡花精美的被褥上,遮住他大半面頰。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從姿勢上猜測他可能想事情想得出了神。
強迫視線從他身上拔開,我看向地面,輕輕叫了他一聲。
“陛下。”
餘光裏,靈澤因為我這聲呼喚身子一動,似乎擡起了頭。
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從頭到腳,幾乎将我全身上下打量了遍。
良久,久到我都要忍不住去看他到底在幹嘛,他終于開口了。
“你今後就住在偏殿吧。”他視線停留在我的臉上,如是說道。
我心中不自覺松了口氣,從方才便一直緊繃的肩背都松弛下來。
偏殿總比主殿好,自己睡……總比陪他睡強。
我也不去問他自己如今算是什麽身份,愛是什麽是什麽,奴仆也好,娈寵也罷,留我一條命在比什麽都強。
“這麽開心嗎?”
我一僵,小心地擡眼去看他。
靈澤抿唇看着我,一雙眼幽沉深邃,表情雖不見得很惱怒,但你就是知道他在生氣。
我腿有點軟,有害怕,也有心虛。
“沒,沒有……”
他嗤了聲:“哦?”
現在的他,又和曾經的任何一個他都不同,沒了假面似的溫柔,沒了癡纏的傻氣,倒是顯出幾分真性情來了。
他可以溫柔纏綿,卻不只有溫柔纏綿。他還可以像冬季的風那樣寒冷淩冽,也可以像一個真正的王那樣冷傲輕慢。
許是他的眼眸太過攝人,又或者龍王的美貌實在讓人沉迷,我就這樣直愣愣與他對視,一時忘了回避。
他的怒火在這場短暫的對視中一點點消弭,複歸平靜,我見他再次開口似要說什麽,半途卻忽地偏頭咳嗽起來。
“好了,下去吧。”他邊咳邊吃力地說道,“我要休息了。”
我焦慮地握了握拳,在“上前”和“後退”間反複游移。最後見他靠在床頭閉上了眼,面色因咳嗽而泛紅,神情卻更顯疲憊,知道他是真的累了,這才轉身離開內殿,留他好好休息。
高甲不知是不是一早就有預感,已經叫人将帝錦宮的偏殿收拾幹淨,原本冷清的殿宇被布置得頗為舒适。
許多東西都是他從庫房親自挑選呈送,大到屏風擺設,小到茶杯銅鏡。
見到鏡子,不免想到之前紫雲英那句讓人摸不着頭腦的“多照照鏡子”。
我從桌上拿起那面六瓣花型的銅鏡照了照,光滑的鏡面如實照出我此刻的模樣。
眼睛不算大也不算小,眼尾微微上挑,冷着臉的時候看着倒也聰明,笑得時候就很傻氣。鼻子還算挺拔,就是有點過于秀氣。嘴唇倒是不薄不厚正合适,可惜顏色太深,跟染了胭脂一樣。
總得來說,我并不喜歡自己的長相,更不要說額角那難看的黥印顯眼至極,就是用劉海都遮不全它。
看得生氣,懶得再看,我将銅鏡翻過來,去看它的背面。
銅鏡反面,每朵花瓣中皆是龍與祥雲的圖案,由白色螺钿嵌就,最中心的“花蕊”是用以手握的圓紐,系着絲質的紅色流蘇。
我摸了摸那些圖案,鏡身這時忽地閃過一層波光,竟現出一個頗為複雜的法陣紋路,散發着淡淡金芒。
我忙翻到正面,發現鏡面也是如此,有人在上面施了法。
腦海中略過數個念頭,我試着将自身靈力諸如其中,原本只是試一試,沒想到輕輕松松便破解了法咒,讓鏡子再次運行起來。
鏡面漸漸模糊,宛如暴雨打在海面掀起的渾濁。過了會兒又恢複平靜,其中畫面再次清晰,卻不再是映照出我的模樣。
畫面幽暗昏黑,毫無人影的街道上,只有幾顆夜明珠鑲在珊瑚柱上散發出微弱的光芒。四周屋舍低矮簡樸,雖不至破敗,但與北海龍宮可說是南轅北轍,無法可比。
我震驚地看着鏡子裏出現的畫面,縱然已經許多年不曾見到,可我絕不會認錯,這是夜鲛族,我從小長大的地方。這面看似普通的銅鏡竟能跨越千裏,看到深海夜鲛的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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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