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靈澤眉毛都沒動一下,半晌又轉回了身。

小孩兒見他不理自己,慢慢挪着步子走過去,等到了靈澤邊上,小臉上閃過掙紮猶豫,最終還是伸手扯住了對方的袖子。

靈澤再次垂眸,灰蒙蒙的眼睛“注視”着他。

“你家大人都不管你嗎?”

小孩兒仰頭望着他,表情純真,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他的話,不回答,只是彎眼傻笑。

靈澤不再看他,重新面向正前方的石臺,仿佛能清晰看到眼前事物般,目光準确地落到了被鎖鏈捆縛的漆盒上。

“那裏面是我弟弟的識神。”他清悅的嗓音在石洞內回響,“我身為北海王位的繼承者,自小便承受着比其他人更多的責任與壓力。別人能同父母撒嬌,我不能;別人能玩鬧嬉戲,我不能;別人能廣結好友,我不能……”

他每說一個“別人”,我都有種預感他其實就是在說绛風。绛風同父母撒嬌時,他身為太子,需得端方克制;绛風在龍宮玩鬧嬉戲,上蹿下跳時,他身為太子,要知禮守禮;绛風游遍天下廣結黑蛟等人時,他身為太子,只能困守龍宮。

他們雖都是皇子,卻一個活的放誕任氣,一個活的壓抑以極。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便總是落到他身上。他是北海唯一的亮色,也是我一生都無法擺脫的血緣至親。我知道那目光有多危險,卻始終無法停止對那抹紅色的喜愛。到最後,連我自己也弄不清喜歡的到底是他這個人,還是他身上那股熾熱激烈的生命力。”他一個北海王,半夜偷偷摸摸來看弟弟的殘魂就算了,還和一個傻子交起了心說個沒完,看來當真是活得太壓抑了,平時連個說心裏話的人都沒有。

“其實……紫雲英早就告誡過我多次,是我自欺欺人,心存僥幸,總覺得那樣明媚的顏色,不會藏任何污濁黑暗。”他自嘲地勾了勾唇,“如今我這幅樣子,也算是當初有眼無珠的報應吧。”

他指尖輕輕碰觸自己眼尾,灰暗的眸子裏印不出任何東西,包括曾經那樣喜歡的紅。

小孩兒似有所感,小手松開來,一把握住了靈澤掩在長袖下的手指。

靈澤渾身一震,我緊張地眼睛都瞪直了,就怕下一瞬也揮起一掌把小孩兒拍洞壁上去。但靈澤沒有,他又站了會兒,牽着孩子的手,帶他緩緩走出了洞穴。

“走吧,我送你回去。”

如上次一般,他再次将幼小的我送出了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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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相遇之後又發生了多次,根據兩人穿着的衣物變化,應該是持續了幾個月甚至更久。

靈澤每次都會将我好好送回去,從未驚動任何人。沒人發現我一個小孩兒晚上不睡覺一次次往禁地跑,我爹不關心,照顧我的嬷嬷年紀大了,耳聾眼花,也難以察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做到每次都能正好遇到靈澤的,或許撲空的時候也有,只是鏡子沒有記錄。但每當我遇到他時,那張尚且稚嫩的臉便會露出類似狗見了骨頭或者熊見了蜂蜜的表情,欣喜又炙熱。

有一回我白日裏不知道是不是被墨笙那孫子欺負了,手上蹭破好大塊皮,嬷嬷倒是給我包紮了,只不知是不是兩眼昏花看不清楚,将我的手包得跟個粽子一樣。

我委屈地給靈澤看那顆“粽子”,眼裏轉着淚花,奇跡般地吐出“爹”之後的第二個字——“疼”。

靈澤摸着我的手,臉上露出好笑的神情:“怎麽給你包成這樣……”

他替我解開白布,重新一點點纏好,動作輕緩細致,最後打上結,包得堪稱漂亮。

透過鏡子,我同幼時的自己一樣,眷戀注視着他的容顏,指尖劃過他低垂的眉眼,挺拔的鼻梁,最終停留在他帶着淺淺弧度的唇角。

在遭受過那樣的背叛後,也只有對待毫無威脅的孩童,他才能真正敞開心扉,展示自己僅有的那點溫柔吧。

指尖移到一旁眨着雙大眼的孩童身上,低語道:“你還真是傻人有傻福啊……”我甚至都有點嫉妒小時候的自己了。

替小孩兒包紮完,靈澤沒有收回手,而是緩緩擡起,摸索到了對方臉上。

小孩兒毫不畏懼,也沒有閃躲。

靈澤從額頭一點點摸到眉骨,眼窩,鼻子,再到嘴巴,等整張臉都摸過一遍,他這才收回手:“原來你長得這樣啊,小家夥。”

他唇角啜着靜美柔和的笑,語氣裏有種說不出的寵溺。

我蜷起手指,實在忍不住,俯身于鏡面,對着他的笑顏輕輕印上一個吻。

銅鏡中影像衆多,每段半個時辰,看個七八段,不知不覺也快天亮了。我收起鏡子,打算今晚再接着看,站起時忽地一陣眩暈,眼前事物都模糊了一瞬。

我趕緊扶住一旁的桌子,甩了甩有些不清明的腦袋。

想着應該是坐了太久又一夜沒睡的關系,我揉了揉兩眼間,也沒有太在意。

魚奴們一大早便候在外邊,見我打開門,以為我是睡醒了,紛紛入內伺候我洗漱用膳。

“今日北海叫得出名的權貴氏族都會入宮赴宴,高總管特地囑咐我們要給公子盛裝打扮呢。”一名魚奴站在身後為我梳着發,動作細致輕緩。

“今日大家都是來看公主的,我怎麽樣應該沒關系吧。”我估計也就坐在場上哪個犄角旮旯裏,不會引人矚目,隐在一堆賓客間那種。

墨焱才是今晚這場宴席的主角,我嘛,随意搗鼓兩下也就行了。

因此魚奴讓我在一衆花枝招展的發簪裏挑選時,我選了一支看起來最素的白玉簪,魚奴似乎有些失望,仿佛這根簪子阻擋了她大顯身手的澎湃欲望。但最後她還是接過去,小聲嘆着氣插進了我的發冠中。

重新穿上昨日的龍衣,衣服上被熏了香,散發着淡淡的香氣,和靈澤身上的味道很像。

我忍不住悄悄深吸了兩口,回過神又為自己的行為感到臉紅。

魚奴前前後後忙碌着,拉扯掃拭着我的衣袍,力求不留下一絲褶皺,不見一粒塵埃。

龍衣在海底柔和的日光下更顯炫目,分明靈澤是條白龍,可他的龍蛻卻像珍珠的母貝一般,散發着五彩的光澤。

戴上腰佩,換上鞋子,待完全準備好,時間也已差不多了。魚奴請我前往宮門處,說有步辇等候在那裏。

我少有穿這樣隆重的,差點路都不會走了。等我動作小心地挪到帝錦宮大門外時,穿着帝王衮服,頭戴水晶冕旒的靈澤已經伫立在步辇前了。

今日也算是大喜的日子,他瞧着人也有了精神。

我以為我們是分兩臺步辇走,沒想到他見我走近,朝我伸出了手。

雖然臉上沒什麽表情,但他眼神卻很溫柔,恍惚間讓我将他與昨晚銅鏡裏的形象重合了,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就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靈澤眼中劃過抹笑意,牽着我坐上了步辇。

兩人坐定後,步辇緩慢升起,由海龍馱着向前。

我全程僵硬,脊背挺到發酸,而等着我的驚吓還不止于此。

宴席上,靈澤坐在座首,單獨擺放膳食,龍座下群臣各分兩邊,離龍座越近的自然是越重要的人物。右手第一的是太子,第二的是紫雲英,左手怎麽樣也該是墨焱這個公主排第一吧,結果高甲領着我直接走到了最前頭那個位置讓我坐下。

“那……焱,焱焱呢?”我有些茫然地問他。

“這兒。”他指着我身旁的座位道。

嗯?我現在到底是什麽身份,竟然還能和太子平起平坐了?

宴席在月亮照進穹頂時開始,我無比別扭地忍受着各方投來的探究目光,以及對面太子那恨不得将我扒皮吃肉的表情,頗為坐立難安。

墨焱則沒心沒肺得多,光顧着吃了,似乎一點沒覺得我做這位置有什麽不妥。

呂之梁也身在賓客中,不過位置要靠後許多,身旁坐着蔣虎,兩人有說有笑,視線與我對上了還會遙遙沖我舉杯,倒是随遇而安。

這老小子,是不是都樂不思蜀了?

“今日宴請諸位,是為我龍宮大喜。”靈澤聲音也不如何大,原本還喧鬧的大廳卻一下子安靜下來,“我女墨焱,失落人間十載,終得尋回。自此北海多一公主,太子多一妹妹,我多一愛女……”

他視線落在墨焱身上,一派父女情深。我卻眼見發現墨焱不可抑制地嘴角**了下,似乎極力壓抑着自己的不屑表情。

如果可以,她是從來不想當這個公主的。

靈澤像是沒有察覺,淡淡移開了視線:“望公主今後能如其兄,克己守禮,恪盡龍族之職責,成為北海之表率。我心珍寶重回龍宮,歡欣喜悅難以言表,唯有杜康,可表此情。”

簡短地說完,他舉起酒盞,朝座下衆人一敬。

除了我稍有愣怔,其餘人不約而同執起酒杯,朗聲恭賀:“恭喜王上迎回珍寶!”

我後知後覺去舉杯子,慢半拍地跟着大家一飲而盡。仰起頭時,無意間對上靈澤從冕旒後瞥過來的眼神。

他用寬大的袍袖掩着唇,眼尾因飲下烈酒而生出紅暈,氣色倒是好了起來。

我很快錯開了眼,之後全程與墨焱小聲說話,很少去看帝座上的人,哪怕我能感覺到有一縷視線總是若有似無地看向我。

席間紫雲英似是喝得有些多,搖搖晃晃起身要去殿外透氣。我找準時機,跟着她一道走了出去。

她在寂靜的長廊走了段,感覺到有人跟着,回眸一看,沖我詫異地挑了挑眉。

“怎麽,找我有事?”

我也不繞圈子,走到她跟前,從乾坤袋中取出那面銅鏡遞給她。

“将軍讓我照鏡子,我照過了。”

她接過了,本是含了幾分醉意的眸子裏生出一些感慨。

“這鏡子上的法陣,是将軍的手筆嗎?”

她摸了摸那鏡子,搖頭道:“非也,這是陛下的東西。此鏡名為‘化影’,能将人的記憶化為影像。鏡主人只需把自己的記憶存在其中,日後需要時再施法調出重閱即可。你還沒看完吧?”

“看了一部分,沒來得及看完。”

“我就知道。”她嘆一口氣,“你好好拿回去看完吧,看完了,當年的事你應該也能明白一二。”

她将鏡子還給我,不知是不是真的喝得有點多了,她凝視着我的面孔,眼眸漸漸染上哀傷。

“我有個缺點,許是年少得志的關系,總是太過自信,以為一切盡在掌握。”我微微一愣,就聽她接着道,“我明知绛風有問題,卻因氣惱于靈澤的冥頑不靈,沒有在事情不可挽回前了結他,害得靈澤承受了千年的傷痛。我也知道墨雀有問題,自以為是将她放在身邊,以為自己可以毫不動搖,結果間接害了你,也害了太子。”

她微微閉了閉眼眸,濃黑的睫毛沾上一些濕意,抿直的唇紅得似血。

“抱歉。”

我正為她話裏對于墨雀那部分的言下之意感到震驚不已時,她已頭也不回繼續沿着走廊大步離去。我沒有繼續追過去,只是看着她有些落寞的背影越走越遠,直至消失在眼前。

我以為墨雀對紫雲英從頭到尾不過一個可有可無的小玩意兒,不想她反而得到了一點真心。

視線掃過穹頂上方碩大的圓月,今日大喜,靈澤特地将月影投射到了穹頂上,讓王都每個海族都能賞賜美景。

我腳步一頓,原本要轉身往回走的步伐稍有停滞,望着那月亮一陣恍惚。

忽地,仿佛神魂都在震蕩,一陣要命的心悸席卷而來,叫我攥緊衣襟,差點喘不過氣來。我踉跄着扶住廊柱,低頭大口喘息,隔着布料,掌心都能感受到那淩亂紛雜的心跳。

怎麽回事?我也喝多了嗎?

稍作平複,我回到席中,以不勝酒力為由,向靈澤提出要提前離場。

他看了我一眼,偏頭囑咐高甲兩句,随後點了點頭:“去吧。”

我暗松一口氣,簡直如蒙大赦。昨天一夜沒睡,這裏我呆着也不自在,人多眼睛多,特別動不動還要被敖宴那小崽子翻白眼,不如早些回去,也能清淨清淨,養養精神。

高甲親自将我送上回宮的步辇,臨行前道:“陛下說,別忘了今晚之約。”

他不說我還真差點忘了。

“知道了。”罷了,等他就等他吧,我也好奇他要對我說什麽。

紫雲英說我看完了鏡子裏的影像,就能明白之前的一些事。我不知道她具體指的是哪些,但……或許能解開我與靈澤間的心結也不一定。

月上中天,明亮的玉盤升到了夜空中最高的位置。

等待靈澤回宮的間隙,我不小心打起了瞌睡。

漆黑的彷如墨一般的濃霧中,舉目四望,沒有出路,四肢乃至眼耳口鼻都被濃霧侵襲。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連你的記憶都能篡改,更何況化影鏡?”

手中不知不覺多出一面鏡子,鏡面一蕩,顯出靈澤俊美無俦的面容。

他臉上不見溫柔,只有冷漠,将幼小的我拖到石臺前,只手一揮,輕松打開了封印着绛風識神的漆盒。

“将你充作容器,我便可複活他了。”

他面無表情地說着,盒中忽地光芒大盛,刺目的紅沾滿了我的視野。

很快紅光消失,我發現自己被綁在一塊礁石上,天上雷聲滾滾,蓄勢待發。

靈澤垂着眼皮在半空俯視着我,眼裏有着憐憫和嘲諷。

“我怎麽可能愛上你?哪怕你和他擁有一樣熾烈的顏色,也不過是太陽身邊的一簇小火苗,可憐地微風一吹就能消散的存在。”他殘忍地用言語淩遲着我,“你永遠比不過他。”

當天空中第一道雷劈下,我猛地睜開雙眼。

恰巧殿外有魚奴敲門:“公子,陛下回來了,請您去主殿一敘。”

“知道了。”

我遲緩地從椅子上站起,朝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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