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在我愣怔時,畫面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抹小小的身影。定睛一看,微微上挑的圓眼睛,秀氣的小鼻子,與我如今足有七八分相似。
對方看起來只有四五歲的光景,獨自走在寂靜的宅院中,兩手無意識交纏在一起,好奇又膽怯地舉目四望着。他走路尚且走不利索,竟也沒人在旁看顧。
不知不覺越走越偏,夜明珠沒有了,屋舍也沒有了,四周荒草叢生,逐漸黑暗。他嘴越抿越緊,稚嫩的臉上透出惶恐,一副随時要席地大哭的模樣。
不知為何,凡是他走過的地方,我都有種隐隐熟悉感。
淚珠搖搖欲墜,畫面中的孩子雙手緊緊攥着胸前的亵衣,鼻頭因害怕變得通紅。忽地,前方有明亮的火光傳來。他雙眼微微睜大,一點猶豫都沒便搖晃着像那處跑去。
“爹……爹……”他邊跑邊嘴裏小聲叫喚着,一路跌跌撞撞跑到了座爬滿藤滿的山壁前。
粗糙不平的山岩上滑開一道方形的石門,顯出能一人通過的通道,火光正是從中透出。
小孩無知無畏,就這樣扶着山壁走了進去。
門裏潮濕幽暗,初時每當有洞頂滴落的水聲響起,小孩兒總要受到驚吓,身體緊張地貼住洞壁,後來聽多了,也就逐漸習慣了。
他順着火光往裏走,轉過一道彎,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處開闊的空地。空地中央聳立着一座石臺,山壁上生出無數粗長的鎖鏈,雜亂地貼着黃色符紙,一圈圈牢牢纏縛着石臺上端正擺放的一只黑色螺钿漆盒。
漆盒幾乎被鎖鏈和黃符覆蓋,一抹修長人影站在石臺前,聽到身後動靜,收回碰觸漆盒的手指,微微偏轉過身朝後看去。
白衣黑發,姿容絕世,只可惜一雙眼仿佛被層濃重的灰霧籠罩着,死氣沉沉,沒有半分靈動。
手持銅鏡的我猛地呼吸一窒,手指都不由自主收緊起來。
這竟是靈澤,被绛風重傷後,雙眼被劍氣所封,不能視物的靈澤。
小孩兒呆呆看着他,緊靠着山壁,兩人維持着一上一下的視線差,誰也沒說話。
半晌,小孩兒似乎覺得對方不會傷害他,沒那麽怕了,大着膽子往前走了兩步,嘴裏不住喚着:“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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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澤任他逐漸靠近,最終抓住自己的衣擺。
小孩兒仰着頭,滿臉傻氣,翻來覆去都是“爹”,仿佛只會說這一個字。
“我不是你爹。”靈澤将他整個提到半空,小孩兒不覺害怕,反而朝他咧嘴傻笑起來,張開雙臂作勢要他抱。
靈澤蹙了蹙眉,手掌覆上小孩兒的額頭,片刻後又拿掉。
“原來是個癡兒。”
他低聲呢喃着,看了小孩兒一眼,略作猶豫,緩緩收回胳膊,終是将對方抱進了懷裏。
“小家夥,你叫什麽名字?”
對方睜着大眼睛,語調含糊:“……爹?”
靈澤露出一點笑意:“我是北海之王,白龍靈澤。我的孩子必須是龍,你不是,所以做不了我的孩子。當然,也做不了我爹。”他說,“你可以叫我‘王’,也可以喚我‘陛下’。”
小孩兒咬着手指,眨了眨眼,愣是又叫了聲“爹”,氣得我差點把鏡子砸了。
靈澤許是覺得此子太過蠢笨,搖了搖頭,也不再糾正,單手抱着對方往洞外走去。
“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我将你送回去吧。”
畫面一暗,鏡面重新映照出我此時的模樣,已變成了一面普通的銅鏡。
鏡中的我表情尴尬又不可思議,仿佛遭受了什麽非人的打擊,一時難以回神。
這也的确讓我沒有想到,銅鏡中被人設了法陣,竟叫我誤打誤撞解開,重現了一段舊日影像。
不,或許也不是誤打誤撞,紫雲英話裏有話,讓我好好照照鏡子,說不準正是讓我仔細一些,別錯過了她特意留在鏡中的信息。
看到最後我哪裏還能不知道那孩子是誰?
那正是還未開智,獨缺識神的我自己。
我那時尚且癡傻,又太過年幼,竟對這段記憶毫無印象。
原來,我和靈澤在那樣久以前就已見過。
夜鲛族離龍宮千裏之遙,他身為龍王本該事務繁忙,就這樣都要偷偷去看绛風的識神,當真癡情。還如此湊巧被我撞破,到此時我也只能嘆一句,這真是天注定的孽緣了。
我正待繼續輸入靈力看有沒有別的影像,殿門被人輕輕敲響,魚奴們來傳膳了。
膳食精致細巧,比我在赤峰宮吃得都好,我簡直懷疑他們是不是直接将靈澤的菜分了我一半。
用完飯,我就着清茶漱了漱口,問伺候我的魚奴:“我能見一見高總管嗎?”
他是龍宮總管,日常總在靈澤身邊伺候,我如今雖住在偏殿,但帝錦宮十分寬廣,并不是随意就能碰上。
要是有意避之,也可以一直見不到。
“總管正在忙着準備三天後設宴群臣的宴席,不在帝錦宮內。”魚奴恭敬回道。
“那我能見一見紫将軍嗎?”
“這……”對方面有難色,“奴婢只是一介小小魚奴,并不能幫公子向紫将軍傳話,若要在宮中面見将軍,還需得到陛下準許。”
得,繞來繞去還是繞回了靈澤身上。
夜晚入睡之際,我躺在寬敞的大床上,望着帳頂愣愣發呆。
靈澤就在與我相距不遠的主殿內,我們離得該說十分的近了,可我又覺得從未這樣遠過。
迷迷糊糊睡過去,不知是不是換了新的環境,我睡得不太踏實,做起了噩夢。
夢中有一道險惡的男聲不斷在我耳邊低語,訴說着我的不幸,我的悲哀,我的痛不欲生,全都來自于一人。
“他故意讓你與绛風識神結合,從頭到尾都将你當成容器。你傻傻信了他,得到的是什麽?”
“恨他,你必須恨他……”
“他不愛你,他只是在利用你……”
四肢彈動着,怎樣都無法清醒。意識逐漸被拉向更深的深淵,惡意包裹着我,将我一點點融入其中。
那些聲音進入到我的腦海,一遍遍重複着,讓我相信自己只是個沒人要的可憐蟲,被丢棄的殘破棋子,一個癡心妄想的卑微之人。
“殺了他,殺了他……在月圓之夜動手!”
黑暗中,魔龍巨大的頭顱倏地出現在我眼前,猩紅的雙眼閃過殺意。我這才看清糾纏得自己不能動彈的竟是黑龍颀長的身軀,他纏繞着我不斷收緊,口中吐出的并非龍厚實的舌頭,而是一根分叉的蛇信。
“殺了他,你知道在哪裏找我。”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身體微微顫抖着,冷汗濕了亵衣,一抹臉,滿手不知是淚還是汗的液體。
夢裏的一切變得朦胧不清,我只記得自己做了個噩夢,卻忘了具體內容。
高甲着人問我要去了龍蛻,這本就不是我的東西,要去也就要去了。只是沒過兩日,他又命人來請我去主殿,說是參加宴席的衣服做好了,讓我去試。
什麽衣服?我為什麽要參加宴席?
滿心疑惑下,我被魚奴催促着來到主殿,一眼便被不遠處架子上的衣服鎮住了。
幾位繡娘正在仔細地逐寸逐寸檢查着衣袍,見我來了,紛紛彎腰行禮。
白色長袍上,前襟與下擺處繡着銀色的淡淡龍紋,雅致又不過分奢華。外頭罩着件輕柔的雪色紗衣,不同與一般紗衣,它散發着珍珠般的柔和光芒,不難想象行走間該是如何流光溢彩。
“這是……”裏面那件長袍是鲛紗制成,我不會認錯,可外面那層紗我卻從未見過。連鲛人都無法織出這樣美麗的紗來。
“是龍衣。”高甲道,“外面的紗由陛下這次的龍蛻制成。”
我走近了伸手摸上那件衣服,近看的确外層的紗上有類似鱗片的紋路。龍蛻做成的衣服,何其名貴,竟是為我準備的……
魚奴替我脫去外袍,繡娘們小心從衣架上取下衣服,圍着我一陣搗鼓。等她們推開後,我身上已經穿上嶄新的龍衣,尺寸正好,半點不差。
高甲滿意地點點頭,伸出一臂指引我道:“請公子入內殿。”
我一愣,內殿便是靈澤在的地方。
“請公子入內殿,陛下有請。” 我久久沒有反應,高甲只得提聲又說了遍。
我輕咳一聲,裝模作樣理了理并不淩亂的衣襟,擡步走向內殿。
我進去時,靈澤醒着,正坐在床上翻閱文書,身上披着件淡色的鶴氅。見到我,他将手上一卷折子丢給捧着厚厚文書的魚奴,讓其退下。
魚奴垂着眼,動作麻利地快步退出了殿內,一時,殿內只剩下我和靈澤兩人。
那股濃郁的藥味并未散去,反而似乎更重了。我動了動鼻尖,嗅到藥味的源頭——放在床頭小幾上的漆黑藥汁。
他似乎也察覺到了我對藥味的敏感,擡了擡下巴道:“去将窗打開。”
我依言轉身,打開了寝殿內正對着床的一面大窗。
殿外清新的空氣流入進來,卷走了沉悶苦澀的氣味。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回身時,靈澤已将小幾上的藥喝盡,正将碗放回幾上。
“你穿這身衣服很好看。”他拿起一旁帕巾拭了試嘴,又随意地丢回去,“過來些。”
我整個人一凜,磨磨蹭蹭走過去,大概在離床鋪三尺左右的地方停住。
靈澤注視着我,沉聲道:“再近些。”
我看了看他,不敢違抗,只好又挪近幾步。
忽地手腕被人一把抓住,腰上一緊,整個人便往下倒去。等回過神,我已經趴在了靈澤身上,他一手攥着我的手腕,另一手按在我後腰,我倆呼吸交纏着,我只要稍稍前傾,便可觸到他的唇。
我緊張地脖頸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撐着他的胸膛就要起身。
他收緊手臂,将我往他身上帶了帶,喉頭發出一聲隐忍的悶哼,眉間随之輕輕蹙起,似乎被我碰到了痛處。
“別動。”他嗓音有些嘶啞地道。
我哪裏還敢動,只得靜靜趴在他身上,低頭打量他的胸口。
“你身上有傷?”
他的亵衣因方才動作稍稍洩開些許,露出鎖骨下結實的皮肉,以及……緊緊纏繞的繃帶。
不知是不是我剛才動作太大,繃帶上透出一些血色,似乎傷口又裂了。
我吓了一跳,忙要起來:“你……你傷口裂了,我去找大巫醫,你……你等等!”
可他這會兒卻發了倔,牢牢按着我,就是不讓我起來。
“別去管它。”他抱住我,拇指輕輕摩挲我的手腕。
我一下軟了腰,被他碰觸的地方連帶整張臉都開始發燙。
“你就這麽不想和我待在一起嗎?”
怎麽可能呢,他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和他待在一起。日日月月,每時每刻,恨不得能化作舟鰤,長伴他龍身左右。
見我不說話,靈澤接着道:“明日設宴,你與我一同前去,就穿這身,聽到沒?”
明日……是月圓之夜。我心神恍惚了一瞬,腦海裏尖銳地刺痛了一下,沒等我呼痛又很快消散。
我閉了閉眼:“……是。”
“宴席過後,在這裏等我,我有話與你說。”
腦海裏突然出現又消失的疼痛讓我有些不安,就沒有及時回話。靈澤的反應也很直接,一下加重了手臂上的力氣,力道大的我感覺腰都要斷了。
“啊……是!”
這時,門外高甲及時出聲,說太子到了,問靈澤要不要見。
靈澤眉頭輕擰,臉上有着被打擾的不悅,但也松開懷抱放我離開。
“讓他進來。”
他又看向我:“你先退下吧。”
許是顧忌我和太子不太對付,他沒讓我倆來個正面交鋒。
我點了點頭,從內殿退了出去,一轉身,便見冷着臉的小少年站在我身後,見我一身龍衣,眼裏透着了然。
“太子殿下。”我雖比他大,但他身份比我高,我只能規規矩矩與他見禮。
他雖滿眼挑剔,倒是不再動不動就要置我于死地。
“你迷惑得了我父王,休想迷惑我。只要我活着,絕不會同意你做龍後!”說完他冷哼一聲,擦着我一瘸一拐往內殿而去。
高甲低垂着臉,臉上表情分毫不變,全當沒有聽見。
我哭笑不得地注視着敖宴離去的背影,十分想像小時候揍不聽話的墨焱那樣狠狠揍他一頓。
才多大點的小孩兒啊,整天把生啊死啊挂嘴邊,真是欠教訓。
我做不做龍後你同意有用嗎?要我同意才行啊!
脫去那間奢華的龍衣,穿回原本的衣物,離去前,我狀似無意地詢問高甲關于那面花形鏡的事。
“鏡子是陛下的舊物。”
靈澤的東西?
“鏡子可經過紫将軍的手?”我追問道。
高甲籠着手,不再直面回答,只說:“此事明日公子可親自詢問将軍。”
也罷,左右一晚的功夫,我明日自己去問紫雲英就是。
別過高甲,我回到偏殿,遣退魚奴後,拿起那面鏡子再次輸送了些靈力。
光滑的鏡面泛起一陣漣漪,片刻後,封印着绛風識神的幽暗洞穴再次出現在鏡子中。
靈澤如同上次一樣站在石臺前,聽到身後響動,他回過身,就見一抹小小身影出現在入口處,沖他露出一抹甜甜的笑來。
“爹爹!”
哎,現在想想,靈澤變傻那會兒一開口就叫我爹也不是沒有緣由的,這是還我當初叫了他不知多少聲爹的孽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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