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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很陌生,只是說了“池施主”三個字,卻能讓聽者心情很快的沉穩下來,有一種平和有效的鎮定人心的效果。
聽聲音,似乎是個老年人。
叫他施主,那必然是個……禿驢。
大致确定了對方的身份,池罔頓時失去所有談興。
他不是很想和禿驢說話。
雖然心中也有點好奇,這和尚平白無故地來找他做什麽?但此時的池罔正在忍受着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實在是一點都不想搭理他。
“池施主年紀輕輕,卻沒想到是位杏林國手,能治愈許多位醫者束手無措的北方瘟疫,這相當于拯救北境萬千衆生,當真是件大功德。”
說話的人不疾不徐,語氣中帶着慈悲的喜慰,但池罔并沒有放松警戒。
這樣的人,要麽是真的修行有道、心性淡泊。
要麽就是最難以捉摸的一類人,也算是池罔的同類——無欲則剛,你很難知道他想要什麽,無法下手針對,所以格外不好對付。
這看不清面目的和尚問他:“施主,對于我等修行之人來說,有這麽一個概念,叫做‘一念三千’。池施主,不知你可曾聽過?”
池罔直接裝沒聽見。
那和尚見池罔不接茬,倒也不惱,依然心平氣和地解釋道:“一念者,一心也,起心動念之間,三千諸法,同時具足。”
“一切陰入,皆由心起。也就是說,一念清淨,整個世界便都是清淨;一念嗔恨,那世界就變成地獄。但依貧僧以為,一切諸慢,凡慢有我,這有時候比貪嗔癡還可怕。”
話說到這裏,池罔總算是明白這和尚是來幹什麽的了。
剛才在蘭善堂正門,阿淼與萱草堂掌櫃的理論的時候,這和尚怕是躲在附近,把當時的情況看了個七七八八。
凡慢有我,這是在說他恃技而驕——覺得自己醫術了不起,就不願幫助小病小痛的普通病人,非要病危之人才願出手,這是生出了我慢之惡。
池罔無聲的笑了一下,那是一個微微嘲諷的弧度。
和尚站在池罔身前,看着池罔的眼神,充滿溫和之意:“小施主,醫者仁心,衆生平等,能做到這一點,方是大圓滿。”
“老和尚,既然你這樣說,我也和你論一論。”
池罔扶着門邊站了起來,他微微眯着自己的眼睛,掩飾住自己雙瞳的渙散,像往日裏一樣的語氣平淡。
“你對我說‘一切陰入,皆由心起’。巧了,這一本佛門著作,我閑來無聊的時候,也随便讀過。可是在這一卷上,之後的幾句,你可還記得?”
和尚一愣。
“心是惑本,其意如是。若欲觀察,須伐其根,如炙病得穴……”池罔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針灸一道,要認準穴位再施針,這倒是符合我做大夫時需要盡的責任。可是你作為一個和尚,下一句‘今當去丈就尺,去尺就寸,置色等四陰,但觀識陰’可曾真正地明白了?”
“‘去丈就尺’,是教你諸法萬千,只取心法;‘去尺就寸’,是讓你為了便于修觀,看清各種因法,所以在心法中,只取一念妄心。這句話,我來和你說說我自己的解釋。”
池罔抖了抖衣袖,說着這“閑時随便讀來玩”的佛法,姿态顯得尤為随意、放松。
“你的心識,與這真實的世界,實際上是相即相入的。你認為我因為醫術不凡心生驕矜,說我犯了‘我慢’這一惡,可是對于你自己來說……你又怎知你對我說的話,不是映照出了你自己的妄心?你自己的‘我慢’?”
和尚聽得慢慢皺起眉頭。
“對于你們和尚來說,摩诃薩埵願意以身施虎,以一己慈悲普渡平等衆生,是你們的慈悲,是你們和尚的磨難和修行,但對于我來說……”
池罔忍受着因內力消失而在經脈間造成的粘連與撕裂,痛到極處,反而笑了出來,“算了……何故多言,你又怎知……我的緣故。”
他想說,你又怎知我不曾為了救人而踏上地獄道,忍受常人無法設想的痛苦?
七百年,他救過的人、他沒救的人……
誰又能知道?又何須讓人知道?
所以何必分說。
流下的冷汗已經濕透了池罔的衣服,他的後背卻依然挺得筆直,沒有為自己遭受的折磨,露出一絲示弱。
和尚并沒有被冒犯的惱羞成怒,他沉默許久,倒是合十向池罔行了一禮:“池施主有理,倒是貧僧一葉障目了。此方修行結束,當回去閉門苦思。”
老和尚這句話說完的時候,與此同時,池罔忍受的這一場漫長的折磨,也終于捱了過去。
池罔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
這一場無人知曉的痛苦終于接近尾聲,他的周身肌肉在劇痛後仍然在微微抽搐,只是寬大的衣服盡數遮着,旁人也看不出什麽不妥。
他的瞳眸重新聚焦了,視力也逐漸恢複。
眼前的畫面,開始變得清晰。
這是一位老和尚,面相非常和善,讓人看上去,就心生尊重之意。
他手持一串一百零八顆的菩提子佛珠,看周身氣度,八成是個得道高僧。
池罔沒有再針鋒相對。
老和尚一把年紀,倒是有胸懷,覺得自己錯了,對着一個看起來比他小許多歲的人,也願意立刻認錯,倒是難得。
但池罔此時也不想再理他,丢他一個人在原地沉思,進屋裏喂了自己一口藥,背了那蝴蝶藥箱出來。
他出來的時候,老和尚仍然在後門的窄巷中,原地站着等他。
池罔不想再理他,與他擦肩而過。
但沒想到和尚仍然沒有放棄,伸手攔住了他:“池施主不僅醫術了得,居然對我佛門著作,也了解頗多,可見是有慧根的人。只是以池施主之能,若願意多行善事、救治傷病,幫助衆生,在這個過程中見空性、發悲心,那就是大圓滿了。”
池罔打斷了他:“你到底想做什麽?”
老和尚稍稍沉默,雙手合十:“貧僧略通蔔術,剛剛擅自施術,在池施主身上,看到了無量福德。”
池罔聽了這話,耐心徹底告罄,轉身就走:“一個和尚去學道家的蔔術,你倒是會玩。”
“世間智慧本源一體,門派之別,貧僧倒沒那麽看重。”
可是老和尚的聲音卻從背後傳來:“池施主,世間萬象相依相待而存,諸法互為緣起,你種因得果。可是在這許多的福報、因果中……”
“你不曾後悔過麽?”
池罔沒有轉身。
“以你的剔透通達,為何不願走完你這已踏出的半步?為衆生離苦得樂發菩提心,從凡夫的業力中脫身,自六道輪轉中解脫?”
池罔的聲音,一如往常的平淡:“……所以,你想渡我?”
老和尚沒有說話,似是默認了。
池罔握緊了藥箱的背帶,片刻後放開,笑了出來:“我……真的是……非常地……”
他的笑容不變,聲音卻冷了下來:“讨、厭、和、尚。”
池罔一步不停地離開了。
老和尚看着他的背影,眉心似有一道憂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池罔背着藥箱出來的時候,阿淼不在。
倒也不錯,省了一場告別。
他已經沒有在這裏繼續留下來的必要了。
該救的人也救了,該教的人也教了,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
他繼續留下來,也只不過是等着皇帝過幾天後,大張旗鼓的找他去皇宮,給些職位和封賞之類的罷了。
面聖時,試想七、八百年前一統天下的始皇帝的國師,去跪一個皇帝,這皇帝排起輩分來,是他的小小小小小小……小輩。
多難看啊。
他可以大鬧朝廷的離開,然後再次成為無數坊間奇談中的一個?
這又何苦?
不如乘風歸去,他日有緣若能萍水相逢……再與故人把酒言歡。
池罔就這樣安靜的離開了鎮子。
他傍晚上路,沒過多久,就是天幕四合了。
他獨自一人走在漆黑的官路上時,早些時候那個禿驢在他身邊問他的問題,突然就中邪一樣在他的腦海裏回蕩。
——你不曾後悔過嗎?
池罔靜默許久,才輕聲的說:“後悔什麽?”
“世上事,總不能重來。所謂深思熟慮,也抵不過世事難測。”
曠野四處無人,他這話,也不知是回答給誰聽的。
“當時既然全力做出抉擇,現在又何需後悔?”
只是池罔……突然想喝酒了。
時至如今,他居然連個一起喝酒的朋友都沒有,那些第一時間浮現在他腦海裏的故人,現在都已躺在冷冰冰的墓棺中了。
只有他一人,活了七百多年,也不知是個什麽東西。
池罔自嘲一笑,躍上一棵樹。準備就這樣随便對付一夜,等明早天亮再上路。
可就在這個時候,那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能聽見的女聲,又在他耳邊響了起來:“尉遲望,現在我要為你發布一個特殊任務。”
池罔眯起雙眼,沒有說話。
這系統極少會主動為他發布任務,七百年來,一共才發生過一次。
現在這一次,是第二次。
冰冷的女聲仍在繼續:“請立刻趕赴江北,有一位病患,需要你盡快施以援手救助。”
池罔冷靜地複述:“特殊任務?”
“是的,成功完成這些特殊任務,會為你發布額外獎勵。”
這倒是極為罕見的。
池罔平時救人,不被系統懲罰都算好的,從沒見她主動給過自己獎勵。
系統仍在冰冷的說:“從這裏去往特殊人物所在地,據估算需要三天時間。建議你天亮就出發,登陸江北後,我會為你告知方向。”
池罔沒有動,他躺在樹上輕輕地說:“在你綁定我的頭六百年中,你從來沒有為我發布過任何‘特殊任務’。在一百年前,我才第一次接到了所謂的‘特殊任務’。”
“你完全隐藏了這個任務的關鍵信息,也沒有提前告知我的懲罰,就讓我從南邊,立刻日夜兼程的趕往江北元港城……去救一個人。”
“這個人,叫房洱,字仲聆。”
“是的。”
池罔的神色,完美的藏在了夜色中,“我救了他沒多久後,他就攜同他的兄長,推翻了我作為尉遲國師時,效忠了一生的……北沐朝。”
女子的聲音響起,帶着玩弄衆生的優越感:“可是只要我告訴你,受傷的人姓房,是你最重視的那個人的後裔,那麽無論我發布任務與否,你都會立刻趕去救他的,不是嗎?”
池罔唇上的笑容冰冷:“我真好奇,有什麽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我無所不知。”
池罔嘴角牽出嘲諷的弧度:“你當然不是無所不知的。比如說,你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殺了我……對嗎?”
系統陷入一片死寂。
看着天上月色,池罔繼續追問:“有的時候,我真的是想不明白,我到底為什麽活了這麽久?是誰護住了我?”
“當年是誰?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對我做了些什麽?是北熙?還是、還是……”
池罔深吸一口氣,才吐出這個滾燙的名字:“……還是莊衍?”
這次系統沒有輕易說話。
池罔也知道她不會回答他的問題。
他停頓片刻,繼續道:“我救了房洱後,你以我失去北沐朝庇佑為由,大幅削弱了我的力量,強行壓制了我的內力到10%,我當時察覺到不對,立刻回到墓中沉睡、修煉。”
“所以……這次你讓我救完這個特殊的人後,又會以怎樣的方式,削弱我的力量呢?”
系統保持了長久的沉默後,給出了一個池罔預料之中的答案:“如果你拒絕任務,将會對你再次進行嚴格的懲罰。”
池罔一笑,便收起了自己咄咄逼人的态度,他渾身的鋒芒便在一瞬間自如收斂。
一剎那,他又變成了那個溫和無害的小池大夫。
“但是人盡量還是多救幾個的好,關于這點,我沒什麽異議。”
池罔不帶表情地說道:“你剛才說,三天?”
系統沉默了一下,才給出了回答:“是的,在三月六日前,你必須完成任務。”
今夜是個陰天,烏雲蔽住月亮。池罔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烏雲緩慢的流動,透出一絲月色。
月已過中天。
已是三月初二。
他時間不多。
池罔想去江北。
去瘟疫的爆發區,見到更多的病人,才能救治更多的人。
但他不是因為這個不懷好意的系統的逼迫,是他自己想去江北了。
夜晚重歸寂靜。
池罔安靜地質問自己,為什麽一到三月,你總會如此坐立不安?
又為什麽想要去江北?
——你真的不曾後悔過嗎?
池罔閉上眼睛。
又是一年,三月初五。
他想去一趟畔山了。
作者有話要說: 敲黑板,【文案已标出】本文不是系統套路爽文,女聲系統與我的其它作品通用一套宇宙觀世界觀設定。因此而罵惡心的…你至于嗎?套路文滿地都是,自己去找。
寫這篇文也算是長見識了,主角被稍稍壓了一點,作者就得低頭認罪?我想說,套路挨罵,不套路被罵更狠,評論自由不等于作者生來低你一等。辱罵和攻擊全部反彈,不慣毛病。
套路無罪,堅持自我的不套路同樣無罪,拒絕惡意诋毀。
再一次感謝幫我舉報人身攻擊評論的讀者,人美又心善,祝福報好運與你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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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念三千”的概念,源自《法華經》,後由天臺宗人整理提煉,并在
《摩诃止觀》中細作闡述
2. “一切諸慢,凡慢有我,比貪嗔癡三毒更毒。”化用于
釋來果《來果禪師語錄》
3. 以及小池反駁的段落,引自、并化用于
隋·智顗、灌頂《摩诃止觀》卷五
「一切陰入,皆由心起。佛告比丘:一法攝一切法,所謂心是。論雲:一切世間中,但有名與色。心是惑本,其義如是。若欲觀察,須伐其根,如炙病得穴。今當去丈就尺,去尺就寸,置色等四陰,但觀識陰。識陰者,心是也。」
4. 對于“去丈就尺”、“去尺就寸”的解釋,化用于
星雲法師對《摩诃止觀》第五卷 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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