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離開溫暖如春的農舍,就一腳踏入了夜半的冷風裏。

畔山就在不遠的前方,池罔卻從來沒覺得,自己離它是那樣的近。

那條上山的路,他站在山腳下,曾經在七百年中看了無數次,這一次,或許真的會有不同。

他剛剛邁出腳步,那冰冷的系統女聲,就在突兀響起了:“尉遲望,你不久前使用醫術,為不符合瀕死條件的人續命延壽……”

那沒有起伏的女聲,居然詭異地笑了一下,“呵,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此次的處罰是扣除你一半的能量,就為你延後半個時辰,在三月初六的醜時,連同特殊任務一并進行結算。

這七百年間,系統對他極為苛刻,從來不曾做過任何讓步。為何今晚一反常态,主動為他提供了延期?

有一個最合理的解釋,那就是在系統的判斷裏,等過完短暫的三月初五——他就不再是一個威脅。

池罔不是一個怕事的人。

他和系統已經撕破臉了,做都做了,也就沒什麽害怕後悔的。

池罔一言未發,直接将她無視了。

他也沒有停住腳步,一路行至畔山山腳下。

就像過去一樣,他看了好一會,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于做出決定,踏出這幾百年間都不曾踏出的一步。

他感受着自己的腳,切切實實地踩上了厚實的泥土。

恍惚間,他以為自己在做夢,再一回神,原來如今的腳踏實地,才是現實。

屏着的呼吸放開,心髒重新跳動。

夜裏山風安靜,池罔的心裏那一刻同樣也很安靜。

他并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激動,出乎意料,真正走上去的時候,他感到了一種陌生的寧靜。

就仿佛他早在夢裏來了千百次,對這裏一草一木都是如此的熟悉。而這一次,不過是這千百次裏,最尋常不過、最不值一提的一次。

畔山荒蕪,夜晚樹影搖曳,宛若鬼影。

池罔卻在陰冷的夜晚裏,感受到心中的平靜。

畔山,是那個人最後的歸宿。

如果這山間真的有鬼,池罔甚至不介意見一見,看看那位故人,有沒有未竟的執念而停留人間。

可是再一轉念,池罔就自嘲的笑了笑。

他一生累積了那樣深厚的功德,又怎會堪不破五蘊皆空的道理,而貪戀着俗世凡塵?

天色漆黑一片,池罔拿出一個火折子點燃,用手護着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山路。

通往山上的路年久荒蕪,雨後尤其不容易走,一腳踏進去就陷進泥濘裏,很快就會弄髒鞋襪衣褲。

池罔擁有可以在水面上飛掠的輕功,而此時的他,卻像一個虔誠的信徒,不願省略腳下每一步的泥土,認真的感受着每一步細微變化的心緒。

他慢慢地走到了路的盡頭。

已變成廢墟灰石的寺廟,出現在他的身前,在黑夜中依稀可見殘垣斷壁的猙獰模樣,顯得冰冷而不詳。

他從來沒有來過這裏,卻在心裏記住了這座寺廟的舊時格局,在夢裏描繪過它的模樣。

那還是七百年前,在他還是國師尉遲望的時候,有一日始皇帝下了朝,單獨召見了他。

沐北熙背對着他,負着手說:“小池,畔山山頂的佛寺,你若是徑直往裏走,到大殿後右轉,過兩個門就會走到後山。”

他本以為始皇帝是有公事找他,沒想到開口便是這個,因此神色格外冷淡:“早就說了,我不想聽到關于那個人的任何事。他現在什麽法號,在哪裏做什麽,我都不想知道,你不必告訴我。”

他穿着厚重華麗的國師朝服,此時正在仔細地攏着複雜的衣袖,他态度從容地整理好袖口,手優雅地從空中垂落。

他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就仿佛真的不曾在意過。

沐北熙卻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後山墓冢第二排,最左邊那個,是他的墓。”

那一瞬間,他幾乎不能理解始皇帝說了什麽。

沐北熙平靜道:“小池,他死了。”

人都有一死,池罔是知道的。

可是池罔怎麽都沒能料到,他離開得這樣早。

莊衍去的那一天,是三月初五,而那段時間裏發生的事情,池罔其實已經有些記不清了。

時間過去太久,這時間上只有他一個人,身體裏還殘留着那個時代的痕跡。

再後來,沐北熙也走了,他認識的人一個個的,都不在了。

事到如今,池罔還是一個人。

時隔七百年後,池罔穿過雜草瘋長的中庭,向後山走去。

他沒有走很遠就找到了後山,見到了那些墳冢。

池罔護着掌心微弱的火光,尋了過去。

墳堆幾百年無人打理,第二排最左邊的那座墓碑,被旁邊樹上的藤蔓纏住了,幾百年間,那墓碑被藤蔓都拉得有些歪斜。

墳包雜草衆生,愈發顯得凄涼,那藤蔓更是将墓碑整個包住,幾乎都看不出原本模樣。

池罔一掌扶着墓碑,一掌揮去,将從樹上纏下來的藤蔓,盡數拍得粉碎。

而他接觸了墓碑的手,隔着厚厚的藤蔓葉曼,池罔都恍然感覺到了灼燒熱度,從指尖蕩到了心上。

遲到了七百年,他還是來了。

他放開石碑,一時怔怔的,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

夜風也靜悄悄的,池罔重新伸出手,輕柔地撫了撫墓碑,将仍纏在上面的藤蔓扯掉。

隔了許久,他才輕輕的說:“莊衍,我來看你了。”

夜色如漆,他跪坐在地上,用自己柔軟的指腹,擦去石碑上的灰塵。

浮土盡去,卻見那石碑上空白一片,竟一字未刻。

池罔怔了許久,随即苦笑。

他滅掉了手中的火折子。

良久後,池罔盤腿坐在地上:“莊少爺,已經七百年了,這是我第一次來看你……你怪我嗎?”

池罔出了一會兒神,才道:“想必是怪我的,但也不差這一樁了。”

“咱倆之間發生過那麽多的事,誰欠誰的,仔細論起來,算得清嗎?”

池子将手收到袖子裏,似乎是有些冷,又似乎那只是一個顯得有些脆弱的動作。

片刻後,他搖頭自嘲道:“我說這些做什麽?我該說點別的……莊衍。”

“你知道現在外面是什麽樣嗎?這一百年間,變化真的太大了,你在天上,是不是都看到了?現在這個世道,女子都能當皇帝了,我第一次聽到的時候,着實吓了一跳……”

“我還在蘭善堂見到了一個女大夫,過了這麽多年,那女大夫還記着你娘,實屬難得。她人不錯,我讓人把那家蘭善堂收回來,交給她經營了。”

“我會把蘭善堂好好整頓的,畢竟那是你娘一生的心血。”

池罔的聲音飄在空中,不會有人回答他的話。

“那女大夫有一句話說的很對,若善娘子能生在這個年代,就可以自由自在的行醫了……對于她來說,那該是多麽自在潇灑的一生。”

“我這次醒來,就想找人說說話,可是我心頭這些話,跟誰都不能說。”

池罔換了個姿勢抱膝而坐,看着天上的月亮,出神道:“能說話的人,全都已經不在了,今天既然見了你,就和你多說幾句,我有點憋不住了,你別嫌我唠叨。”

墳頭有一陣風吹過,吹得他肩上的發飄然落下。

池罔輕聲的說:“莊衍,這次醒來後……我發現,我已經……記不起來你的臉了。”

時至夜半,他一個人坐在墳墩中間,對着一張空空如也的墓碑。

池罔再也不用擔心被別人看見、聽見,這裏怕是連個孤魂野鬼都沒有,七百年的時光那麽長,就是鬼都去投胎了。

有些情緒,他不想再克制了。

池罔語氣平淡:“怎麽就到了今天這一步呢?”

“這七百年裏,我見了好多事,就連改朝換代,都見了幾次了。我偶爾想過,咱們當年之間的那些事,要是放在今天,或許……真不是解不開的局。”

“可是七百年前的我,又怎知道我能活這樣久?能有如今的心胸和格局?”

天空地曠,墳冢間空得令人發慌,池罔看着面前的無字碑,良久無話。

他站起了身,“可若是……讓七百年前的我重選一次,我仍會走相同的路。”

“只是少爺,我……”

池罔閉上眼,嘴唇卻在輕輕顫抖,“莊衍……”

那些話,到底沒能說出口。

七百年前,他不曾說出來。

而七百年後,早已失去意義。

“莊衍,七百年來,你都不曾入我夢中。所以我想,你大概還是恨我的吧。”

池罔重新睜開眼,“但是我沒什麽好後悔的。”

他又重複了一遍,語氣堅定:“我不後悔,莊衍。我當年既然做了,現在也不會道歉。”

“當年你出家斬斷塵緣,你我前塵盡斷。我今日來與你見最後一面……也是對我的過去,正式做個了結。”

他轉過身,背對着莊衍的墳冢,輕聲說:“我要向前走了,莊衍。”

“都過去七百年了……我想忘記你了。”

池罔的話,像寒冬屋檐下掉落的刺人冰錐,墜在孤零零的墳頭。

語調輕柔,卻是那樣的令人心冷。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更何況,他們早在七百多年前就散了個徹底,再無回轉餘地。

“我不後悔。”池罔的聲音在夜裏輕飄飄的飄了出去,他重複說着這句話,也不知道是在說給誰。

池罔沒有回頭。

他既然做了告別,那就不能再有留戀。

是時候下山了。

可是就在此時,清朗的夜空上突然一道極不尋常的閃電,劃開了漆黑的天幕。

雷電聲勢浩淼,那一聲巨響震得草木晃動,幾乎是威震百裏。

池罔也被這動靜驚了一跳。

他擡頭看向夜空。

一道雷電排山倒海穿雲而至,直指畔山山頭。

池罔瞳孔緊縮。

這一道電光避無可避,以萬鈞之勢挾着滾滾落雷,轟然劈在了他的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 埃佐:恭喜你,還沒登場,就獲得了雷劈心上人的成就!鼓掌!

莊衍:……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啊!分明是你叫劈的,關我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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