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每次池罔站在畔山山腳時,他的時間似乎都是停滞的。

于是在這停滞的一方天地裏,就不會有人打擾了。

遠處的竊竊私語,池罔宛若毫無所覺。

他心裏很安靜。

他站在那裏,幾乎變成了一座石像,連胸膛似乎都沒有起伏的伫立着,睫毛上也沾了露水。

這七百年來,腳下厚實的土地,他早已站過數百次。

他只敢站在畔山的山腳,遙遙看一眼那山腰郁郁蔥蔥的樹木。

他……不敢上去。

近鄉情怯。

近人亦怯。

他想,已經過了這麽久了,何苦還來擾人清淨?

但是今天,注定會有人來擾了他的清淨。

老爺子在孫媳婦的攙扶下,走到了池罔身邊。

他抓着拐杖,費力的撐着自己身體,将欲言又止的孫媳婦态度堅決地趕走了。

他走到池罔邊上,定定地看着他。

池罔一開始并沒想理會他,哪知這老爺子看了他許久,久到池罔都從自己的狀态中出來,面露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老爺子須發皆白,面相十分和藹,看着池罔的眼睛裏閃着光亮。

他牙齒掉了大半,聲音也有些含糊,卻并不妨礙池罔聽清他在說什麽:“公子啊,我看您在這站許久了,可曾用飯啊?”

池罔一愣:“我不餓。”

老人家釋然一笑:“我家就在附近,這都快到晚飯的時候了。”

池罔有點弄不清老人的來意,于是沒說話,選擇了靜觀其變。

“一會兒我叫家人過來,給公子送一張熱餅……公子別嫌棄,畔山這裏太偏僻了,這十裏八裏的,連個吃飯的地兒都沒有。”

老人家說完,也不等池罔拒絕,就拄着拐杖,顫悠悠的往回走。

池罔看着老人家在田邊慢慢走着的身影,分出了一些心神。

他認識這位老人家嗎?

不應該,他在墓裏睡了百年。如果與這位老人家相識,那麽他百年前應當是……

那是一段池罔都不曾放在心上的回憶。

百年前,他的确來過幾次畔山。其中有一次,有個農家小男孩曾經跑過來,站在他身邊哭。

小孩問:“你是大夫嗎?你背着這麽大的一個藥箱,你是不是大夫啊?”

池罔在這裏站了這麽久,偶爾有人路過搭讪,池罔是全然不理會的。

他這個時候很不喜歡被人打擾。

那小男孩曬得黝黑,臉上又是泥又是淚,甚是狼狽。

當年見他還是個孩子,又哭成這樣,池罔動了恻隐之心,破天荒地回答了他:“我是。”

小孩子當場就給他跪下了,大哭道:“求您去看看我娘吧!她生病了,沒有大夫願意去看她。”

池罔看了眼畔山,轉過頭來,說:“你別着急,帶我過去。”

小男孩跟泥猴一樣靈活,一骨碌就從地上滾了起來,拔腿就往家裏跑,跑了幾步回頭看池罔,見他走得慢了一點,就心急火燎的沖過去抓着池罔的手,帶他往家裏跑。

平日裏,池罔極不喜歡與人身體接觸,他本身就很有距離感,大多數時候,旁人也不敢直接過來這樣抓他的手。

但此時握着他手的,是一個這樣小的孩子。他抓的那樣緊,那樣不安,似乎是生怕一撒手,手裏的大夫就會跑掉。

池罔沒有掙紮,任由那孩子握着他的手,帶着他在田間奔跑。

他這樣配合的跟着,那孩子回頭看了他一眼,眼光卻又是愧疚又是掙紮。

這樣小的孩子藏不住自己的心事,池罔當下就停住腳步,“你還有什麽事沒告訴我?”

小孩子當場哇的一聲,哭得涕淚橫流:“我沒錢付診費!”

看小孩子哭的那樣凄慘,似乎天都崩了,池罔卻忍不住笑了:“不用怕,我不收你錢。”

小孩子立刻收了哭聲,淚眼朦胧的看着他,一口氣定死了這件事:“那、那你治好了我娘,我給你煎張芝麻餅,請你吃飯!”

池罔跟着男孩去了那家農舍,見到了男孩病重垂危的母親。

他們家中沒男丁,壯勞力只有孩子的母親,如今農婦病了,地都荒廢了,他們孤兒寡母,又倚仗什麽生活?

家裏能典當的東西怕是都拿去賣了,家徒四壁一貧如洗的,難怪沒有大夫願意上門。

那一年,池罔用自己帶的藥救了那農家男孩的娘,看着他們家竈臺上米袋子都空了,也就沒管那小孩子再讨一張餅,作為他的診費。

臨走前,池罔在桌上留下了自己身上帶的所有錢,就這樣悄然離開了。

他那時行醫身上帶的錢并不多,但這一筆饋贈卻堪稱救命錢,足夠這孩子母親負擔藥費,還能剩下一些錢,夠這對母子買上幾袋米面填飽肚子了。

池罔說走就走,一向灑脫慣了,并無留戀。

只是那孩子發現他走了,還在桌上留了錢後,居然追了出去。

那時池罔已經走很遠了,小孩子使勁追着他跑,還一不注意在地上摔了一跤。

當他擡頭時,見徹底追不上池罔了,就跪在地上,遠遠地沖他離開的方向磕頭。

池罔餘光瞥到,并不想受他的大禮,立刻腳下加快,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而如今……

老人蹒跚的身影,和百年前那在田地上奔跑的農家男孩,終于緩緩的合在了一起。

池罔回神,看着眼前的老人家緩慢的走着,渾濁的聲音傳來了過來:“芝麻餅是我娘親傳給我的,十裏八鄉,沒有人不誇的,公子你就放心吃,香得很。”

池罔眼神複雜的看着他,邁開步子走了過去,才幾步,就趕上了那拄着拐杖的老爺子。

池罔伸出了手,扶住了老爺子的胳膊。

他的手碰到老爺子身體的那一刻,老人微微顫抖了一下。他轉過頭,看着池罔的臉。

池罔微微一笑:“蹭人家飯吃,又怎能好意思……讓主人家親自把飯端出來?”

老人似是也想笑一笑,但卻沒笑出來。

他看着池罔,慢慢濕潤了眼眶,哆嗦着嘴唇,最後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池罔扶着他回家了,一回家中,老爺子立刻交代孫媳婦殺雞宰豬,張羅一桌好飯菜。還叫自己孫子跑着去最近的村,買一壺最好的酒來。

老人家如今四世同堂,連重孫子都有了,原來的農舍住不下,便擴建了一排屋子。

池罔打量這間尋常農舍,一進大門的格局,仍有舊日的影子。

老爺子興致頗高,甚至還想親自下廚房,給池罔做一張芝麻餅。

卻被孫媳婦攔住了:“您腿腳不好,趕快回去歇着,我來就行。”

婦人瞅瞅池罔,心裏頭還在想:老爺子怎麽把這妖精給領回來了?還當成貴客招待呢?

但見自己家裏的老爺子對池罔的态度很恭敬,婦人很知趣的沒多說什麽,按照老爺的吩咐麻利地去做菜了。

只是她仍然十分警覺,将那鐵鏟一塊帶進了屋裏,就放在離手邊不遠的地方。

婦人瞅瞅池罔,放下不少心,她這個孫媳婦的賢惠能幹可是遠近聞名的,徒手殺豬不在話下,就這妖精的小身板,她可能連鐵鏟都用不上,徒手就能撕了。

不知道自己差點就沒能逃過被撕命運的池罔語氣十分平和:“你腿腳不便?那讓我來給你看看吧。”

老爺子頓時顯得很開心的樣子:“好啊,麻煩公子了。”

這老爺子算是相當高壽,雖然沒什麽大毛病,但活到這個年紀,陽氣不繼,比不得年輕人,身體總是有些小毛病。

池罔斟酌了幾副對症卻不貴的補藥藥方,寫在紙上交給老人家,叫他補一補身體元氣。又讓老人家平躺在床上,隔着衣服按摩他的雙腿。

池罔的內力傾瀉而出,溫和的沖開了老人經脈間的阻塞,讓衰邁的身體中,重新煥發生機。

等孫媳婦兒叫了開飯時,他們一家人就目瞪口呆地看着老爺子扔了拐杖,腿腳麻利地自己從床上走了下來,坐到了椅子上等着開飯。

就連老爺子說話,聲音都中氣十足了許多:“娃啊,酒呢?”

家人唯恐老爺子年歲已高,并不敢讓他喝酒。

但是被池罔治過後,老爺子自覺年輕了不止十歲,非要喝點酒過過瘾,家人好說歹說,就是不敢讓他胡來。

最後還是池罔微微一笑,拍板做了決定:“少飲無妨,有我在這裏,不會出事。

老爺子請池罔坐了上座。

一頓普通的家常菜,也算得上是賓主盡歡了。

用過飯,撤了桌,老爺子把家裏小輩全都攆回了各自的屋裏,獨自招待池罔。

老爺子說:“公子,晚飯看你沒怎麽用,可是不合口味。”

池罔搖了搖頭:“非常可口,只是今日我沒什麽胃口。”

“那你等我明天親自下廚,給你烙一張芝麻餅!”

老人家勁頭十足地安排着:“我叫孫媳婦拿一套新洗的被褥,給你收拾了一張幹淨的床鋪,今夜你就在我家……”

“不必麻煩了,”池罔幹淨利落地打斷,“我即刻就走。”

老人家那歡喜的表情停在臉上,似乎是十分不可置信,又慢慢地變成了失望。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話,眼睛裏帶着懇求:“我這老頭子,今年已經一百一十七歲啦……恩人,在我閉眼前,我還能再見您一面嗎?”

池罔頓了一頓,語氣十分溫柔:“有緣自會再見,何況你我之間的緣分,已比這世間許多人都長遠了。

老人想一想,終于釋懷。

他兒孫滿堂,家人和睦,又在今日了卻一樁夙願,夫複何求?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自己也該知足了。

見池罔起身要離開,老人猶豫一瞬,還是把在心中悶了多年的問題問了出來:“恩人,我有一件事想問您。”

池罔默許了他的提問。

出乎意料的,老爺子無視了他容顏百年不改的事實,絕口不提長生不老之事,問了一個池罔不曾想到的問題。

“恩人,為何您時隔百年,每到三月初五時,都只是在畔山山腳下張望,卻從來不上去看一眼?”

池罔沉默許久,再開口,聲音已有些沙啞:“我……我……”

池罔無法回答。

這個問題,大概他自己,也在心裏問過千百遍。

可是此時今日,池罔不想再欺騙敷衍。

他騙了別人,卻終是騙不過自己的心。

畔山腳下,畫地為牢。

身在象外,心陷囹圄。

池罔怔怔道:“我……不敢去見他。”

夜半月色如洗,落下一地鉛華。

池罔披着半身月光,神色溫柔而哀傷:“我怕他……仍在恨我,不願見我。”

老人回過神,緩緩地搖頭,語氣帶着溫和的篤定:“像您這樣好的人,要多狠的心腸,才舍得去恨您?”

池罔站起身,拉開了門。

最溫柔的月色,終于在這個時候落了進來。

池罔沒有回頭,只是輕聲說:“可我不是好人。”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以及下一章的章節名,引用《妙色王求法偈》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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